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张家、徐家这种以前没有太多劣迹, 又向买活军尽量靠拢的家庭,们的境况是不太差的。且几个孩子的起步会比别的活死人都好,徐地有三个儿子, 四个女儿——两个女儿出嫁后陆续故去了,还有两个还在家里没出嫁。
这七个孩子, 为们生有三个孙子, 两个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加在一起是三个,们家在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 且身体都很好——七个孩子,都养活到可生育的年岁了,便说明这家人不营养好, 身体素质‘遗传’好,哪怕是从前, 们算不上县里第一的人家, 有很多人愿意和徐家结亲。
从各方面来看, 徐家的条件都相当优越, 们家人之间彼此的关系还满好, 分家的脚步就不那样急迫, 在依旧住在一起, 虽然各处地置办着房产,账还是归公的。
若是在以前,这算不了什么, 在今的分家『潮』下, 这种大家族便算是相当罕见的了,在很多家庭,极端一些的, 甚至是孩子满了十五岁,有了营生的,便分出去单过,哪怕依旧回来交钱吃饭,要在户口上做出切割,为的就是尽量地降低政审分被连坐的风险。
徐地这里,之前还好,的大儿子是老师,在识字班上课,二儿子,就是张老丈的女婿,原本是个秀才,想走读书科举的道路,买活军进城以后因为对算学比较敏感,人能干,一始先去为修路队算账,做们的会计,后来临城县摆脱了新占之地的名头,二儿子就考上了吏目,被派到衢县去管账了,儿媳『妇』跟着去了衢县,是在医院做事的赤脚医生,在哪里都是很好找营生的,横竖在什么都缺人,衢县要兴建医院,很轻易地就一起调动了过去。
因为买活军喜欢异地任命的缘故,在三个儿子际上是分成三处上班,小儿子跑运输的,三不五时就押队往各地跑,要是云县-临城县这条线,虽然都是吃皇粮,陆续地被提拔,因为分隔各地,分家的压力并不是非常迫切。徐地便一直把这件事拖下来了,是因为这一阵子在看到了太多分家后,兄弟反目成仇、老人无人照料的凄凉画面,甚至还出面周济了一些运气不佳的老人,这件事成为了心里的一根刺。
父母在,不分家,在买活军来以前,只要大家长还活着,孩子们一般是不分家的,哪怕自都有了孙子,五世同堂,还是往一起交账,一锅吃饭,当然,做不到的人家有,至少什么是正途,这一点大家心中都有个共识。
分家时,长子要多分,甚至是分八成、九成,这是甚至许多家族甚至会写进了族谱的规矩,很多人家会把自的许多财产固为族产——因为族产在抄家时是不抄的,这份财产便只能由长子来继承了,往往就高达家族财富的六、七成,其余孩子只能分一些浮财,至于出嫁的、在室的女儿,这当然是没有份的,最多是分家时做个见证,一些体的首饰已。
这样的规矩盛行了几千年,固然有动摇的时候,大多数家庭的财富都是此分配,维护这种规矩的除了族规、法规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可以叫做社会氛围。这种社会氛围决了,父母都无法完自由地分配自的遗产,想要少分配长子遗产,那便只能给安一个罪名,有时极端的情况下,这个罪名还必须是衙门或是有威望的乡贤予以认可的‘不孝’。
又说回来了,倘若家门中有子弟被认为是不孝,那么对于整个家族的名声都会产生影响。‘体面’在从前又是所有家族都在追逐的一种境界,因此大面来说,在从前,分家虽然说不多愉快,分家之后,往往生活和亲缘关系还能再持续下去,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在从前,人际关系的玄妙和弹『性』尽数展于此,亲戚们彼此争斗和一致对外的态度是可以随时转化的,人们一般对这种人情世故相当的津津乐道,以能掌控驾驭家族
作为一种罕见的才能。
买活军这里,才不过三四年的时间,民风就有了极大的改变——首先,是分家的时间提前了,这就带来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从前一般分家都在男『性』家长弥留时,或去世后进行,果是老太太的威望很重的家庭,分家则会在死后进行,总之,在老人死之前,们总是能享受到子女们的孝敬和服侍,并不会直接面临到分家的后果,在买活军这里,为了规避政审分的风险,大把老太爷老太太,自才五十岁甚至不到,就持着分了家,分家之后,们还要面临自的过活、养老问题。
这就很自然地引发了第二个问题,那就是老人的赡养问题,按徐地和张老丈的观察来说,这第二个问题可以总结为一个结:那就是当你手里没钱的时候,子女很自然地就不会再听从你、孝敬你了,还有一点,那便是不分了多少家产,怎么分,所有人都会觉分不公平,自的少了,个个都是一肚子苦水。
若是按照老规矩来,长子的多,要照顾父母,那么不必多说,其余的儿子女儿,甚至是已经出嫁的姑娘,以后便基本都是看不到的,甚至还有些孩子,分了家产之后,嫌弃分不公,便直接将所财物变卖成筹子,行囊一收,背井离乡去其余地方工作——这意思很明白了,以后老了有事自然是指望不上了,除非在外地混不下去,灰溜溜地回来了,那或许还能见到几面。
在长子这里,却又觉自的少了,自小便承担起最多的责任,帮着父母把这个家扛在肩上,结果的还没有买活军没来之前,按老规矩的那样多,心里要说完没有怨言是假的,对老人的照顾和孝敬,就没有从前那么精心,有甚者,还因为要照顾老人,不能调动到外地工作,因此产生怨言,甚至家庭失和要闹离婚的不少见。
古人不喜欢分家,是有道理的,分家以前,不彼此心中多少意见,框子在这里,总能维持下去,一旦分家,则亲戚情谊『荡』然无存,甚至反目成仇互相举报的都不少见。这种事从古到今不曾断绝,只是在因分家时间提前了,老人不能一闭一撒手,不见心不烦,必须要承担了分家的后果。因此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中——从各种角度来说,后代们都是希望分家的,应该尽早的分家,这无异于是对老人的一种压榨,老人本人很不喜分家后晚景凄凉的未来。
这种时候,徐地和张老丈便又隐晦地怀念起从前了——尽管在什么都好,从前的世道,是很注意维护家长的威严的,平时什么事都不管,装聋作哑的县衙,会对不孝案极为关注,整个社会上,从族老、乡贤再到街坊邻居,都会自发地维护着孝道的重要『性』,不尊老是很严重的罪名,不分家是兴旺的表示……
买活军来了以后,这些就都没有了,随着不断的分家和迁徙,在早已没有族老了,街坊邻居的联系不像是从前那么紧密,不再是动辄便相处几十年,互相知根知底的老街坊,在的县里,到处都是外来人,到处都是搬走的人,人情似乎越来越冷漠,老年人原本能依靠的一大利器,邻里舆,就陷入了虚无之中。
且,买活军的县衙从来不管儿女的孝道问题,们只管赡养协议,果赡养协议没有在衙门‘备案’,们是不管的。老人若没人赡养,被扫地出门,倒是会被收容到孤儿院旁的老人院里去——去那里的老人,自身强体健,还能做活的还好,有病的几乎都活不过一个冬天,说来在是凄惨落魄,让人心寒。
张老丈自家是儿女满堂,一样有徐地的烦恼,此时和徐地嗟叹了一番老友们的境遇,分家了之后,今是有好有坏,总的都不没分家以前,又着重说起了两人都熟识的一个姻亲,“倒是糊涂,明知大儿不靠谱,还将家产分了七成过去,有好几十万筹子,这般可好,余下两个儿子一拿钱就都去了外地,信不来一封,大儿一家待苛刻,要说去找女儿来说理,女儿
道在又没有出嫁女儿不分家的道理,什么没落着,不不掺和娘家的事,免还被赖上了养老,转头听说到云县去了。你说说,这生育养育之恩,没一样记在心里,只记这一点不公了!在五六十岁的人,还要在街上摆个油炸摊子,真正是!”
徐地们都是长子,这才继承了这些家产,们是从前那种继承方案的受益者,并没有被苛待过,便不知道被苛待的人是什么感觉,因叹道,“一代不一代,今礼崩乐坏,是人心贪私,们只知计较心里那点不公,却不看落草时什么没有带来,哪怕是一文钱,还不都是我们给们的?”
张老丈极力称是,两个老头子越说越投契,徐地不觉就将心底告诉了出来,道,“以我的心里,这钱,还是要捏在手上为好,家可分,钱还是要等我们死了再分。尤其是家里这些产业,在在是不好分的,都在房子里、租书铺子里,再说在又要去做生意,本钱自然是越厚越好,在分了,便没钱去做生意,怎么生发呢?”
“说到这事,我托人从衙门里抄了一张分家协议来,”张老丈从怀里掏了一份文书,徐地顿时精一振,经过数年的培育,们这些从前只讲人情道理的地老财,在比谁都喜欢看衙门的规,看文书的范式。“倒是分有点意思,老亲家您且看看。”
买活军治下的活死人里,在有大量财产需要分配的人家极少,99.99%以上的民众都还在积累资本中,这种分家的烦恼集中在原本的地阶层中,们的情形都是相似的,手里有大笔的金,有一些房产,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生意,田地那是一点都没有的,被买活军给买走了。
这份分家协议,应该是衢县那里的地撰写的,们家是大家族,徐地一扫就道,“这儿子七人,女儿六人,着是人口兴旺!”
“可是了,这户人家听说便是衢县那里数着的柯家的文书。”张老丈指点道,“你瞧这分,倒是有意思,明说了田产变卖的筹子、存银、铺子,合为一百万筹子,还有住房八处,各有大小,其中儿女十三人,各了二万筹子,并共分八处住房扑买。”
“什么叫扑买?”徐地虽然做过生意,脑子就不张老丈灵活。
“便是把八处房子分成十三份,设了底价,十三人各自物『色』想要的房子,并对此出价,譬这处房子底价是一万筹子,你觉它好,便出了两万,另一人出了一万五,你了之后便要付给另一人五千,另一人可以在第一轮挑剩的房子中再进行一轮扑买。”
徐地先听着『迷』糊,后听了,一面觉合理,一面感到荒谬,不由啧啧赞叹道,“普天之下,竟有此事,简直是纲常沦丧——不由父母分配,由儿孙扑买,这是何道理来!”
张老丈捻须笑道,“哎,你还真别说,老亲家,这是我一个亲戚给我看的,说这件事之后说不准会上《吏目参考》,作为范文刊登呢。说是这分家分效果很好,人人满意,兄弟姐妹之间,依旧和以往一般融洽,对父母是加倍殷勤。”
“还有此事?”徐地不太相信,因所见的所有朋友,分家后都大不前,这还不说平民家庭,分家后被长子、次子双双抛弃的象。“住房可以扑买,家产呢,难道真的均分?不分男女?”
“正是了,住房分了之后,家产分去了二十六万,恰是家中卖田的筹子,存银和铺子还在手里,约有七十多万,这七十多万又一分两份,老太爷占了其中的五十万,老太太占了二十五万,约了两老去世之后,各由遗嘱进行分配,那遗嘱已经在官府上档立了一份,若是要改,还要老人亲自去衙门里改,才能算数呢。”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偷改遗嘱,这点徐地能理会,是咋舌不已,道,“这是把子女当贼来防了!”
又道,“这老太太,必为继室。”
这
么多子女不可能是一个太太生的,想来除了继室之外,或许有生育的姨娘丫鬟少不了,只是下各谋生路去了已,不过既然知道了分配的办法,为何子女们对父母依旧殷勤,就很了然了——钱还没分完那,便是看在钱的份上,好好孝敬着不是?
徐地先是感慨世风日下,其后迅速便发觉出这办法的好处来,不由陷入沉『吟』,半晌方道,“虽说是算计了些,半点体面都不要了,……按今时世来说,倒确然能派上用场。”
张老丈道,“可不是,那六个女儿,可不是喜出望外?连几个女婿都对们感激涕零,听说其中最巴结的,立刻就将一个外孙子改了姓,要讨老爷子的欢心呢——可见今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有钱才是真的。”
徐地不由便自问起来:几十万筹子,倒是有的,都存在买活军的钱庄里。这八处房子有没有呢?自家儿女虽少,挣钱的本事,还有分家的魄力却都不这个老封翁。
因此比起做新农具那样细水长流的生意,心中这天平,便向着做船运贸易生意那边倾倒了过去,因便对张老丈道,“俺们家本钱少,要分给儿女的筹子怕没有那样多,不过这办法好,不就先跟着买活军北上做一波买卖,回来学了这柯老翁,略置房产分了,余下一些浮财给们,大头仍在你我手中,此分家之后,不愁家里没了和气,照旧是热热闹闹一家人。”
张老丈连声称是,直说自是这样算,倒不必为自女儿一家再争取什么利益——徐地放弃旧规矩,不再一口气将家产大部分都交给长子,已是身为二儿媳亲家辉煌的胜利,因又和徐地谈起生意本钱,乃至于货物种类等等,彼此商议了好半日,徐地老伴送了茶食进来,这才暂时歇下,就着茶水吃洒了辣椒粉的炸鸡架。
“唉,只想起来让人嗟叹,自古以来,只有儿女对不起父母,没有父母对不起儿女的,为人父母,将们养大成人,已是足够,却只因为一个分家,父母子女之间,翻脸成仇,老人反从此要看子女的脸『色』,战战兢兢,在是让旁观者心寒。”
徐地吃了两口炸鸡架,忽又叹息起来,看出来心中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那些年逾六旬,弯腰驼背,还要自行谋生的老人家,在是令人看不过,咱们这买活军的衙门,什么都管,何便不管这些不孝的子孙,真是令人费解!”
凡是老人,便必是很关注老人的权益,张老丈虽然比徐地讲用义,调整快,在这一点上是极有同感,两人谈了一阵,张老丈忽地就说道,“亲家,说起来,这买活周报是接收投稿的,我们这些见地,鲠在喉,不吐不快,何不就撰写文章,试着往买活周报上投一篇稿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