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朝阳挤出阴霾, 自海平面跃然而起,将乌云镶上亮的金边,东海苍青『色』的海面也被五彩朝霞映照得瑰丽姿, 张宗拢了拢棉袄立领,站在船舷上看得出神, 只觉得生平所见所有景象, 论阔朗未有过于此,心中文思涌动,当即连饭也不想去打了, 回到船舱中,出买活军给他的炭笔和小本,立刻草写起来:“十二月初七记东海辣椒号上观日出随想, 十二月初,余住武林读书——”
刚想叙述买活军报纸一, 忽然想起自己的笔记随时都会被父亲取阅, 不敢写去钱江港口的来龙去脉, 只一笔带过, “冬雪初晴, 往钱江观海『潮』……”
将自己机缘遇合, 上船南行的缘故略做交, 洋洋洒洒叙说船上所见美景,“余初识海趣,竟日久观, 夜中云气断绝, 星盛如斗……”
将夜观星,受寒致病,又得了买活军治疗, 逐渐好转,以及徐先一家、李我存父在华亭被掳掠上船,不得不阖家从贼的细节仔细复述出来,自己又如何向徐先讨教学问等等由说明,说起今日观日出的感想,张宗将文欣赏了一番,又誊抄到小笺上,誊抄时还是毅然删掉了徐先上船的始末,连自己的猜测暗示都一并删除,只改为一句简单的‘徐翁亦因小过被掳上船,与余同舟’而已。
张宗自己读了遍,不免十分得意,暗夸自己用语精到雅洁,而且为人仔细厚道,句曲笔,就避免了将来的是非,在心中夸奖了自己句,这才逐渐肚饿起来,忙从炉上倒了一杯热水喝了,听到外头有人敲锣,知道时辰已到,早饭收摊了,只好空肚到徐先的船舱中上课。
“先生!”他刚行了一礼,肚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张宗面红道,“先生勿怪,早起观日,写了篇小记,耽误时辰,没有吃早饭。”
他自幼文采过人,爱好诗书,因此不论在外祖还是自家,都饱受长辈喜爱宠纵,连同船的李大人父都很喜欢他,唯独徐大人虽然是进士出,但对文学似乎爱好不强,闻言也不索要文稿,只是微微一笑,用土话吩咐儿道,“肚叫得比鹧鸪响,拿两个橘红糕给他吃。”
张宗疑心徐家人和他一样,是有意去往云县,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除了买活军对徐家人较为礼遇,特意腾出一艘船来给他们乘坐外,徐家人的行囊也实在是太完备了,半点不像是临时被掳掠上来的。反而像是早知道要登舟远行一般,连各种点心都带得齐全,什么橘红糕、定胜糕,咸口的还有包的咸蛋黄粽、梅干菜饼,如张宗这样的富贵弟,一吃就知道是家中专门细做的上点,也就是说徐家人至提前半个月就知道自己要被掠走,连路菜都准备好了。
在他看来,李我存父反而是比较突然才知道自己要被掳掠的现实,有一点是连衣服都没有备齐,还是买活军给他们找了两棉袄,这才有衣服穿,而徐家人至还能保存敏朝官员的体面,可以穿道袍给他们讲算学——教授对象自然是张宗,以及徐大人的孙们,更荒唐的是连买活军的船丁有空都会来听课,让张宗彻底知道什么叫有教无类,又或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些买活军的船丁有许的理科功课都比张宗要好,文科固然是不能和他比较,但人家也对遣词造句、『吟』诗作曲一点都没有兴趣。
冒生命危险——不管买活军会不会怎么样他,反正在张宗看来,自己的行为相当的冒险,而且非常的炫酷(他从《斗破乾坤》中学了这个词,从不在笔下使用,但心有时忍不住这样形容自己)——总,冒生命危险,混上了这艘船后,张宗过的是这辈从没有历的日。买活军有个船丁对他说,他运气不错,这一次船舱不是太紧张,所以他还算是得了一间小小的船舱,一床厚实的被褥。
而且因为船只频繁靠港的关系,淡水和吃食、煤炭都是不缺的,所
以张宗晚上睡觉也不觉得太冷,也有厚衣服穿,好被盖,饭也能吃饱,三不五时还有小炒鱼鲜加餐。按照买活军兵丁的说法,大数乘船去云县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就算拿钱买都没有。但在张宗这,他需要自己打点穿衣,自己去餐厅打饭,自己学生煤炉,自己倒马桶——这已是从没吃过的苦了,若不是他聪明,恐怕炉都升不起来呢!
不过,他虽娇贵,但却也好学敏捷,既然是自己要被绑票的,上船很有肉票的自觉,做什么都很积极,还试图上缴随的碎银、玉佩,被买活军拒绝。后很快因为观星而染病,病好后,徐先、李我存两位算学巨擎上船了,张宗后的生活很规律,白上课,晚上和徐家年岁相当的孙们玩耍,他这样的顽主,打时间的娱乐太了,是条件所限,空口也能唱句昆曲——不过徐家规矩严格,不许孙沾染戏曲,张宗投其所好,和他们做速算二十四点(并且老输)。
海上行船很慢,从华亭到云县,要大半个月,这趟旅程虽然漫长,但却并不单调。让张宗感到幸福的第一点,是他自学教材,尤其是理科教材中遇到的种种疑难,有了很好的老师为他解释,尤其是算学方面,徐大人和李大人显然已完全吃透了张宗前接触的算学教材,用了时间将张宗所学的初中数学(一)查缺补漏,并且给他最薄弱的何部分打了很好的基础。任何张宗觉得叙述得让人难以想象的文字,由他们画图讲解,顷刻间让他恍然大悟,将这些知识刻在了心底。
由于徐家是阖家都被掳来的关系,进度比张宗还浅的小儿也有不,甚至连女儿、媳『妇』都要跟学习算学,船舱十分热闹——好在还有一点,由于徐家信仰移鼠的关系,弟均是一夫一妻,是以女眷并不是太,若不然,叫外人倒是有些局促了。此时众人尚且还不受什么影响,专心听二老轮流讲课,随后开始埋头做起了买活军先备好的试卷。
在他们做题的时候,徐、李二老也不曾闲,两人共读的都是后头的教材,有时还移步去隔壁船舱,进行‘理实验’——买活军对他们的确是很礼遇的,居然还备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理教具,让二老可以现场演示日食、月食的原理,除此以外,还有很外间难得一见的读,比如《十万个为什么.一》类,还有《赤脚医生手册.一》,虽然不太懂,但张宗只要捧起一本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他可以明确地感知到,自己从前读书时的想法没错,买活军的书籍背后定然隐藏了一个全新的、完整的道统,其庞然繁杂处,全不亚于圣贤儒学,一切都截然不同,静待他的觉。
一个能用实实在在的体模型来解释日食、月食原理,以及地平线、海平线原理的道统,和用‘人感应’、‘人一体’,每逢月食攻讦后宫、皇后的道统,哪个对年张宗更有吸引力?由于张宗自诩自己很聪明,答案是无疑的。病愈后不过是的光景,他越有‘尽弃从前所学’的倾向,狂热地学习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知识。
还有些话题是他现在无法参与的,但张宗听的时候也很认真,比如徐先生和李先生曾围用木头雕刻的体模型,谈论该如何验算黄道角,讨论这些年来的异常候,是否和黄道角的变化有关,这有许东西都是张宗不懂的,但他非常的感兴趣。
先生们谈论得更的还有历法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大统历,也就是黄历,是很不准确的,基本不能用来指导农业生产,很地方都在用传教士带来的西洋历,买活军这还用的是黄历,但他们根本不按黄历来安排生产。连张宗都知道,朝廷久有重修历法的念头,只是朝野间也有些反对的声音,认为这是背弃了‘祖宗家法’,而一向很主张修历的徐先生,所以辞官归隐,除了朝廷政治黯淡,阉党逐渐兴起外,也有修历遇挫的原因。
在买活军这,修历法似乎跟祖宗家法完全没有关系,就如同日食月食也不能
和政治挂钩一样,买活军所竭力推行的恰恰是一种‘就论’的风气,这种简洁明快的气质,正是年张宗极为欣赏的——虽然买活军也有个神神叨叨的谢六姐,而且他们拿出的些莫名其妙的仙器也很,但他们反而是在规避任何神秘的氛围,在买活军的报纸上,仿佛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谈的话题,文可以谈,地理可以谈,气候可以谈,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和‘人感应’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曲解、隐『射』,咬文嚼字地追究言人的心态……至现在,买活军是不讲这些的,他们要修历法就是因为现在的历法不好用了而已。
从两位先生的言谈看来,他们对自己被掳掠的原因是清楚的——买活军要修历法,而张宗也能想到先生们的不得已,既然被买活军盯上了,么除了就范外,还能怎么办呢?京城是不能去的,是阉党的地盘,内陆也不太平,若要抵抗买活军则不免连累乡,因此只能暂且屈从贼——虽然张宗在买活军的船上待得很愉快,但他总觉得两位先生年纪都很大了,思想不易生改变,总是些一味忠君的老古板。
张宗自己忠君不忠呢?他偶尔也想这个问题,答案令人不安的清晰——他不忠君,甚至还觉得倘若买活军能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么生活在买活军的领地也蛮不错的,虽然买活军并不会因为张宗的文采对他另眼相待,但他们显然更有才干,而且也不在乎张宗自己去追逐文学,只要他追逐文学的时候能服从管理就行了。
研究农学可以丰产,粮价下来,有更的百姓能够吃饱,研究工学可以造梳棉机——各式各样的机器让棉布也宜了,么衣服就跟宜,百姓们就能够穿暖了。尽管张宗并不具备这些才能,但他也很愿意看到更的百姓们能过上更体面的日,至于他自己,在这些百姓中是否依旧格外富裕,他也不是特别的在乎。
他也知道,买活军占据下后,他家或许不会像是从前么有钱,不过张宗大概是一出生就很有钱,所以他看待钱财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态度——他觉得钱钱虽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钱能买来什么,倘若在买活军的治下,钱能买来各种知识,买来快活的、自由的生活,买来更先进的医学,么他家的钱虽然表面来看了一些,但实际上又是变了。
自然了,这个念头如果和他父亲说起,是一定会让父亲大人大惊失『色』的,因此张宗只是深藏这样的念头,快乐地享受逐渐靠近终点的航程。——他觉得自己是没有情的,家也不用出太赎金,因为张家私下和买活军做过好次生意,合作得都很愉快,他听说买活军有政审分,像他这样主动投奔的人才(文学才能也算人才吧),政审分应该很高,说不定他还能找到一个很好的职务呢!
就连徐、李二先生,他们好像在船上过得也很愉快,彼此间公然地谈论文——这是在华亭无论如何也不能谈的话题,只要被人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向阉党告密,转眼间是‘妄议文’的抄家大罪。像是徐先生这样深有威望的士绅领袖,也不敢在下野后触碰这样的罪名。他们只能在深夜悄然观星,甚至连记录星象都要使用暗语。
张宗现在是不太敢观星的了,他很怕凉,不过约靠近云县,气就越缓和,即也还是冷,但已能够感到风的柔和,有一晚上气特别好,没有云,也没有月亮,张宗还是禁受不住诱『惑』,跑到甲板上看星星,恰好遇到了徐大人在用‘望远镜’——买活军这的千镜要比外头更精致得,虽然小巧,但胜过一切洋货,看人实在是过于清楚,他见到了才突然明白徐大人也能用它来看星星。
“宗,还不睡呀?”徐大人对张宗大概还是有些喜欢的,他用戏谑的语气问。
张宗老实说,“想到马上就要到云县了,小心很激动,睡不。”
徐大人大概是笑了,他又举起望远镜去看际,随后在一张大白纸上开始写
写画画,一边写一边问,“为何呢?”
张宗说,“小也不知道,只觉得……云县,仿佛是一处全新的地。在,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没有限制,就连小这样无用的人,到……或许也会变新的一种人。”
他的说法,哪怕是朋友也未必能够理解,父亲、伯父就更不用说了,但徐大人并没有取笑他,张宗觉得自己和徐先生在心灵上似乎更靠近了一些,在夜『色』中,他大胆地问道,“先生……又是为什么愿意到云县去看看呢?”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倘若徐先生回答了,证明了他并非被掳掠而来,而是‘金蝉脱壳’,使计前来,等于是落了个把柄在张宗这。但徐先生好像也并不在意,他很自然地回答了起来。
“啊,也是因为,云县处,是全新的所在吧。”
徐先生温和地说,“像宗你这样如日初升的年轻人,想要知道它会让你生什么变化,像我这样暮气沉沉的老人,也想在最后的年内,处其中,看看……这新东西,最终会变什么模样啊。”
张宗毕竟还很年轻,他并不觉得这答案有什么触动他的地方,其实才刚刚问完,他开始觊觎徐先生手的千镜,很想试试看用它来看星星,徐先生倒也给他看了,顺教他如何辨认星座,确定角度,绘制星图,又为他讲解星空的变迁,说到古今星图的异同——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旭日初升的时候,张宗在曦『色』中见到了前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尽管他时常乘船,也看过太赛龙舟的热闹场面,但眼前这片帆海,依旧是他生平所见过最壮观的港口,上百艘大船密密麻麻地挤在前方的水域,码头乎只是前方的一点小黑影,被船海淹没其中。
张宗惊得大叫了起来。“这就是云县码头吗!”
他的声音在冰冷而腥气的空气中传『荡』,惊起了一船的乘客,不值夜的水手们伸懒腰走上甲板,“这么快就到了啊——船怎么还是这么!”
真的张宗兀自还兴奋不已,并不知道这种堵船现象,对急于上岸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完全沉醉在这壮观的景象中,更为这幅画面中蕴含的生机而激动得只能张嘴无声的尖叫、大笑,倘若他的教育允许,张宗会上蹿下跳来宣泄心中的激动。不过即是此时,他也已很嘈杂了。
“没见过码头吗?”就在他边不远,邻船的舱门也打开了,一个穿厚棉袄的貌寝女娘钻了出来,毫不客气地用北方官话呵斥道,“还没亮呢!也让远行客们休息!”
随她的说话,舱内接连不断地涌出了穿破袄的高大女娘,好奇地打量张宗,其中不乏年幼女童,张宗反而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赔不是,逃到徐先生后去。貌寝的女娘哼了一声,不搭理张宗,而是转神气而熟练地指挥起了女娘们,“先去吃饭,随后有舢舨接我们靠岸,收拾好行囊……”
“这是——”徐先生也有些好奇。
路过的买活军小头目伸头看了一眼,“东江岛的女娘——第二批到港了,是第一批的,特意来接她们。”
他吼了一声,“喂,『毛』荷花!”
貌寝女娘回头看到是他,忙笑招呼,“向上大哥!”
两人隔远聊了句,『毛』荷花去吃早饭了,谢向上介绍道,“这是东江岛『毛』帅的女——东江,辽民缺衣食,很难活下去,我们买活军收容她们来做工。”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徐先生和张宗都听得很动容,张宗从未想过北方的百姓是如何度日的,直到他见到了『毛』荷花一船人,忽然间,饱受战火蹂.躏的辽东似乎和他建筑了联系——『毛』荷花和这些女娘们,她们说的是他能听懂的话,仿佛了他关心的人,而张宗忽然觉,在千外,还有许许和他说一样话
语的同族,正生活在困苦中,只能远渡大海,来寻找一线生机。
“啊,舢舨来了。”谢向上却似乎是习惯了这种感慨,只是介绍了一句焦虑起来,“你们也看到了,这要上岸的船太,要么是在船上等,要么是坐舢舨摆渡过去,但舢舨也有限——喂,这来!我们这有数学专家!”
艘舢舨正依序往这划来,一路上颇船只招呼,但数学专家这四个字似乎拥有别样的吸引力,舢舨向辣椒号慢慢地摇了过来,有靠岸的意思。刚才去吃饭的『毛』荷花咚咚地跑到甲板上,“大哥!我这有许孩呢!”
孩不管在什么时候,似乎都是应该受到照顾的,徐先生受到提醒,向谢向上摇手,似乎是示意自己可以等待,而舢舨也摇摆犹豫了起来。就在这时,又有人异军突起——左前方一艘船上,一个大汉嗓音浑厚地用不么标准的川蜀音官话喊道,“个老,都喊,我也喊——艄公哥哥,我们这有老船工,能不能先上岸喂?”
是老家蜀地人!张宗一下又惊喜了起来,转头看去,『毛』荷花叉腰怒视,郝六哥浑然不惧,三艘船上,数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最终是何收场,到底是谁先坐上了这条小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