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值之后的张居正,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脸快意的往书房走。
“老爷,今天有何幸事啊?”张夫人疑惑道。
之前自己夫君那个纠结无比的表情恍如昨日,难度一天的时间就能解决啦?
“吩咐厨房,多弄几个菜,今晚我心情极佳,定要痛饮一番。”张居正浅笑道。
“好的。”
此时的张氏因为张居正入阁的原因,在朝中已经是有权力腾飞之象,长子张敬修、次子张嗣修都已入朝为官,其余儿子也是聪慧之辈。看到自己父亲如此开心,纷纷恭贺。
“行了,吃完赶紧忙自己的去。让我自己独酌几杯便可。”
张居正懂得未来自己要走的路,上午小皇帝的明示,已经是给自己开辟了一条‘孤臣’之路。而且朱翊钧明确表态要用‘重典’,这可是完美契合了自己的政治思路。
当所有人下桌之后,张居正从温热好的酒盅里,缓缓的给自己倒出一杯黄酒。
“这第一杯酒,敬那个蛰伏起来,并且没有丢失信仰的张叔大。感谢你在‘严党’迫害忠良的时候能够忍辱负重,没有逞匹夫之勇,为大明百姓保留了最后一丝希望。”
“干!”
一杯酒温酒下肚,多年来的压抑在心头的郁闷之气,似乎也消散了许多。张居正闭上眼,细细品咂着刚刚的感觉,那是在水底闭气太久,难得闯出水面,痛快呼吸的舒畅之感。
“这第二杯酒,敬恩师徐先生、高先生。在嘉靖帝荒废朝政的时候,仍然尽力保护朝中有识之士,同时对于我的成长尽心尽力,让我拥有了经邦济世的学问,不间断的钻研朝章国故。让我始终保持谦卑之心。”
“但未来国家的发展、百姓的耳边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我的声音。所以,恩师,对不起了。新世界来了!”
“干!”
这一杯酒虽然温暖,但是张居正入口之后,便觉得一股苦涩之感,没有了上一杯的舒爽。苦酒入喉,可心情依旧愉悦。
“这第三杯酒,敬陛下朱翊钧。太子时期,接触极多,从未暴露任何野心,一副憨厚纯良的姿态。可是登基之后首次面对三位顾命大臣,便来了一招以退为进。精彩,当真精彩!”
“干!”
回想起当时朱翊钧的神态,已经要求退位的表情,张居正顿时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不够,不够。得罚三杯!”
本来按照张居正自己的规划,自己是必然要当孤臣的。总揽大权后,才能实现胸中抱负。
可是今天朱翊钧的话,说明他需要一个‘孤臣’。这样可就是完全不同了。
前者历史上最有名的代表,就是三国时期的曹孟德。当初对他的评价也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可概况为:摄政。
这就是皇权太过孱弱的原因,张居正虽然对自己认知比较清晰,但是对于权力还是恐惧的,摄政多年之后,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打脸自己的事情。
而当皇权可以与大臣形成‘制衡’的时候,才能更好的激发自己的才能。首先,有了皇帝的主动支持,党争便不再是心头大患,自己可以在内部省去一大部分精力;
再者,自己可以为子孙后代踏踏实实的谋一份出路。不然没有皇帝支持的‘孤臣’死后,必然会遭到继任者的血腥清算,而且一份君臣佳话,千古流芳的诱惑,谁人能拒绝呐。
“虽然手法稚嫩,但是意图不错。哪怕把我逼出来了,但是也展露了自己对于这个国家的看法。成功的切割了看似铁板一块的内阁,不错,不错!”
越是品味,张居正越是对朱翊钧这步棋满意。
“这第四杯,敬所有大明百姓。我知道大家可能口袋里没有几枚铜板了,米罐里没有多少余粮,长辈生病要治,晚辈孩童要养。我知道大家这个阶段都很苦,甚至有些人坚持不下去了,但是在咬咬牙,好日子就要来了,打破黑暗的那束光就要来了。”
说着说着,张居正早已涕流满面,辞官周游的那三年,他看到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无奈与悲怆成为了底层人民生命中主旋律,辛苦一年,也积攒不下来钱,成了生活的常态。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如果朝廷上的人再不重视、想办法,那亿万劳苦大众必然会被他们亲手推到敌人的阵营,从而用瘦弱无比的手臂,对着所有的权贵阶层,颤颤巍巍的举起生锈的锄头、柴刀,流着血泪、咬着牙齿发起亡命般的进攻。
“干!”
“原以为这条路上的螳螂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想到居然朱翊钧也是这样想的。”用手帕轻轻的擦拭掉眼角的泪水。
张居正再次准备倒酒的时候,发现酒壶里已经没有酒了。
“这最后一杯,我以茶代酒,再敬我的袍泽、战友、伙伴朱翊钧。这是一条注定艰难无比的路,必然会面对着无数的掣肘,我本以为自己去做,最多死了后,让你拿我全家给天下权贵来出气的。没想到陛下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勇气。可敬,可敬!”
痛饮下早已凉的茶,张居正起身离桌。
对于改革的事情,整个朝堂之上谁人不知,可是这是一个盘根错节到极致的乱麻,自己无论做的如何,好的话,功劳归皇帝;坏的话,也可以像那宋神宗一样,直接把矛盾转嫁到王安石身上。但是朱翊钧的表态,却是完全不是这样,那是要亲身入场,与整个权贵阶层相抗衡,即便他只表一个态。
想到这里,张居正忽然有些后怕,他怕朱翊钧这个小皇帝也如某些皇帝一样,在新法面对铺天盖地的负面舆论的时候,选择退缩、逃避。那对于自己而言,就是赤裸裸的背刺啊。
“要不,还是劝陛下冷静。让我一个人干?!”张居正心里有些打鼓,这样的大事,可是不能三分钟热血啊。
“算了,明日正好是陛下首次上朝,上朝后我与陛下再深谈一次。最多等他成年之后,等变法被我扛过前期的黑暗之后再让他加入。”
张夫人看着原本兴致冲冲的张居正,喝完之后,眉头又皱了起来。
关心道:“怎么了?给自己喝晕了?”
张居正苦笑道:“不瞒夫人,我真的给自己喝迷糊了。”
“那早点休息,毕竟明天上早朝。”
“好。”
帝都,子时。张居正失眠了。于是夫妻二人有了一番深谈。
“老爷,你辛辛苦苦熬到了现在的位置,难道真的要如此改变?你不怕成为下一个‘张党’么?”
烛台上的灯火忽明忽暗,映照着一个中年男子斑驳的鬓角。此时他皱着眉头,心思完全没有放在案牍上的文件。此刻的他与傍晚时分痛饮的张居正,完全是两个人。
“我知道。我会冷静的审时度势,小心翼翼的的权衡利弊,沉稳冷血的分割利益。”思索片刻之后,中年男子底气十足的说道。
“不对,你应该燃烧热血,商君不是你最为歌颂的榜样?!治国者众而怯,变法者寡而勇。大明现在需要的是变法者,而非治国者。这可是您挂在嘴巴的话啊。”
“难道您要背弃自己为民请命的夙愿?”
“难道您要放弃自己心中的信念?”
……
一声声质问下,男子的眉头渐渐舒展,案牍上文件的字体也渐渐在他的双眸中凝实。
“我不怕,我愤怒,我要去做!”男子的声音逐渐坚定。
而女子通过烛光的帮助,也能看清楚男子平静的语气,其实是配合着狰狞的外表。
“你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白圭。”女子轻轻的靠近,然后将一个小小的瓷器放进了男子的手中。
男子打开手掌,淡淡说道:“这是高师给我的。”
“而且,你为什么忽然唤我幼名?”
女子轻笑道:“这是唤醒当初令我一见倾心,朝气蓬勃,一心想要为大明百姓做一些实事的老爷。”
张居正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发妻,手里不住的把玩着对方递给自己的这个小物件。
“你让我摔了它,然后彻底与过去一刀两断?”张居正猜测道。
女子不置可否的静静的看着张居正。
忽然,张居正眉间松开,轻声道歉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女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拒绝道:“我不接受。”
“为什么?”
“我的老爷,可是不会道歉的!即便是对我。”女子说完便转身离开,将张居正一个留在了书房。
临出门的时候,女子忽然回头,看到了张居正座位上方的几个大字:吾日三省吾身。
“砰!”
张居正将自己高师--高拱给予的礼物,一下子用力的摔在了地上,粉碎成无数片。
此时张居正脑海中回想起了当初他的恩师高拱和年轻的他说过:“人生的旅途,都是在前行,有人习惯躺平,但这是别人的选择。只是之所有我们还有的选择,是因为有一些蹚平了崎岖,有一人踩出了方向,有一人铺好了道路,有一些人停在了路上。”
“当他们回头看到今天的你,也许会宽慰很多,至少一切都没有浪费。”
当时他还年少无知,一心想要扳倒‘严党’,然后还大明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可是随着严党垮台,他的地位、官职,因为高师的提携,一路水涨船高,他见识到了整个大明这个巨人的内部。
腐朽、破烂,以及无数即将炸雷的危险。
那时候,他想着继续辅助高师,一起借助严党倒台的风势,顺势挥刀,将一部分人砍杀、抄家!和自己千年的挚友商君一样,以重典治世。
可是这个时候,他最不想看到一幕发生了,恩师想以怀柔方式处理,新皇登基,主张切不可大肆杀戮,哪怕那些都是该死之人,该杀之鬼!
于是,便有了张居正第一次绕过高师,直接面圣。
隆庆帝亲切的接见,诚恳的接受了他的建议,然后让他回去等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隆庆帝驾崩。
不少士林子弟谈论此帝,都调侃隆庆帝是被他爹嘉靖帝给压制太久,憋疯了。登基之后,大肆发泄,没想到身体还不如自己那追求长生的老爹,没玩几年,把自己的身体玩垮了。
现如今新帝即将登基,一起又重新开始,而且还是个10岁的小娃娃即位。
现在摆在张居正前面的只有一条荆棘之路,但他在爱妻的鼓励下,已经彻底抛却杂念,坚定了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