回到平原城的那天,雪刚好停了。
城墙被尚未化开的白雪覆盖,晶莹透亮,在冬阳下熠熠生辉。
田籍与妫鱼站在城门下,一时被雪面反照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只能互相眯眼对视,望着对方同样滑稽狼狈的模样,嘴角上翘。
“终于回来了。”妫鱼笑着说
“欢迎回家。”田籍伸出了手。
……
因为这次去羊角县救妫鱼,田籍是以狐字营新兵的名头出征的,所以送妫鱼到新家门前后,他就匆匆去赶去秋嫂的客舍复命了。
相比起出发前,秋嫂明显瘦了一圈,大概是一直忧心田猛的安危造出的。
说不定,也同时担心过田籍这位一手带出来的“新兵”。
然而随着田籍平安归来,他的新兵考核期正式结束。
换言之,他需要编入正式的闾、轨行伍中了。
这时秋嫂拿出一份“传”(介绍信)。
“临海卫狐字营狐甲闾。”
田籍默念着即将入编的地方,忽然留意到“临海卫”这个抬头,不禁愕然抬头:“我要去临海都?”
便见秋嫂轻叹解释道:“原本有公子怀信作保,阿猛亲自为你作证,田氏仁义两房的族老是奈何不了你的。”
“只可惜事情捅到平原侯那里后,他亲自找了咱们狐字营的营长,说可以不追究羊角县的事,但决不允许一个公开叛出义房的‘谍’留在身边。”
“因咋们狐字营的职责特殊,营长不得不顾虑平原侯的意见。但他听了阿猛与我对你的评价后,又起了惜才之心,干脆将你举荐到临海卫那边了。”
说到这里,秋嫂生怕田籍郁闷,又鼓励道:“虽说要离家宦游。但临海毕竟是皇都,又靠近朝廷中枢,你若有意往高处走,调入临海卫更有前途!”
……
秋嫂担心田籍因背井离乡而郁闷,然而田籍作为穿越者,从未将此地视作自己真正的家乡。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妫鱼姐弟,或者再加上已经跟他“结发”的姬绫与阿桃,有这些人在的地方,才是他在这个异世界的家。
否则平原城,也只是平原城而已。
至于说到临海赴任,不得不与妫鱼姐弟暂时分开,眼下也有了解决办法。
临海城与平原城的直线距离将近四百里,到姬绫所在之地距离还要翻一番。
若是御气而行,哪怕玄字级的明气行符也无法一下子到达。
但若仅仅是传递一张轻薄的信纸,那即便连最远的交陌,也能轻松传达。
而且还是双向的。
虽然御气符往往只有游者能使用,但因为如今田籍与各女有了“连结”感应,只要对方心念一动,他就能通过这种“连结”,帮对方激发御气符,实现反向传输。
可以说,自从有了“千里共婵娟”后,距离就不再是他与众女交流的主要障碍。
“钱才是……”
田籍想起一次通信就要消耗一枚(対)玄字级明气行符,顿觉钱途堪忧。
“说不定临海卫那边的俸禄会高一些呢?”
想到这里,田籍立即向秋嫂打听。
哪知秋嫂却道:“狐字营因为从事谍报,各闾各轨的公田收支,都是保密的,恐怕得等你赴任以后,才能向自己的主官打听到。”
“不过你放心,毕竟是皇都近卫,俸禄肯定不比这边少的!”
看着秋嫂脸上明显敷衍的笑容,田籍一时无语。
最后只好转移话题道:“对了,这‘传’只说我分到狐甲闾,却没有具体归属的‘轨’,是要等我到了临海大营,再听那边的闾长安排吗?”
听到田籍此问,秋嫂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确实没有归属的轨,因为你到那边的职务,正是狐甲闾的闾副!”
……
“恭喜田闾副高升!”
平原城中的一处酒肆上,田猛轨的三人纷纷向田籍举杯恭贺,同时也是给即将道临海赴任的他践行。
酒水下肚后,田猛感叹道:“回想半载以前初次相见,彼时博闻尚未入秩。哪曾想如今不但秩次与我相当,更成了紫龙卫的同僚!大概真如公子怀信所言,博闻不愧是平原‘田崔’之后!”
公输五与管蓝纷纷附议。
田籍虽然宠辱不惊,不过面对自家兄弟也没必要摆冷脸,便也干脆顺势谦逊一番,而后各自起哄,又畅饮了一轮。
酒足饭饱后,田猛又说起了田籍这次新职务的安排:“举荐博闻到临海卫的,固然是咱们这边的狐字营营长,但具体到这狐甲闾闾副一职,却是因为太子妃殿下的关系。”
“那位殿下?”
田籍原本就有些奇怪,自己一个刚刚转正的新兵,怎么一上来就当了跟轨长同级的闾副,原来背后还有太子妃在出力。
“据闻你的新闾长跟殿下颇有些渊源,大概这才是举荐如此顺利的原因吧。”
……
离开酒肆后,田籍又与三人来到城外管离的墓前吊唁一番,跟最后一位故人饯别。
随后田籍用掉了管离阳神最后一次拘使机会,兑现先前跟管蓝的承诺。
不知是否管离阳神有所感应,知道这次是与胞妹的最后一面,神魂的混沌程度略有降低,
虽然依然无法交流,却竟主动对着管蓝长长一拜。
“管兄说,阿蓝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兄长膝下哭鼻子的小丫头了。日后山高路远,要好生保重,他会在九泉之下为你祈福……”
田籍随后说着“谎话”,原本一直咬唇不语的管蓝,终于压抑不住情绪,双脚跪下,对着兄长大拜。
等她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兄长珍重。”
“阿蓝也珍重。”
田籍说完最后一句“谎话”,管离长身而起,身形渐渐消隐。
由始至终,发冠严整,面容坚毅。
……
相比起跟田猛三人饯别的热闹,与妫鱼姐弟的晚饭就显得温馨家常许多。
妫鱼做饭,田籍洗碗,小田恕负责活跃气氛。
除了宅子更大,菜色更丰富,跟往日并无多少区别。
仿佛只是一顿正常的晚饭,而不是给即将远行的田籍践行。
直到饭后妫鱼拉着田籍到房中,亲手为他佩上一个新制的香囊时,她的眼眶才终于泛红。
“既如此,不若你两人跟我一同去临海好了,反正我往后的闾副俸禄,养活三个人不成问题。”田籍趁机建议道。
“这又不是养不养得活的问题!”妫鱼知道田籍在打趣她,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
“医馆重建,止风之法推广……这些事才刚刚有起色,此时我根本脱不开身啊!”妫鱼叹气道,“况且小恕正是该用功读书的年纪,也不适合离家远游。”
“只是这样吗?”田籍似笑非笑地看着妫鱼。
大概是被田籍看穿了内心所想,妫鱼脸颊微微一红,而后抬起头,认真道:“你如今都秩二了,我若再不努力奋进,往后与你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成为你的负累。”
说到这里,妫鱼仿佛终于想通了心意,直眉一凝,坚定道:“我要留在医馆继续精研医术,希望能尽早帮上你的忙!”
……
心意既明,那去留就不再多言。
这时夜色尚早,妫鱼拉着田籍的手道:“博闻,你明天就要去临海了,不如今晚就留在我房中吧?”
“你……确定?”
“嗯嗯!”妫鱼微笑点头道,“古巫的止风之法我还有好些地方看不懂,正好趁你还在这里,赶紧问个明白,省得日后着急写信时要用符,花费糜巨!”
“哦……”
……
五更时分,天色微明。
田籍望着身旁熟睡的妫鱼,轻轻为她盖好被子,而后蹑手蹑脚离开了闺房,关好房门。
反正今后随时能书信往来,那离别的伤感场面还是能免则免吧。
离开大宅后,他走到城中市集,准备买些新晒的肉脯到路上吃。
此时早市刚开,赶早的商贩们,有的急着张罗摊位,有的匆匆搬卸货物,有的忙到早饭也来不及吃,只能塞满一嘴囫囵咽下……
田籍独自穿行在这片喧嚣之中,默默体悟着这里数百年来,日复一日的安定与繁华,忽然心有所感。
或许当初面对即将降临的大恐怖,麟甲闾的一众紫龙卫甘愿坚守到最后,为众人争取逃命时间,除了紫龙卫的职责外,大概心中也曾想着,要守住这一份平凡的美好吧?
更一步说,如今背负骂名的北门医馆,在最初为了查清时疫根源头,那些勇敢扑向“恙气”的医弟子们,心中何尝不是有所坚守?
甚至于说,连那帮子异想天开的古巫们,他们清苦一生,耗费大半辈子的精力,搞了一出盛大的、却不为外人知晓的止风大祭,难道仅仅是因为看旋风不顺眼?
这些人当中,有些因壮烈而必将青史留名,有些因无辜牵连而上了耻辱柱,有些则到死也不为世人所知,哪怕他们捣鼓出来的东西,还将继续泽被后世……
然而不管生前身后留有何名,他们的付出,都为这个以疯狂为底色的冰冷世界,留下了一线温暖。
这时,一名书贩子捧着一本模样古旧的书来到田籍面前兜售,说是从墓地挖来的古籍,价值十金。
且不说田籍一眼就看出这书明显的故意做旧的,单是书贩外漏的情绪,就让田籍知道对方在撒谎。
不过正好他还在等肉贩包肉,便无聊翻了一下。
随后他看到书名为《诘》,不禁失笑摇头。
翻看第一页,大概是特意做旧的缘故,很多地方字迹模糊,或者干脆整段话被抠掉了。
就连开宗明义的那句“诡害民罔行,为民不祥,告如诘之”的话都丢失了。
倒是下一句还留下几个字,不过因为有文字缺失,意思有了些许变化。
然而田籍目光扫过,反而拿近一些,轻轻念出——
“民毋丽凶殃。”(百姓不要遭受凶灾。)
……
(第二卷诘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