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让一让, 怎么回事呢!”
金双喜奋力推人群,大声吆喝着增加自己的气势,“再不让扣工资啊——打铃还不去干活, 这是死人?没死人就都给我去做事!”
虽然她身量不高,声音也娇嫩, 但奈何在厂有职务, 凡是做人事的,甚么时候都气势凌人,普通工人总觉得弱她一筹, 还是很给金双喜的面子,便都逐渐退。金双喜挤进去一看,四五个工友在人群中央对峙, 见到她来,都想诉说什么, 她断喝一声, “别做声!跟我去办公室!”
这么一来, 工人没热闹看, 便也走向各自的船坞, 这船厂同时工的船只有四五艘, 修船坞时金双喜就进来管人事, 的确是这的员工,许多人都是她看着招进来的,其中一些人才她都自己做笔记。时眼神一扫, 心大概就有数:『毛』荷花、郝大陆, 这都是领袖人物,一个是上头打过招呼的东江女首脑,一个是这批川蜀船工最有人缘的大哥。这两人站在一起, 大概是在说外地人在云县落脚的经验。
至于挨打的连……连『潮』生,本地人,年纪轻,和这两人应该玩不到一处去,十有八.九是连『潮』生嘴巴又发贱,他是连豪生的族弟,连家有个子,还有连翘这个受用的大管家,家很得意,这连『潮』生骨头是有轻,他也刁钻,要说犯法,是没有的,就是时常去撩拨人,你要跟他认,他就告管理去,厂规严格,他说擦边,对方回击可就未必,认追究起来是要受罚。且厂的几个班主,多少都和连家沾亲带故,自然会略偏袒他一些。
“说吧,怎么回事。”
回到办公室,金双喜往椅子上一坐,取出炭笔,语气不冷不热,连『潮』生便赶着说道,“方才我往厂走时,见到郝六哥和『毛』荷花站在一起谈,不知在密谋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违背咱买活军的律法——『毛』荷花还没满23岁,郝六和她站在一起是在做什么?便问一句,没想到『毛』荷花恼羞成怒,便立刻扔土块来砸我头,还对我施以威胁,已违背厂规第十条工友不得斗殴、言语威胁同事的规定,请金主任按规矩罚她!”
看着得意洋洋的样子,是让人讨厌,金双喜仗着自己主任的身份,送连『潮』生一个大大的白眼,正要说,『毛』荷花抢着道,“金主任,可能先听我说?”
金双喜对『毛』荷花,一来因为她的身份,二来,因为『毛』荷花做事清爽,自然是更有感一些,脸『色』和煦下来,“你说。”
『毛』荷花虽然刚进厂不久,就厂内人挑所谓厂规来针对,但还是不慌不忙,她轻蔑地看连『潮』生一眼,说道,“今日中午,我和郝哥在厂口谈事,却连『潮』生和一帮小兄弟起哄玩笑,并说我和郝六关系不正当,讥笑郝六‘眼光独到,喜欢这个丑婆娘’,连『潮』生,我问你,这是不是你说的,你敢不敢认?”
连『潮』生其实已意识到『毛』荷花并不惹,见金双喜也挪转眼珠子来望着他,神『色』中带厌恶,不免有些心虚,挺胸道,“是我说得又如何,这可没半脏字!又不违反厂规!”
“是吗?丑不算脏字?厂规第十一条没规定工友之间不得互相侮辱,工友不得进行非分暗示?你说我丑,这不是侮辱?又说郝哥看上我,刚才还向金主任暗示我和郝哥关系亲密,违背女未满23,男未满25不得结婚的律法,你不是在暗示我和郝哥搞事呢?这不是非分暗示?”
别看『毛』荷花相貌憨厚,辩驳起来是当伶牙俐齿,一句句说得连『潮』生难以反驳,最难得是她入厂没多久,居然就把厂规读得这么熟,金双喜这时候已经知道连『潮』生遇见对手,不由冷笑道,“连『潮』生,你无非欺负其余工友文化不足,对厂规不熟,挑不你的『毛』
病,现在来个厉害的,你就晓得滋味。”
连『潮』生时已经知道不,但他也不敢让金主任有借口来罚自己,眼珠子『乱』转一会,又辩驳道,“我笑你或许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打我——且时候是在厂外,可还没上班呢!你扔土块时,我已经在厂内,便要受到厂规的保护!”
这理直气壮的狡辩,也是令人目瞪口呆,偏偏却又还有他的一歪理在,金双喜不由对连『潮』生道,“你实在不该生在我福建道,该去绍兴——不做个讼棍都委屈你。”
她的讥讽还不足以让连『潮』生恐惧,不过『毛』荷花的威吓力便是十足,她也问金双喜,“金主任,厂规是这么算的么?不在厂内,便不能约束,也就是说,倘若在厂外,我把他杀厂子也不管?”
她扫连『潮』生一眼,将手慢慢握成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眼便足以证明『毛』荷花是亲手杀过人的——她转战辽东多年,怎么可能没杀过人!连『潮』生一下吓得说不出来,双腿发颤,不由缩到金双喜的办公桌身后,叫道,“主任,你瞧,她又威胁我!”
金双喜对他实在是发自心底的腻烦,皱眉道,“『毛』荷花,什么时候杀人案都不归厂子管,归警察管,你既然说这,连『潮』生要是死,警察肯定找你来调查,云县可不是法外之地,买活军的规矩你心要清楚。”
『毛』荷花是懂得道理的人,其实金双喜也不觉得她想杀人,只是这番她是必须说的,从『毛』荷花的表情来看,她也完全领悟到金双喜的意图,便冲着她微带感激的头。金双喜继续板着脸对连『潮』生说,“但『毛』荷花也没有威胁你,这只是对厂规的探讨。倒是你,谁允许你曲解厂规?是谁告诉你厂规是以厂为限?”
她虎着脸始写条子,“连『潮』生言语『骚』扰异『性』同事,造谣滋事,『毛』荷花甩土块吓唬同事,意外造成红肿伤害,因连『潮』生挑衅在前,罪加一,罚三天工钱,负责打扫男厕所半个月,『毛』荷花罚两天工钱,打扫女厕所十天。”
这处置连『潮』生自然不服,叫道,“金主任,你偏袒女娘——什么叫吓唬同事,意外造成伤害,她分明就是故意!你这样行事不明,我写信去投诉你!——我和我哥哥说!”
金双喜呼吸也是一紧,但知道这时候如果『露』怯,便是连『潮』生给拿捏住,将来工作便难做。反要比平时更加冷硬,扫连『潮』生一眼,淡然道,“故意?她和你隔十几米,抖手能在人群打中你额头,这要不是意外,是故意,你就要小心晚上出,不知哪飞来一块石头把你砸死。还有你哥哥,你哥哥是谁?你告诉我名字,我也写封信请更士查查他怎么包庇你胡作非为。”
办公室四个人,郝六虽然最高大,但一句都『插』不上,连『潮』生反两个女娘『逼』得额角冒汗,不敢再争闲气,悻悻然离去,『毛』荷花向金双喜行一礼,说道,“多谢金主任处事公道。”
她对自己的惩罚倒是接受得很平静,郝六也和金双喜打个招呼,转身追着她匆匆走,一路还和『毛』荷花低声谈论着什么。金双喜倒不留心他,自己闭上眼,先将今日的冲突复盘下,找下自己可能的疏漏,推演之后可能的进展——虽然她能处罚连『潮』生,但几个班主未必会赞同,说不定会给『毛』荷花、郝六哥小鞋穿。
这事,从理来看,『毛』荷花撅一土块都是轻的,若她有兄弟,把连『潮』生打死都不算是罪过,连『潮』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无非是略殷实些的渔民出身,哪有崩个土块就鬼哭狼嚎的道理?但从大说,这事关系到外来户和地头蛇之间的一口气,也不是么简单的。
本地的船厂,现在有长溪县过来的工匠,云县这本地造渔船的匠人,蜀地前来投靠的船匠
,这三股势力,虽然不说明争暗斗,但彼间也有东风西风的争执。连『潮』生是云县这的‘匠二代’,匠人数目是最多的,否则他也不能一直如轻佻,早人收拾。金双喜今日的处置,若是各打五十大板还,这般偏袒『毛』荷花,这事偏偏又和郝六有关,后续说不准会引发川蜀船匠和本地船匠的冲突。
若到彼斗殴起来,再来处置,影响可就坏,金双喜知道她是一定会斥责的。但若说在这件事上偏袒连『潮』生,第一个她心也过不去,第二个东江女娘岂不是又有意见?今日之事,如果完全站在人事主任的角度来说,是不能就这样算完的,必然要有个后续,她认为谁不对,就要把谁打痛才,这样大家都不疼不痒,反后面容易闹大。
站在谁边?如果继续打击连『潮』生的,她金双喜要不要小心别人的针对和报复?这都是金双喜现在要面临的问题——她是吴兴县人士,自幼就父母卖到金家,连自己的本姓都不知道,跟着主人一家姓金,虽然现在认义女,但归根到底还是半个孤,根底比连『潮』生这样的本地人士要薄弱得多。她整顿连『潮』生,云县这姓连的若是都记住她,她会不会也有人整的时候?想到这,双喜的心都忍不住砰砰跳呢。
这样的担心是很自然的,双喜是个聪明的丫头,若不然,即便有小姐的支持,她也不能考到中级班去,现在双喜一边上课一边上班,收入比以前要得多,甚至也始想着在云县买房的事情,她还经常给金逢春写信,也问候金太太和她的几个义兄弟,为的其实也就是经营着自己的人脉。像是她这样的聪明人,是很可以明白一个道理的:对职务的执行往往和个人利益是有冲突的,因很多时候要学会适当的放人一马,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尽、太绝。这也是为官之道的一种。
但又说回来,金双喜也不后悔自己刚才的处置,因为虽然她还没从政治课上学到什么非常触动的内容,但金双喜也秉持着一种很朴素的善恶观——她本来只是一个小丫鬟,正是因为买活军来,因为六姐来,她才能进到船厂做事,拿着一天五十文的工钱。她学会认字,学会抬头挺胸地走路,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下跪,因为在买活军的地盘,所有人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他在律法上便有平的身份。
双喜现在可以拥有自己的床,不必再睡在脚踏上,她也有自己的箱笼,她可以在白日自由自在地去到任何地方,再也没有从前的些担忧。金双喜以为这都是六姐的恩惠,她也应当诚心诚意地去报答六姐,全心全意地为她做活,把自己的得失放到较为靠后的位置去——这是傻吗?她不觉得,她倒觉得这是为人最根本的一本分。
六姐会不会希望她多照料『毛』荷花一些呢?应当是会的,不仅仅因为『毛』荷花东江女娘的身份,也因为『毛』荷花是个能干的女娘——且是船工中很少见的女娘,她来学造船,金双喜知道,她受到的轻视自然要比连『潮』生多,有些师傅,他会驱使『毛』荷花做些杂务,但核心的技术不会么轻易地教给『毛』荷花,只会教给和他同乡的男学徒,这是金双喜可以预料的,且也的确让她感到很不公平。
这种不公平的局面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毋庸置疑,就是『毛』荷花这样的女娘自己成为大工之后,新的女学徒就不会受到冷眼,因金双喜便感到她需要帮着『毛』荷花在船厂落下脚跟来——如果『毛』荷花排挤出去,船厂逐渐没有女学徒,只有些女会计、女后勤、女厨娘,么像是连『潮』生这样的人就会变本加厉地吹口哨、说怪,让她上班也上得不安心。因,连『潮』生必须要罚。
但如果只到这一步,没有后续的行动,『毛』荷花的处境仍是不过的,她的偏袒会让『毛』荷花在船坞遭人的记恨和排挤。金双喜知道,要刹住这股风气,便要把人打痛,她自己的能量还不足以支持她做到这件事
,得要去请示厂长才行。
——所以说,为什么买活军这么喜欢任用女娘?这都是有道理的,金双喜在写报告的时候就不禁总这样想着,虽然她也愿意为尽心给六姐做活冒上一些风险,但,如果船厂的厂长不是女娘的,金双喜是一定会很犹豫的,说不定就会放弃帮助『毛』荷花,因为她毕竟也要先保住自己的工作。
正因为买活军喜欢任用女娘做正职,下头的女职员才有勇气去维护女娘的权益,才会有更多的女娘可以进入到船厂来做活,并且在其中感到愉快,这样五年、十年以后,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女船工走上工作岗位。金双喜是做丫鬟出身的,她听不得什么‘船工很辛苦,女孩子还是不要样辛苦’的,做丫鬟也很辛苦,在买活军来之前,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女娘都做着极其辛苦的活计,拿着极其微薄的报酬。船工这种买活军眼下非常急需,且肉眼可见在未来的数十年内都很有发展的行业,再辛苦又怎么?有钱得,都不辛苦!
在她接受到的政治教育中,金双喜对于一个道理是吃得最透的,就是这世上女人能做的,在做的行业越多,她这个女娘的从业余地也就越广阔,女娘在工作中受到的尊越多,她面对的大环境也就越宽容,就像这件事上,帮『毛』荷花就是帮她自己,只有把连『潮』生这样的刁钻小鬼打痛——甚至是把他送到彬山去!船厂才不会有人敢再随意议论男女工之间正常的交往,她金双喜将来才不会连『潮』生这样的人在背地指指,胡编『乱』造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双喜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娘,拿定主意她就不再犹豫,她很快就写报告,去到厂长的办公室敲进去。
“连厂长,今天中午发生有这么一件事——”
她对办公桌后的连翘说起来。“厂子这股子歪风邪气,是不是该地杀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