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地虎,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会被记录在案,拍摄存档,载入史册, 成为事件的一部分吧?”
“都让开——无人机要返航了——”
舷窗外, 宽大的甲板上有人正冲出去喊话整肃纪律, 谢双瑶一边在电脑上操作软件,一边很好奇地问,于是郑地虎嘴边‘嘎嘎’的笑容便立刻中断了, 他大张着嘴, 缓缓转向谢双瑶, 表情有一丝凝固的滑稽感, “这……”
“我倒不是说你表现得不好, 就是很好奇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
谢双瑶没有说假话, 的确有人正举着手机一脸严肃地拍摄着操作小组:会议室长桌上放了几台电脑,两边都有女娘正端正地坐着,查看着电脑上的显示画面,此外还有专门的操控员,坐在一边, 手捧遥控器严肃地操作着机器的飞行。
遥控器和电脑之间用hdi线连接,这让画面直接输出到了电脑上,郑地虎就是靠着电脑画面,直接用遥控器上的麦克风进行统战喊话——这间会议室里集中了好几个语言能力者, 他们通过监控画面来判断该谁出场。
遇到黑人,就让前黑人奴兵,现自由人谢黑檀上,谢黑檀的斯瓦希里语和弗朗机语都说得很好,因为他是第一代黑奴, 从非洲被掠夺过来还没有十年,不过,谢黑檀的语言天赋很强,很快就学会了弗朗机语,老家的话也还没有。
去年在壕镜光复之后,谢黑檀也是第一批投诚的奴兵,不过是两三个月功夫,他的汉语就说得很好了,日常对话几乎没有什么问题,现在,拼音全看得懂不说,汉字也能认得一千多个,这样聪明的人,在买活军治下自然也就脱颖而出了。谢黑檀不但会说斯瓦希里语,还会说周边不少部落的土话,只要是从东非掠夺的奴隶,都几乎能和他搭得上话。
遇到弗朗机人和东瀛人呢,郑地虎就有优势了,因为他两种话都会说,会议室里准备了两个会说弗朗机语的汉人通译——这一次攻伐吕宋,买活军并没有带原弗朗机籍的活死人,因为准备采取严酷的杀戮政策,没必要使他们陷入两难之中。
在三个会说弗朗机语又值得信任,聪明灵巧的通译中,郑地虎的弗朗机话说得最好,而且,他是最有天分的一个,无师自通地发现了恐吓弗朗机人的许多小手段,并且乐此不疲,就在谢双瑶的眼皮子底下,游走于主动宣扬迷信的红线上。
他是没有宣扬过机器的本质是神迹,但肯定也不会去否认关于‘座天使’的猜测——郑地虎突然对移鼠会的经书变得认真起来,现在有许多人都住在岛船上,电灯便极大地拓展了他们的活动时间,听说郑地虎这几天都没有早于凌晨一两点入睡的,每天熬夜点灯地翻看弗朗机语经书,还和汉语对比,就是为了学会典故和用词,用天启日、神罚、盐柱什么的典故来恐吓吕宋总督。
一直只听说偷懒的欲.望令人类进步,没想到做坏事的欲.望还能让人变得好学上进……谢双瑶倒确实不是想管束郑地虎,她觉得郑地虎是个拥有幽默感的人,对于军人来说,这至少比ptsd要好吧。
但是,她觉得郑地虎还是想得浅了一点,毕竟从前只是个海盗,现在身份转变了,思想转变的速度有些慢,视野还没放大——现在,郑地虎也好,谢双瑶也好,都处在某个历史节点上,他们要做的是收复吕宋这样的大事,毫无疑问,这件事最后是会记载到史书里去的。
尤其是现在又有手机拍摄,可以留下影音资料了……谢双瑶就是很好奇,郑地虎能不能接受自己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搞笑役的形象,让嘎嘎的笑声和儿歌声抹消他一年半载以来辛苦统筹船队的努力,成为这次航行中郑将军发出的最强音。
当然啦,他的工作的确是卓有成效的,按谢双瑶从电脑上瞄到的画面来说,胡安总督基本已经被吓得有点神志不清了,san值估计已经是接近危险值,这还是他们没怎么接触过克苏鲁神话呢,要是看过的话,郑地虎高低不得整个什么古神归来的说辞,那胡安很可能会承受不了,决定自杀的。所以,谢双瑶对郑地虎的工作总体还是表示肯定态度,反正她从来没参与过喊话,就算怂恿过郑地虎用怪笑声来降san,她也做得特别的小心,没有留下什么言语上的证据。
“好啦,天色暗了,无人机先后返航!”
她拍了拍手,招呼起了余下三个操纵员,“让他们把日间降落区都清出来,别飞回头顶了再炸机,那就太可惜了!”
“是!”
三个操纵员挺起胸膛,开始在遥控器上点点按按,监控中显示的画面迅速变小,很快,城市变成了玩具一样的沙盘,又迅速变换成了碧蓝色的海面,无人机返航了,城市也因此掀起了又一波骚动。大家有一会儿都没有说话,而是望着窗外的天空,直到四架无人机先后顺利地降落到甲板上,这才松了口气:这么宝贵的神器,如果‘炸机’了那该多可惜!
“各自准备一下,一小时后开日间总结会。”
这些操纵员和喊话的统战观察员都是要参会的,他们把脚尖碰在一起行了个军礼,“明白!”
“电脑不用的话要关掉哦——维护电池寿命。”谢双瑶都走到门口了,还有点不放心,又叮嘱了一下,第一代微机员上岗才半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娴熟使用电脑,谢双瑶倒不是太在乎一两台电脑的电池健康,就是如果电脑开机太久,有时候会比较容易死机。微机员是不能分辨‘死机’和‘仙器损坏’的区别的,第一次出现死机时,那个微机员感觉都快从二楼跳下去了,就算经过重启很快系统恢复了,也是吓得大病一场,一周没能来上班。
“是!”
元气十足的回应声都快把舷窗给顶飞了,这批微机员都是对谢双瑶忠心耿耿,近乎狂热崇拜的女娘,在接触到电脑之后,忠心值更是爆表了。有这样的干劲也在情理之中,谢双瑶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返回自己的舰长套房去了,这几天她花了很多时间在会议室当网管,套房里还有很多待批复的公文,这会得抓紧时间肝一肝。
“啊,对了!”她又调转步伐去电机房,“虽然也不是电工,但总觉得每天得去看看,是不是有地方跳闸了啥的……”
对谢双瑶来说,攻伐吕宋最大的难点其实是来自于技术层面,至于军事领域,只要她动用了金手指,那就只是怎么赢的问题了——打福建道,她没有用这一招,打壕镜也没有,杀鸡焉用牛刀。但打吕宋这样的大岛,而且是丛林密布、苏丹林立,气候炎热又被弗朗机人经营了百多年的大岛,谢双瑶觉得没必要耗时间耗人命,她的军队需要一定的锻炼,但没必要这么练,尤其是水兵,人数还远远不够,每一个都是宝贵的种子,就没必要在吕宋这消耗太多了。
金手指该用还得用,而且也算是一次很好的练习机会,比如说,这可以顺便解决谢双瑶很好奇的问题,那就是在没有gps定位,仅靠辅助图像识别的前提下,到底能不能完成无人机点阵飞行。
单纯的无人机操纵,在无信号、无gps的情况下是可以完成的,这点她很清楚,直接在遥控器上操纵即可,谢双瑶在非洲经营农场,那就势必是无人机的专家,无人机要打药啊,要巡逻啊,尤其是保护区附近的农场,动物游荡过来的话得用无人机通知总部。
农场大部分地区都是没有手机信号的,gps有时也不灵光,但是现在的机器都很聪明,搭载了基于机身摄像头的辅助图像识别,在空旷区域飞行起落还是不成问题,就是比较需要操作,飞起来难免会跑偏,会歪七扭八,没有那么平稳。谢双瑶自己就是玩无人机的好手,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还研究过载弹模块——这个是教不了操作员的,不过,这也在她接货的单据之中。
也就是说,对谢双瑶来讲,只要战场没有铺开个三五十里的,能让她靠近敌方主将的话,那就没有完不成的刺杀,只是她没有这样实验过就是了。杀死主将不会直接带来战争的胜利,恰恰相反,可能会让战争变得更加不可收拾,譬如现在,无人机直接干掉胡安,然后呢?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人在极端恐惧中冲向涧内,攻打其中的华人。
最坏的秩序,也好过无秩序,还是让他们以为无人机只能喊话,不能杀人吧,不然,美尼勒城将很可能成为人间炼狱。其中的黑人和华人都无法幸免,而这两族人对谢双瑶来说是有意义的,华人不必说了,黑人是很好用的兵源,而且还自带了对阿卡普尔科、果阿的大量信息,忠心值又点满,谢双瑶当然不会随意消耗他们了。
为了试验无人机点阵飞行,她拿出了岛船,这艘集装箱船最大的意义,除了提供威慑之外——其实是稳定的电力供应和局域网基站,这么多无人机充电是不能用太阳能电池的,不够用,而谢双瑶尽快还没学会开船——她没地儿学,谢双瑶很少出远海,而这种大船在近海学行驶,这要失控了,那死的人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但是,她至少学会了开启船上的电力系统,不开船只发电的话,岛船的电力够一船人用个三五十年可能都不是问题。
无人机的充电问题这就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试验无人机能不能仅靠辅助图像识别飞行来完成点阵变换,甲板上贴了反光胶带的网格就是为了摆机用的,谢双瑶私下试验了好几次,别别扭扭地完成了一些歪斜的字母,这大概已经是极限了,她出于好奇下过点阵软件,也用过一两次,但那时的网络条件和现在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了。
除此之外,在飞行角度来说,海边的平坦地貌,对无人机单体巡航倒是非常友好的,只要不降得太低,城市里没有任何威胁它们飞行的东西,更不说信号干扰了。而无人机除了亮字之外,在攻城战中当然也能起到极强的战术作用,譬如说——喊话,动摇士气(太管用了),突破信息封锁,又譬如说,很直接的,在巷战中他们能直接带来高清视野,使得敌方的所有埋伏都失去意义。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战争有时打的就是一个我知而敌不知,攻城巷战最难打的地方就在于此,现在,有了无人机的帮助,买活军还需要害怕巷战吗?
“从城里居民的反应来看,内乱之日应该近在咫尺了,无人机发现已经有弗朗机士兵南下去了八打雁方向,猜测那里应该有几艘逃跑用的船只,很可能是从墨西哥来的大帆船,弗朗机人把他们藏匿在八打雁港口,作为后手。从果阿和阿卡普尔科过来的弗朗机士兵将领,现在应该非常后悔,但是他们要全身而退几乎已不可能了。”
“奴兵们的动摇是最严重的,无人机对他们的震撼之大,已经让他们在到处打听怎么加入崇拜无人机的教派了,毕竟这对他们……对现在吕宋的所有居民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神迹。而且他们也很欣喜于听到家乡的语言,来到陌生的地方,对本地毫无了解,而且语言完全不通,他们心中是很恐惧的,我们把局势、地理和附近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知道得越多他们就越亲近我们——至少他们会在作战中保持中立,如果不是弃暗投明的话,目前他们最大的担忧是如何不在混战中被当成敌人杀害。”
“东瀛浪人、高丽海贼的情绪非常低落……他们中出现了自杀现象,似乎是出于无处可逃的恐惧感,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了,清算也包括异族海盗,只要是二十年前参与了大屠杀的族群一律不会放过。”
“土人们也是如此,二十年前的大屠杀土人苏丹也有参与,”来自占城港的通译壮着胆子说——如今吕宋的苏丹土人来自于满剌甲,满剌甲说的就是占语的近亲!“他们一再辩解,那都是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做的事情了,而且完全是基于苏丹的命令。我按照六姐的指示,告诉他们,只要能够逃走,就不会被追究,让他们逃回苏丹部落中去,散播六姐的威名。”
“华人们士气高涨,昨夜纷纷自发祭祀先人,他们愿意做巷战的前驱向导,有了熟悉美尼勒城地理,知道伏击点的向导,再加上无人机的勘察,巷战基本上是万无一失了!”
“我们的舰队中,来自南洋的舰队已经完成补给,目前需要回港大修的船只有……可以立刻投入作战的船只有……”
“壕镜南下的舰队中,砲弹随时可以击发的船只有……在周围海湾戒备的船只有……”
“全员已做好登陆接战的准备,只要确认作战时间,必可虎势出击,一举攻克美城,光复吕宋!”
在作战会议上,负责人逐一通报自己的工作进度,最终,郑地虎站起身子,他不再嘎嘎怪笑了,满脸肃穆,眼神明亮,迎着靠近的手机镜头唰地敬了一个军礼,以舰队统帅身份大声请示,“请军主发令!”
“请军主发令!”
在雷鸣一般的响应声中,谢双瑶倒背双手,起身淡然点头,她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但在历史之中,在镜头之下,她要保持一个领袖应有的庄重。
“三日后天文大潮,有利冲滩,联络各族,公告城内,潮起之时,就是吕宋光复之日。”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留在城内的弗朗机兵士,一个不留——无敌舰队在欧罗巴已经衰弱,现在,西班牙人在亚洲的霸权也将结束……做好作战准备!三日后,由我们买活军来敲响无敌舰队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