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的事情, 有一个特点,就是易于瞭望却难以干涉,这也让千里眼对海战的意义格外的重大,就如同南澳岛周边这一班人等, 现在可以说是分了三拨——在林中守株待兔, 准备完成交易的李魁芝一行人;刚划着舢板靠岸, 准备来谈买卖的庄将军一行人;在天边海平面附近抛锚停留着的船队。当然了, 还有藏在附近数海里港湾内的李魁芝船队,随时等候焰火传信出动的, 这里就暂不计算在内了。
这三拨人中, 船队和庄将军, 现在实际上已经和彼此失去联系了, 因为这已经超出了彼此的目视距离, 随着日头逐渐西下, 海风增强,声音也是传不过来。反而是在林中的李魁芝一行人看得很清楚——本该是被监视、戒备的民船,似乎都搭起了长板,往四周的军船过去,而民船、军船上都不断有小小的身影落入海面,虽然看不清船员的面容,但初步可以肯定的是, 船队似乎正发生着一场哗变——掉下船的, 倘若是要挑战管船亲兵的水手, 那是还好, 就怕是船上原本的小旗, 骚动起来, 令船员杀伤庄将军的亲兵, 这可就不好了。
已经快落入喉咙里的肉,虽然装满了小刺,但也没有任其逃脱的道理,李魁芝顾不得派人去迎接庄将军,面沉似水,口中不断发号施令,手下便立刻飞奔去红树林传信,让能动的战船都先开出来,拦阻船队离开:他们的船队,是藏在另一个海湾的红树林里,本打算是乘今晚涨潮时,开出来包围羊城船队,现在局势有变,只能提早出来了,但多少也会有船只在树林深处,不到涨潮是开不出来的。
不过,也还好,船队都已抛锚,而且如今各船内乱,还搭了长板相连,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若是贸然扬帆,很可能会彼此冲撞,这是在拿彼此的性命开玩笑,只要是吃水上饭的汉子,都不会如此冲动不智,就算明知时间紧急,也得按部就班地把戏给唱下去,这也给了李魁芝这帮人反应的时间,他把手下全派出去了,又让黑皮小年轻和几个兄弟换班眺望船队的动静,自己这里才稍微掸了掸衣服,换出笑脸来,进村去见庄将军。“黄先生,这就是庄兄了吧,庄兄!神往已久,终于见到真人当面了!”
“李兄!李兄果然是当世豪杰,真是神采飞扬,让我一见倾心啊!”
两双手握在了一起,所见的都是笑脸,所说的都是好话,李魁芝笑容满面,对庄将军十分热情,招呼他坐下用茶,又抱歉此地条件不好,庄将军连声道是无妨——这村子也的确简陋,所谓的港口,也不见有什么码头建筑,只是几艘舢板,用绳索拴在椰子树上罢了,椰林背后,隐蔽处有二十多间吊脚楼,楼底下都张着渔网,还有编网的梭子别在上头:这是很常见的沿海私村,住在上头的都是渔民,不应官府税赋,当然也没有户籍,只是比疍民要稍微安稳一点儿罢了。
禁海不禁海,都管不到这些村落,他们本来就居住在岛屿深处,很少为外人所知,敏朝若是禁海,他们还更加欢喜,这也就意味着沿海的渔场没有渔民前来争夺,南澳岛这样的岛屿,因为在海岸线之外,也不会有农民上来垦荒,他们被打扰的可能也就更小了。
这些渔民多数都说广府、福建道的土话,不识官话,当然更不识字了,不论男女,天气炎热时都是光溜溜的,只用棕榈叶扎成的草裙,略微遮掩一下羞处——主要也是为了安全起见,而不是为了体面,羞处柔嫩,被蚊虫叮咬了容易溃烂,所以要遮盖起来。只有在冬日最炎热的时候,他们会穿上衣物,因为织物在海上难以获得,是很贵重的财产,他们的生活物资多是由在此处补给的海盗提供,若是没有卖衣料,或者是价格过于昂贵,是鱼干换不来的,那就只能苦熬着过冬了。
像这样的村寨,其中生活的渔民,和庄将军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物种,前者更近似于野兽了,如果不是李魁芝的人居中交流,双方根本无法沟通——李魁芝会选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此处算是他的主场了,很明显,他的船队是经常在这里停驻着补充食水,且收买村民鱼获,换取食盐、布料、药材的,村子里的青年,倘若是能干大胆,想要出海闯一闯的,也可以上船跟他一起干水手。
而南澳岛又不算是买地的领土——从省界延过来,南澳岛也是和汕州更靠近一些,因此,买地官府也没有派人过来,这座村子和外界所有的联系,只有李魁芝而已,在这里就等于是他多了一百多个唯命是从的死士,虽然海战无法出力——船太小了,也不懂得配合,但要说陆上血拼,这些渔民可是不容小觑的,蛮夷战力硬是要比开化百姓凶猛得多,因此,别看李魁芝这里只有三两弟兄出面,庄将军一舢板来了十余人,但主次仍是分明,庄将军也丝毫不敢傲慢,自称小弟,将李魁芝好生吹捧了一番,这才和李魁芝谈起了最终的价钱。
“若是按黄夫子从前和大王的约定,一艘货船是千五百两,战船可开到两千两——虽说比行情价是低了不少,不过,大批趸货,价格自然也是好商量——”
这是实话,对庄将军来说,这无本的买卖,哪怕一艘船一千两银子,他这里也是纯赚,虽然现在市价开到了三千两一艘大货船,但他如果要按三千两的价格卖,那卖得就慢了,一口气能吃下五十艘的大东家,船价折半的话,这里也是近十万两的开销了。
他估计李魁芝还要往下杀杀价,或许还会试着威吓一二——这就到了拼胆量的时候了,庄将军毕竟也不是吃素的,上过阵、杀过人、见过血,别看笑容满面,实则他也是做好全盘准备,准备和李魁芝拼个声音大小,比一比谁更豁得出去的——五十艘船,几千士兵,若是亲兵们未见人,先见敌船,便会立刻向留在船上的船主说明,庄将军是被人骗了,李魁芝号称要反正,把他联系去谈判,如今庄将军接收未果,可见李魁芝狼子野心,只是设计要赚船队的人头,让船主等人迅速撤退,遇到敌军,则齐心合击,能留下一个是一个!
这样的筹码,要等到谈判不快到一定的程度,再摆到台面上来的,只是让庄将军不安的是,李魁芝并不急于还价,反而又拉开话题,只道银两正去取,也还需要盘点了才好谈价钱,他这里有些物资,庄将军或许也感兴趣,还能折在价钱里,不用急,还有成晚的时间,不如先喝几碗酒再谈。
说着,便让人取了好酒,又开了四五个罐头来:都是马口铁的小罐头,倒在棕榈叶里,油光滋润、香气四溢,惹得土人们直吞口水、馋涎欲滴,分别是豆豉鲮鱼油麦菜、土豆红烧肉、玉兰片烧野鸡、绿豌豆,还有一罐糖水黄桃,全都是海上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便连庄将军、黄夫子,也是抽动鼻子,不免为之动容——水师一旦起航,大家的吃食都谈不上体面,他们也有多日没有尝到这些滋味齐全的好菜了。这也可见买地的豪富,羊城港将军,吃喝上居然还不如买地的一个海商!
身在李魁芝的地盘,既然他这么给面子,庄将军一行人也不好催促,只好在暮色中吃喝起来,此时天色已经入暮,土人们来来去去,在众人身侧燃起火堆,熏叶子驱虫,又拿来今日捕获的鲜鱼,用棍子穿了,插在火堆边上烤制着,时不时就有人和李魁芝等人说话,只是说的都是土话,庄将军一行人一个字也听不懂,天黑了也看不清面目,次数多了,也就不再留意,李魁芝听了,神色不变,只是点头,过了一会,用官话吩咐道,“也带过来吧!”
听到这句话,庄将军、黄夫子一下便紧张起来了,两人本来也有心事,即便美食当前,吃得也并不多,更是不敢喝酒,两人都一道看向李魁芝,黄夫子笑道,“大王,这是货款已备好了,要带过来?”
这话自然是在试探,李魁芝笑着看了他们一眼,也不回避,而是挥了挥手,用土话吩咐了几句,土人们忽然一拥而上,把刚端上来的烤鱼、美酒都拿走了,欢呼着自去分食,庄将军一行人陡然色变,黄夫子惊道,“大王,何至于此!”
这意思很明显,在李魁芝看来,这些东西现在招待庄将军一行人,完全可说是浪费了——他怕是已经准备妥当,要和他们翻脸,庄将军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怒道,“李海主,翻脸无情,未免有些过分了吧!那船队虽然已在海边停泊,但没有我的吩咐,只怕海主也未必能吃得进口中去!”
李魁芝面色不变,含笑道,“这话,倒是不假,其实我也的确准备好了不少银子,只等着第二艘舢板靠岸,再看要不要抬上来的——若这第二艘舢板,是贵府的亲兵,那今晚交易继续,将军还是我的贵客。只可惜——”
随着他的话声,只听得脚步橐橐,混杂着盔甲和刀剑相撞那极有特色的锵锵声,十余军汉,混着二三民船水手,黑口黑面地从林中穿出,走到火堆边上,冲李魁芝叉手行礼,口称‘海主’,又对庄将军怒目相向——这不是水师中各百总、船长,又是谁来?
既然是这批人上了岛,那么庄将军留在船上的亲兵,有什么命运也就不问可知了,庄将军又惊又怒,看向李魁芝,见李魁芝身侧的一个黑皮年轻人,笑着对他亮了亮怀中的黑色长筒——他认出来是买地的千里眼,也是眼前一黑,知道李魁芝只怕早就瞭望到船上哗变,所以才拖他的时间!
如他所言,若是船队火并的结果,是亲兵获胜,亲兵乘船来找他禀报船上的变故,那不必多说,交易继续,可现在既然各船不知如何联合一致,反而把他的亲兵全都干掉,自己乘船过来找他讨公道,那么,这船队实际上已经不受庄将军的控制,李魁芝又何必付钱给他呢?现在,他对李魁芝来说已是无用了!
全部希望所系的交易,是在哪里出了纰漏?一时间他又是惊慌又是迷惑,正要张口大声疾呼,脖子后头忽然一痛,却是李魁芝的手下不知何时,绕到后方,伸手已是捏住了庄将军的脖子——可怜他也算是一员大将,多少总有武艺在身,可在这诡计多端的老练海盗面前,却如婴儿般稚嫩,一旦翻脸,片刻间就被拿下捆好,和黄夫子等人一起,都被捆成粽子,竟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全都被丢到火堆边上去了!
李魁芝这里,顺顺当当地处置了庄将军一行人,倒也不急着下杀手,而是拱手和这帮船队首领行礼问好——他不急,因为刚才手下已经来报,自己的战船从红树林出来,乘着暮色,绕到船队外围,现在船队想要离去,就要面对自家战船的红衣小炮了。有没有庄将军,他的事情都还可以继续做,当下便又漾着真诚的笑容,请众人坐下吃饭,吩咐左右,“再上罐头,再烤鱼!再上酒!”
十几个罐头、几坛子的美酒,迅速又被送上来了,李魁芝办事也不可谓不讲究,刚才的美食招待了庄将军,便不会再招待这帮军官,如今局势也是明白,他便不再绕弯子了,而是开门见山地道,“刚才我和庄将军所说的,十成真金,半点没有掺假,我等要船,实在是为了扬帆海外,创下偌大基业,金银珠宝,我等早已备好。”
他一挥手,自有人去村里搬来了两三口箱子,李魁芝令人打开一口,果然里头全是垒起来的金饼子,在火光下反着幽幽的黄光,让人看得移不开眼,李魁芝指点着道,“足金的大金铤,一条够买一艘船的了,我这人快人快语,最是爽快不过,诸位将军若是听说过我李某人的名声,愿意和我一起去海外,那此后就是换命的弟兄!若是眷恋故土,不愿走的,只要肯把船卖予我,便请自己上前拿一锭走,大家也交个朋友!”
若是不肯卖呢,后续能不能平安离去?这个他没有说,留有几分余地——恩威并施嘛,现在和这批新客人还没到翻脸的时候,但李魁芝相信,这帮新客还是能了解到他的决心的:今日这批船,他必定是要吃进去的,只是最终怎么吃的问题而已,客气有客气的吃法,不客气也有不客气的吃法,一切下场,悉听客人尊便,就看他们怎么选了!
五十多艘船,夜里被熟悉地理水文的船队包在海湾里,随着潮水渐涨,逃离也变得更加困难,这些新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也有人怔怔地盯着黄金,露出贪婪之色,似乎已经动心了,但谁也没有当先表态,而是都看向人群中的一个水手,那水手虽然紧张,但却也还勇敢,咽了口唾沫,上前拱手道,“海主当面,可还记得小人刘阿弟吗?”
他面上大概是抹了些锅灰的缘故,面目污秽,现场要了清水洗了脸,李魁芝方才认出来——原来是打过交道的造船商!当下忙热络问好,刘阿弟也是殷勤应着,又小心分说道,“今日得见海主,实是诧异至极,海主对我等的大气抬举,本也不该辞,只是有一件事,令人踌躇——我等实在是被庄将军给骗出海来的——”
这不是废话吗?若不骗,船队怎会来南澳岛停驻?不过刘阿弟并不停歇,而是一口气往下小心说道,“海主明察,庄将军若是要带我等出海来打买活军,那谁愿意跟他一起找死?他实在是骗我等,要带我等假意出征,实则来投奔买活军,我们才踊跃跟随,来了这么多艘船的……”
“我等都已经自视为买活军治下的活死人了,出门以前,也托了亲友给买活军处的友人带信,说明了抵埗的大概时间……海主大概也听说过我们羊城的屈大胡子吧,他也给鸡笼岛造船厂写了一封信回去,就让我带着——”
说着,他从怀里托出一封信来,送到李魁芝面前,恳切地说,“我等若是没在说好的时候抵达海港,只怕……买活军后续也要查找我等的下落……”
李魁芝面孔仿佛一下就呆滞住了,慢慢地取过刘阿弟手里的信件,扭头去看火堆边的庄将军,目光森冷,犹如望着一名死人,庄将军被绑得和一弓鱼似的,当下也是大急,拼命摇头示意刘阿弟是在扯谎。
刘阿弟却仿若未见,面上依旧带着殷勤的笑意,续道,“海对面一日航程,就是汕州港,方才我们有一艘船,已经心急去汕州港报信了,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妨碍到海主的大计,或者,海主已铁了心,要和买活军对着干呢……”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