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很大,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华夏有多大呢?大到时间在这广袤的国土上,几乎是完全错位的, 一个消息, 从事发地往外扩散的速度非常的古怪和随机,尤其是民间的谣言, 更是如此,它可以扩散得非常的快, 但也很可能仅仅局限于一个区域, 哪怕就连买活军都无法预估,一个谣言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动乱。
龙脉谣言, 让运河沿岸的城市陷入了动荡这种,但,东面沿海也只是华夏的一部分而已,京师地动的时间在华夏历五月末, 到六月中旬时, 济州府便造反了,七月初,丰饶县都迎来了买活军的考查使者了,这会儿京师地动的消息才刚刚传到西北, 与之而来的还有《国朝旬报》、《买活周报》,两份报纸上的联合声明。至于龙脉谣言, 不知为何, 在官府公然辟谣后,便立刻销声匿迹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更谈不上影响西北——而等到消息送到了银川驿时, 已经是七月中旬,这时买活军的事故调查团,都已经到了京城啦。
“老张!”
文书张秉忠就是在银川驿收到这个消息的,他刚一进门,才放下行李,就去后院的羊圈看羊,驿卒黄来儿正叉着腰,看几个牧羊人在那里打扫羊圈,见到张秉忠来了十分热情,“你看了《买活周报》没有?听说了吗——京城出变故了!”
“还没,驿站还没送信,怎么,和我说说!”张秉忠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刚说完这句话,就道,“我看这一茬毛也养得差不多,可以开始剪了。”
“谁说不是?只是仓促间寻不到人手,过几日罢,等村人剪完了那一批,找些人来开剪。就靠你我二人,忙到什么时候去?”
“是这个理。”
张秉忠捉了一头绵羊来,将手往里一插,见那羊毛厚实,几乎没过了一多半手掌,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羊不孬,一只怕能出四斤毛。”
“那是有的。”
这一年来,虽然东奔西走,但张秉忠和黄来儿都胖了——也高了一些,黄来儿甚至有了一点小肚腩,他叉着手,很满意地看向羊圈里老实吃草的白云朵朵,倒是丝毫也不在意这里的羊膻味,眼神里透着真切的喜爱。“毕竟是六姐那里贩来的好羊种——鞑靼人都想买呢,要买回去和他们的羊配,别的不说,今年光贩羊,里外里都有个小二百两的赚头。”
二百两,这收入不低了,毕竟贩羊只是偶一为之,黄来儿和张秉忠更多的收入来自于羊毛买卖——他们把羊毛从边关收来,这是张秉忠负责,黄来儿因为是驿卒,手里的马匹是十分机动的,而且也充足,便定期运回延州去,这是公私两便的事情,他本来也要定期去延州驿送取公文。
羊毛到了延州驿,那收买的商人就很多了,说实话,不光是延州、银川,哪怕就是鞑靼那里,这一两年来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主要就是因为这个羊毛贸易,现在实在是如火如荼,甚至一下就点燃了整个边线,让九边防线,焕发出了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机。
首先,最大的一点不同,自然是羊,羊多了,草也多了:这一两年,虽然气候还是变化多端,但草至少还是能长得住的,能种草,就可以养羊,而且养的是比较和顺的绵羊——绵羊毛长得快,而且能卖钱,这让它在几年内刹那间就成了西北的新宠。
现在关内关外,到处都是绵羊的叫声了,牧民们甚至还学会了养苜蓿草的草场,现在,他们不再是逐水草而居了,有一部分牧民,按照买活军教导的办法,每年都要做畜养计划,率先派人去打理四季草场,播撒苜蓿草的种子,并且利用堆肥的办法,来滋养草场。
等到草长起来之后,部族里的其余家庭,这才赶着羊群来到这里,每个季节停留的草场都要经过精心的选择,比如说,夏季的草场最好离河流近一点,因为他们要给羊剪一次羊毛,这样,到了冬天来临以前,羊群还可以再长出御寒的长毛来。
这些过冬的羊群,会被宰杀掉一部分,剩下的羊群,赶到越冬草场去过冬,这时候,留在越冬草场种田的妇孺,也已经储备好了大量干料,可以让更多的羊群活到初春,这时候再剪一次冬毛,就这样,一百多只羊的羊群,一年就能出产六七百斤的羊毛。
这些羊毛经过洗刷、编织,如果有手巧的妇女,还能把它纺成线的话,一斤羊毛线能卖到两百块钱——这一斤线可以打一件薄毛衣了,如果打成毛衣出售呢,那就是三百文钱,一身毛衣毛裤六百文:比不上买活军的那里的质量好,但是,也能卖的掉,因为买活军那里的毛衣,在西北这里一身要二两银子,价格差别得很大。
如果这样计算的话,一个手巧的鞑靼妇女,一年要是能打出十套毛衣裤,那就等于是多赚了二两银子。即便他们忙不过来,一年光在羊上,比从前就多出息了十几两银子。
这是什么概念?从前不论关内关外,一个月能挣到一两银子的人家,就已经是极体面的了,说亲都不难的。就比如说黄来儿,曾欠了艾举人的钱,本金也不过就是五两银子而已,那还是为了他兄长娶妻借的债。
现在,只要肯养羊,会打毛衣,月入一两,在五口之家根本就不算什么!曾经能把人压垮的巨债,现在还算是事么?黄来儿和张秉忠这里,收羊毛去延州卖,一斤羊毛线他们只加十文——这东西相当轻,并不占什么负重,多养一匹驼马的事儿,这驼马的吃用还是驿站出钱,去一次延州,就是十两银子的利!
兄弟们分一分,一个月多个二三两的出息轻轻松松,若是毛衣多了,那一个月五六两真是随便的赚,越是高级的货物,利钱也就越多,现在,黄来儿都不稀得带生羊毛的,张秉忠巡边时,鞑靼人把生羊毛送来,他回城后,就聘用边城的妇女来捻线,有了买活军发明的纺线机,光是把生羊毛变成毛线,这里就有利润,边城的妇女手巧些的,从他这里拿毛线,打成毛衣再送回来,张秉忠也给她们工钱。
黄来儿这里,也是一样,他老家就在银川驿不远,现在那里几乎家家种草养羊,原本的耕地,种完一季土豆,就种一季苜蓿,一来肥田,二来喂羊,有了土豆,就用不了那么多田地种稻、麦了,而且,起皇虫时,田地里种的是苜蓿草……那随你吃,你能吃多少去?再说皇虫也并不怎么爱吃这个,养的鸡、羊,放入田里,一边吃草,一边就吃了虫子,要比种麦子时灵活便宜得多了!
这些羊毛剪下来之后,就有黄来儿收的徒弟,回老家去收羊毛、洗羊毛,安排人纺线了,李黄来本家,在老家现在威望极高,因为黄来儿不但门路多,而且脑子好,自学了拼音以后,现在字也会看了,又每每能先读到《买活周报》,串联起了许多生意。现在全村的羊毛线都卖给他们家,而且会打毛衣的媳妇子,一年还能在黄来儿这里多赚个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二两银子能买脂粉,能做好几身衣服,能买米——不过现在关陕这里不太吃米了,平时都吃土豆红薯,能买马口铁,能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二两银子,有时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呀!一个一年能赚二两的婆姨,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没有活路的,婆家厌弃了?下家多得是!闹起饥荒了?光看在一年能挣二两银子的份上也不能饿着了她!
就连男人们,也都放下手里的粗笨活计,争着来学织毛衣,这是一门可以安身立命的生意呀,毛线衣,在小冰河时期的现在,那是从南到北,没有老百姓不需要的东西,哪怕就是再穷的人家,在毛线生意上赚到的第一笔钱,也是要用来买毛线,给自己织线衣的。这样的一门新生意,能养活多少人呀!带着大家做毛线生意的两个年轻人,如何能不得到众人的敬重呢?
就连买活军派来的田师傅都知道他们,上回还说,要给李、张二人,颁发‘共同致富’的荣誉称号,只是因为那时忙着抢收土豆,倒没顾得上去追问后文。不过,就算没有任何称号,张秉忠和黄来儿也早已心满意足了,他们在驿站见面,便大有一见如故的意思,没想到,初次合作闯荡商海,便有如此喜人的成就,不过是一年内,关内关外,都有了不小的名声,甚至就连关外的鞑靼人,在城外互市时,和汉人有了什么纠纷,都嚷着要张秉忠去排忧解难呢!
“所谓的灾异,其实就是药火厂炸了吧。”
凡是有家有业,对现状感到满足的人,本能地就会想要维持现有的局面,对于京城的灾异,张秉忠倒看得很淡,“至于这样发公告吗?倒显得有些不稳重了。济州府那帮贼也是,这样轻易就闹起来了?可见就不是过日子的人家。”
“可不正是这个理?”
天色已晚,七月里,关陕这里也就是中午热上一两个时辰,太阳一落到树梢后头,山里吹来的风就透了寒凉,叫人得在短袖衬衫外加上一件外衫,两兄弟从羊圈出来,进了驿站,驿丞老樊亲自送来一个热乎乎的羊肉锅子——自从养了羊,三不五时总有羊肉吃,或是客人来了要开荤,或是这羊看着要不好了,要先减员,驿站里杀了羊还能送去米脂县城里卖了,黄来儿和驿丞说好了,驿站里的这批羊,老樊也有份,见财神爷张秉忠来了,如何能不殷勤款待?
这就不比从前,只吃个浆水搅团便感到很满足了,如今,那滚烫的陶钵内,是冒泡的浅褐色汤汁,里头深褐色一块块的羊肉,黄橙橙面乎乎的土豆,七月里还有绿叶菜,团在小簸箕里端来,锅开了香味四溢,三人边喝点稠酒边吃羊肉,张秉忠问黄来儿浑家何时生产,又说要给两家说一门娃娃亲。对于京城的大事,三人的兴趣都很淡,“凭他怎么乱,乱不到我们老陕这里来。”
“正是了!这都多少年没个好收成了,好不容易收了几年土豆,怎么还不让人吃几年饱饭了么?”
黄来儿其实也是担心关陕这里乱起来,还好,他一向认为张秉忠这人很明智,张秉忠的乐观态度,让他对本地的治安稍微恢复了一些信心。仔细一想,的确也是这个理,这些年关陕的日子实在是太穷苦太动乱了,说白了,竟有些不像是人过的日子!好不容易,土豆、羊毛,让这块饱受苦痛的大地有了一丝喘息之机……还不乘机休养生息几年么?谁要还如济州府那样起兵作乱,那就是众人公敌!
人心思安,几人都互相提醒着,要到城内去排查、告诫那些不安分的道门人物,决不能乘机作乱,尤其是眼下,新一批羊毛就要纺线上市了,买活军的商队就在前来的路上,大家都正备货准备卖钱过冬的时候,若是城里乱起来,阻隔了商路,那就是凌迟也抵消不了这样的罪过!谁不想在关陕呆了,谁就在这时候作乱试试看吧!
“只要鞑靼人安分,咱老陕这些自己人不是问题,”老樊却是担心起了关外的动向,“咱们汉人一向安分,好容易有了几年甜日子,在家眯着眼享福都来不及呢,万万没有这时候做反的道理,怕就怕,那起子鞑靼人,听到消息以后,起了异心……”
对于一个老驿丞来说,对鞑靼人的提防是写在骨子里的,毕竟,这紧锣密鼓的关陕防线,就是为了防备九边外的鞑靼人呀。于是,黄来儿也立刻就把他本就不怎么关心的什么京城,什么天下大势抛到一边去,睁着眼睛望向张秉忠——张秉忠是和鞑靼人直接接壤的边关文书,自然要比黄来儿更清楚边关的局势喽。
“那群鞑靼蛮子啊。”张秉忠也笑了起来,“下回你们也到边关做做客,可就晓得他们如今的日子,也是大变样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