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须仙老係乜嘢啊?谁说的买活军要打广州啊?到、底、是、谁, 在地狱八月还来找事情啊!”
一大早,精神十足而充满感情的怒喝声,便从市衙门宿舍的后院里传了出来, 伴随着的还有沉闷的墩墩声, 谢双瑶把眼前的沙包打得墩墩作响, 就仿佛是当成了平白无故给她增加了巨量工作量的无形敌人——“谁来赔我加班费, 谁!谁来!”
又是一通利落的拳击,上勾拳、下勾拳, 最后一个鞭腿,把老旧的布料踢破了一个口子,里头的沙子顿时流了一地, 谢双瑶这才从这副画面中获得了少许隐秘的愉悦, 她脱下手套, 咬着绷带的一头开始解绷带——很小心, 因为这东西至少现在于港口的库存里还是很少见的, 这是谢双瑶从某艘船的健身房里搜刮来的, 不像是从前, 用完了随手团吧团吧,不行再买新的,现在,这些耗材都得小心地收着,珍惜地使用才好。
“怎么样, 今天羊城那边送消息来了吗?有没有什么新东西——看起来,情报局还是有瓶颈啊。尤其是总台, 必须得再设一个了。”
从健身房移动到浴房的一路上, 依然是见缝插针被公事插满了, 送公文来的马脸小吴急匆匆地说, “没有,消息还是昨晚的版本,没更新,不过我们翻到了去年的数据,羊城水师当时持有船只数量在二百艘左右,但有一百多艘船只存在于账目上,当时水师在册人数四千人——打个对折再对折吧,一千到一千五百人左右,那么这一次被带来的水师力量就大概是总储量的一半还多些。可以说羊城水师差不多是精锐倾巢而出了,留在本地的防卫力量应该非常空虚。”
她眼下是有点青黑的,很显然,昨晚马脸小吴也是熬夜加班去找数据——这也提醒了谢双瑶,情报数字化的速度还是要再加快,若是查找文字资料,实在是非常费时的事情,没有一两天的功夫,很难拿出具体详实的数字来。
可要之前就已经把数据录入表格,存到数据库里了,其实就是几秒钟的事情,包括长须仙老相关的资料,都不用费事去找了,也能很快送到案头来。
对于决策者来说,丰富的信息简直比什么都更重要,买活军这里,已经算是非常注重消息传递,并且还有传音法螺这样的仙器了,但谢双瑶仍然时不常的感到信息的匮乏——尤其是这会儿,四面八方的对讲机都想呼叫总台,总台的压力也很大,经常会有漏听的。
而传统的传信方式和对讲机的效率差距,也变得醒目起来:从前地盘小,从云县到许县也就是五六天的功夫,现在买地的疆域已经十分广袤,一旦传音法螺不好使,只能用传统方式传信,那谢双瑶就很容易感受到古人的痛苦了——
消息从发出到收到,差不多要一个多月光景,等总部收到,黄花菜都凉了,也就不得不赋予一线人员随机应变的权力,而这就让事态的发展更加不受控了。
羊城这里的一出好戏,便是如此,广北敬州的案子也是如此,这一次买活军四面作战,是全新的尝试,而虽然对外连战连捷,全不闻败绩,但谢双瑶却也开心不起来,她从这场战争中所感到最突出的一个字就是‘乱’——乱得厉害!
战争的发展、转折和走向都有点不受控的味道。不能完全受控制的一线人员,完全不受控制的百姓和各方官绅商匠一起,把事态推向了事前没预料到的方向……
这样的事情,绝不止一起,当然最让人无语的是长须仙老事件,直接把买活军推到了风口浪尖: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都这样了,拿下羊城可谓是易如反掌,如果这还不拿的话,买活军岂不反而有些尴尬了?
尴尬谢双瑶倒是不怕,但她很快便看到了尴尬背后隐藏的后果——广北拿下来,实际上没有遭遇任何抵抗,浙南、江东……这些地方,就如同黄油遇热刀,迅速地被拿了下来,而敏朝的反应也非常的迟钝,甚至可说有点儿轻忽:
买活军拿下的领土,说实话都不是什么太要紧的地方,既没有姑苏、武林这样的天下名城,也不是什么赋税重地,完全可以说是不痛不痒,给了就给了吧,既然和买活军接壤,也是迟早的事,最多是朝廷打打嘴仗,实在是激不起什么动静。
可羊城呢,这就不同了,买活军拿下羊城,绝对是个标志性事件,意味着东南沿海方向,所有沿海地区几乎都被买活军连成一片,从羊城、新安、壕镜、占城、吕宋……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圈,其战略影响是十分深远的,且不说敏朝,就是安南,两个正在交战的王朝,也会感受到北面的压力:现在,他们就是这个圈里唯一的缺口了!
这种压力,会不会促使他们停战甚至联合呢?谢双瑶不知道,这得等知识教的那些传教士来给消息,当然还有南洋经略委员会的大臣回话,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明年她必须安排一次南洋巡游,亲自看看那边的情况,不能总是遥领——当然,这还是相对较次要的南洋,羊城失陷,对北面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这肯定不是朝堂上说几句话就能结束的事情,这是大事,北地朝廷必须做出回应!
而谢双瑶因此,还不能不取羊城——她要是不取羊城,北地会怎么想?锦衣卫肯定会调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都喂到嘴里的肉还不吃,买活军难道还是畏惧北地吗?或者说,买活军内部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以至于他们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吃下羊城,以及整个广府道?
这里的逻辑是有点绕的,但绝对真实,如果谢双瑶后续不想大打,她就必须强硬地拿下羊城,她要拿了,大概也就是小打,若是不拿,只怕四面八方都会对买地的实力有些疑虑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其实多少也有点这意思。甚至于,朝廷会不会因此反而鼓起了和买活军碰一碰的勇气,部署一场大战,给敏朝百姓带来更多的伤亡呢?
这么一来,羊城是必须非拿不可的了,而这也就牵出了谢双瑶对于此次军事行动的第二个感觉——穷!
穷,是真穷,这种穷不是钱财上的穷,货币这个东西,对于政权来说其实完全是没有意义的,只是一种资源流通的工具而已,谢双瑶注定不可能为钱财而烦心,她感到的穷一直是资源上的穷——
尤其是人力资源,这一次实在是让谢双瑶有强烈的捉襟见肘之感。人才真的不够用,永远不够用,完全是不够用——实在是太多地方需要太多人了,哪怕一再调低要求,也还是不够。
而更让她感到眩晕的是,倘若要拿羊城,那原本扣扣搜搜、东挪西借,好不容易规划出来的用人表格,就又要完全重新调整一遍了,谢双瑶实在是不知道,突然间多出来的这无数岗位,她该到哪里找人来填!
“长须仙老是吧……我记住了……”
一想到这里,就又有去打沙包的冲动了,她咬牙切齿地念叨了几句,坐下来对着一桌如山般的公文吃起了自己的早饭——黄瓜擦丝,攥去水分做的小拌菜、三个鸡蛋炒成金灿灿嫩生生的样子,两个白面馒头对切开来,一旁放着郝嬢嬢酱,谢双瑶的食量真的不小,而且很重视保证碳水摄入,不仅仅因为她身体健壮,也因为她的脑力负担实在是太重了。
尤其是最近,她是争分夺秒的锻炼,其余时间几乎都在不断的做决策、看文件、主持会议,编纂文档……谁叫买活军执行的是精细统治呢?有多少台账流转到中层官员那里,也就有多少汇总报告要交上来,谢双瑶不看这些文件,怎么能在鸡笼岛这里,运筹帷幄,把四方战争握在手心之中呢?
今日的事务,可以想见依然是非常繁剧的,首先要开的就是军备会议,听取海军拿出的后勤备战方略,并最终决定征伐羊城要动用多少船只和水兵——如果是别的政权,这时候还要烦恼一下后续的赏钱如何来,这一点天幸买活军还不用考虑,反正他们发的是纸钞,而且有极其充分的粮食储备来定住物价。
当然,这也提醒了谢双瑶,明年的印钞计划和金融政策会该要开了。明年到底该印多少钱出来,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钱是多少……这都是她要来考虑的问题。
天啊!长须仙老!真该千刀万剐!
焦头烂额地开了一早上的会,谢双瑶感觉自己就是个荒唐的乞丐,把人力资源这块布,绞尽脑汁地这边扯扯那边扯扯,就只穿了小背心却还想遮到脚后跟一般,总是在试图完成不可能的任务——
如果不是人不够,她绝不会让新兵营去试着收服敬州的,虽然从经济账上来算,敬州这地方甚至连新兵营都不值得动,也不值得派遣官吏实现买式的彻底管理……
谢双瑶其实也很清楚,买活军在广北闽西的山区的军事行动和统治,在税赋上是完全收不回本钱的,这地方的经济压根就发展不了,实在是太多山了,交通太过不便。哪怕后世,山区也是最后才出于共同富裕的目的,以绝对亏本的基建实现生活水平提升的,修到大山里的每一里路都意味着天文数字的亏损,就现在买地这里的发展水平来说,也不能毫无节制地把水泥浪费在深山驿道上。
买活军对闽西、广北的梳理,其实是一种奢侈的举动——用人力成本来实现领地内统治的绝对贯彻,政治意义远高于经济意义。其根本目的,还是出于谢双瑶本人的喜好,并不是为了经济发展,只要有先进的技术在,经济总能发展起来的,这和思想观念究竟是老旧还是新奇,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出兵就是烧钱,但谢双瑶有钱,她因此自认为能承担出兵这片山区的成本,但从结果来看,谢双瑶是有点被自己打脸了——钱上倒是没什么关系,就是人力,发展这片领地实在是太占人力了!而买活军用人的地方又实在太多太多,新式人才的生产速度是真赶不上现在消耗的速度!
就说最简单的一点吧,拿下了敬州,虽然在军队人力上已经极端节省了,但要不要设敬州衙门?既然设了敬州府长,而且还让金逢春过去锻炼了,金逢春为了自己的政绩着想,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发展敬州——于是她就极力写信陈情,要求疏通韩江航道,而且金逢春也很清楚买活军有这个技术和能力。
这一点不假,买活军的药火储备是充足的,技术也是有的,且随着三峡航道的疏浚而越来越纯熟——那个佘谁谁为此都发了两本小册子了。但问题是,天下难道就只有韩江和三峡值得疏通吗?光是买活军境内,衢江也险,而且是干道,直通武林,疏通不疏通?闽江,福建道的大动脉,疏通不疏通?江阴的信江,连接买地和大江的通道啊,你不疏通的话,买地和大江沿岸的商贸该怎么搞?
看看,就是疏通江河一项,还是药火够使的情况下,光是派遣到各地的技术人员就要占多少了,这些技术人员不可能单打独斗吧,是不是得配两三个私盐队兼情报局的干员,把摊子在当地铺一铺,情况建建档?再把生产链条往上推一下,为了让药火始终够使,是不是要有人买矿石,有人投建新厂,有人进修物理化学?在专门学校把生产效率再往上提一提?
人才是永远都不够用的!因为需要人才的摊子并不是简单的加法,而是乘法甚至是指数扩张,谢双瑶发现,随着领土的扩大,衍生出的事务也是呈现出恐怖的指数型扩张,而且她感受到的那种隐约的对抗感也更加的明显了——
从前,她只有一座彬山的时候,统治实在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基本就是谢双瑶把自己的思想往手下的脑子里塞,可随着地盘的一步步扩大,利益关系逐渐的丰满,买地从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进化成了一个小块——现在甚至可以说是中不溜秋,赶得上一个藩国大小……
当买活军开始真正地分润染指到天下大权时,谢双瑶发现,她的意志已经不再是领土上唯一的声音了,无数的利益关系和复杂的人□□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无意识、无明确诉求,却又完全无法忽略的,和统治者对抗的力量——
千百年前,儒家早已用他们的理解和比喻,传神地阐述了这一现象: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民如水,君如舟!大概所有的被统治者,总是会出于本能地和统治者进行博弈,这股博弈的力量最终形成了一股应力,让统治者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这股应力的推动和滞涩,如何驾驭这股桀骜的力量,恐怕是所有统治者不得不修行的功课:
一味取悦应力,顺势而行——民粹,那国家基本就完蛋了,这应力必然是短视的,自私的,汇聚了人性所有的缺点,可倘若完全无视应力,往下强推——□□,国家依然不会好,因为这应力也必然集合了百姓对于生活的美好愿望,承载了他们对于政权的好感和信任,是国家的希望所在。
即便拥有金手指,谢双瑶仍然感到在和这股应力的博弈中,自己处于一个相当吃力的位置,而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让她深刻地感受到这股应力正在逐渐茁壮成形。水有波澜,君之舟有时亦不免随波逐流——就像是买活军取羊城、收叙州,这通通都不是谢双瑶的本意,而是民心之力最好的呈现:民要你取,你不得不取!
地盘扩大了,这一战乍一看当然是战功彪炳,又一次收获满满,可胜利当真是如此无暇吗?
谢双瑶丝毫也不这样认为,除了宏观上的窘迫之外,在这场战争的微观细节之中,瑕疵,造成瑕疵的应力依旧无所不在,吃过午饭之后,她取消了自己的午休,伸手取过早上新鲜加急送来的几卷报告——有她索要抽查的金逢春、曹蛟龙工作笔记,以及情报局针对广北新出的情报汇总,打算奖励自己一些具体而微的报告和思考,一早上全是宏观数字,她的头都快要炸开了。
出于对长须仙老以及船队骑脸的好奇——谢双瑶现在住在鸡笼岛统筹四方,而不是云县,因为各地的信息通过船航送往鸡笼岛,反而比去云县要快,云县现在的交通太拥堵了,所以,她也一样承受了船队骑脸投降的惊奇。
于是,她先拿起了这份事件的情报汇总,“说起来,李魁芝是怎么搅和进来的?这个人好像一直都不太老实——”
她的眉毛很快就挑了一下,谢双瑶承认她有点被惊到了:“美洲黄金地?还挺敢想的啊……谁说古人不会玩来着?人家玩得可比什么极限运动都疯狂得多!”?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