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不是,还要走多久啊,我的妈呀老子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就硬是没走过这么险的栈道,我说你们那的人呼、呼,你们那的人平时都怎么和山外做买卖啊,盐啊、布啊、铁器啊,怎么运啊”
“就这么运啊你小心啊,脚步别跺,但也踩实了再走,那片栈道好几块木板都有点儿松了,你别跺,劲儿在手上多一些,每一步都在两脚中间对,那个重心,你们叫重心的,那个重心千万不能在一只脚上,不然,要是那块木板掉下去了,你也得跟着下去”
“我我我艹”
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知识教的小道士李谦之你叫他祭司也可以还是满带了感情的大骂了一声,“这路是人走的我艹你别走那么快啊”
“我走远点,走快点,我们得把距离拉开,我好告诉你那块板子松了再说,这路怎么就不是人走的了,你看我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的确,别看山子不矮,但高高瘦瘦的,身手是真的敏捷,背了个大包,在栈道上还有点健步如飞的意思,走得又快又稳,如果仔细辨别他的步伐,便会发觉他说得不错,他的重心的确时刻处于两脚之间,可以随时在两脚和撑着倾斜崖壁的手上转移,这样,就算木板不稳,只要不是整根垮塌下去,他就能克服踏足摇晃带来的重心偏移,迅速往前走去,离开这道危险的台阶。“走快点,自然点,眼神别往外头看,别往脚底看,往前看,越快越稳,慢了你就翻出去了”
的确,这栈道大约也就一米来宽,大概就比肩膀宽点儿有限,并排都过不了第二个人,要说栏杆,那自然是没有的,脚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极有限的山壁、河滩空间之外,就是奔腾跳跃的大江了。李谦之估计,因为木板朽坏,踏空了掉下去的人大概是不多的因为木板的缺失还行,不算多,也没有明显频繁的修补痕迹。死在这段栈道上的行人,大概多是站不稳摔下去的,山子给的建议,的确相当的实用,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来路,有点儿苦相地伸了伸舌头要回去也回不去了,已经走了两天的山路,虽然之前没这么险,但要说多平坦那也是没有的事,都走到这份上了,只能咬着牙往前冲。
“他娘的,那就让你见识一下道爷的手段”
把牙一咬,鼓舞着酸疼的四肢,把这口气给绷住了,李谦之的脚步也变得轻快灵动了起来,有了点山子走栈道的感觉,也引来了他的调侃,“可以啊,李道士,原来你脚底功夫真不差”
“道爷那也是正一嫡传,从小的童子功啊”
李谦之气鼓鼓的,“我们道观也在山里,从小走山路挑水,你当是好走的”
虽然山路远没有这么险,但要挑着水走也不简单,说实话,这走山路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李谦之后来下山过了好日子,有几年没这么跋涉了,也颇有些髀肉复生之叹,不如当年之勇罢了,这会儿鼓起一口气,很快跟上了山子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大约五六步,在栈道上急速前进,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李谦之都逐渐习惯了这种三边不靠,山风一吹,毛骨悚然的感觉时,便见到前方随着山崖弯折,又再见到了一条脚踏实地的山间小道栈道也不可能都是沿着悬崖永远修下去,基本上就是在一座山到另外一座山,可以连缀起来的路径上,实在找不到落脚点,只能在崖壁上打洞、牵绳,固定起来修造的一段小路。有条件走山路的话,都不会修这东西的。
说实话,这种坡度很大的山路,走起来也是受罪,但怎么样都比山风从脚底往下吹,寒气直接钻到心底来得强,李谦之微微松了口气,正想张罗着到前方稍微平缓一些的地带,休息片刻找个水源,一声山字还没出口,就见得山子身形一个趔趄,身影立刻矮了下去仿佛过了极漫长的时间,才听到了木板垮塌那咯拉拉的不祥音效。
“山子”
李谦之头皮发炸,刹那间也来不及多想,从小蹲到大的马步,这会儿显出了作用,脚下一蹬,飞出了几步,伸手一把拽住了挂在木板上的大背包,虽然视线被背包挡住了,但入手沉甸甸的,明显,“绳子套住木桩这段木板都烂穿了,注意重心我撑着你放心动”
听他语气镇定,知道人没大碍,李谦之的心跳也平缓了些,他毕竟也是训练有素,去军营混过一段时间的,虽然因为训练表现不佳被刷下来了,但那也要看和谁比,和那群如狼似虎的大兵哥,他比不过,可这会儿,还是不至于被冲昏头脑,执行力是在的,“绳子对,绳子”
往腰间一捞,把一直挂着的绳子取下,配合着小心翼翼的旋转,在背包不脱手的情况下,单手把绳子系上腰间,另一端套到崖壁上突出的木桩上,打了结,这样他多了一重保证,才敢把更多重量交给身下的木板,一手抓着背包,一手往前,垂下伸给山子,“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快就被握住了,李谦之往后慢慢蹭去,给山子一个向上的拉力,山子脚下也在使力配合,他的身形重新升起,回到了栈道上方,理所当然,比之前更加灰头土脸,眉毛大概是磕了一下,往下流了几道血,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李谦之这时候才看到,山子之前是蹬住了木板下方,打斜埋入山崖石洞的龙骨架,到现在他一只手还抓在木桩子上稳住自己,心中也不禁暗自佩服这就是重心分布四肢的好处了,一脚踩空还能反应过来,如果重量全部交给迈出去的那只脚,一脚踏空,必定是直接掉下去,根本就来不及抓住木桩,现在只怕已经跌落江中,尸骨无存了。
“没事吧”
等山子完全爬回栈道上方,两人都是有点脱力,趴在栈道上只是喘气,李谦之好半晌才能问出话来,山子摸了摸眉毛,把手放在嘴里舔了一下,笑道,“嘿腥甜没事,不过这段要加点小心了,今年夏天雨水多,这块大概是有水流,木板烂得厉害”
这还用说李谦之的心是提到了嗓子眼,每走一步都要找个地方套绳子,脚下再三试探才敢发力,短短十几米的栈道,走了七八分钟,等脚步在湿滑的山路上站稳了,这才敢用力喘气,这气甚至喘得都说不出话了,山子倒还好,别看是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但居然若无其事的,撑着大腿喘了几口气,便张罗起来,截了一段麻绳,在栈道口绑了两个圈,道,“做个记号,一会去村里说一声,秋后该筹措换板这笔开销不小。”
木板没有生着安上去的,那朽烂得极快,桐油、清漆,这都是必要刷的,对于山里村落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不维护,没了栈道,那就真的无法和外界联系了,李谦之没想到三峡两岸的山区,百姓过的居然是这样的日子,不禁感慨道,“这当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一村一个桃花源村子里的人肯定不交税罢”
这是自然的,税吏怎可能翻山到这里来,但这不能说是山村的便利,只能说是无数坏处中微不足道的好处,山子道,“朝代还是知道的,因为我们这里不产铁,至少针是要用铁针好农具就基本全都是木制的了,铁器非常难得。也不全是价钱的关系,你也看到了,铁器很难运进来。”
别看他刚才差点就没了,但语气却仍很镇定,“我们这里的人,最大的烦恼就是出门实在不方便,一般人一辈子出不了两次门,出门那是全村人都要矮看望的大事,出去了就没指望能回来,有时候死都不知道死在哪里,就比如说刚才,我要没抓住,那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家里都不会知道掉在哪里。我们村一两年出门总有人在山路上掉下去的,尸骨都找不回来。”
从这平淡的语气,大概也能想象到山村那艰难局促的生活,绝没有想象中男耕女织的美好,事实上,意外、事故、受伤、疾病的阴影是挥之不去的,死亡则犹如家常便饭,让在这样的村落中长大的山子,提到这些时有一种格外轻描淡写的麻木。倘若不是一样在山中长大,李谦之都品不出来,但此刻他却觉得肩头发沉,好像意识到了山民们背负着的重量。他倒是没有问为什么不搬迁出去,因为这是很愚蠢的问题,大部分人搬进山里,肯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山外已经活不下去了,在敏朝的衙门管理之下,隐户搬到山下,那日子也未必比在山里过得好。
“那你是怎么跑到我们买地的”
打开水囊,珍惜地喝着最后一点清水,李谦之喘着粗气问,山子则回答得很平淡,“我是被夷人抓了娃子,说来也巧,这帮夷人抓了我们以后,要往山那边他们自己的寨子里跑,翻山的时候,遇到了敏朝卫所兵巡山,他们就丢下我们跑了,我还有一些其他来不及跑的夷人,就被当成是战俘,被私卖到潭州附近的农庄去做活了,我也被他们当成了夷人。”
但是,从山子的名字以及语言来说,他们村落应当算是汉人村落的,只是隐居的时间太久,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不同的服饰特色,又和番族通婚,因此,竟失去了汉人的身份,汉人不肯承认他们是汉人了,也把他们当成了夷人,叫他们青衣夷,这一点是很有些冤枉的,不过,反正他们和官府打的交道很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计村子里的人也不在乎自己被当成了什么,只要不来征伐他们,他们便也不会找官府的麻烦。
“哦,那你就是跟着大江沿岸的逃奴、逃夷一起过来的了。”
“是,那时候只要是沿江的,见到了买活军的船,都想逃,还有人杀了主家,烧了农舍,把粮食抢了逃到西边去的。”
大山说的不是假话,大江沿岸的地主,买番族奴隶来服侍自己,或者锁着做活也有许久了,番族的奴隶价格便宜,虽然凶狠,但体格健壮,在人市上是不缺乏买家的,至于说他们的来历,买家也并不在意,汉人的奴仆来历不明,或许是被掠夺贩卖来的也有得是,不妨碍主家继续收用。不过,这数百年的交易,这几年是近乎中断了的,因为买活军那里居然不歧视番族,番族到了买地,是可以学会汉语的,还能搞明白很多买地的规矩,而这些人自己得了好处,居然也没有闷声发大财,而是很热衷于跑到沿岸的村子里去,告诉那些番族的农奴,离开了这里,还有别处能够容留他们,日子还比现在更好过得多
番族素来是轻信的,尤其是离开家乡,在汉人的地盘讨生活的番族,那就更是如此了,只要说的是一门语言,番族就会全心全意地相信同族的话,于是,这下可好,他们一知道自己离开了农庄就有好日子过,那还有什么能挡得住他们的逃跑
山子就是在这样的浪潮中,和夷人一起跑到买地去的,不得不说,他确实聪明,在农庄里干活的时候,他就会说官话和夷话了,到买活军那里,吃了几天的饱饭,其余科目的学习也提上来了,这个人长的又高、体能又好,脑子还非常好使,而且相当的能吃苦,没有多久就被买活军招入军伍,比下山后想当兵不成,考吏目没考中,只能到知识教里当祭司混饭吃的李谦之,自然是要优秀了好几等。
这次往川中的行动,他上官毛荷花特意把他带上,并且在自己转去跑后勤时,还把他调动到了艾狗獾所属的前线,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艾狗獾知道他的来历之后,对他也很看重,上头的政策一改,便立刻让他带上知识教的小祭司,往老家走一趟根据知识教的传教地图,这片山区还是空白,山子能和夷人、山民都说得上话,打开这片空白区的任务,仔细想想还真非他莫属呢。
“我要是你,我真不回来了,有这份聪明干啥不好,非得把头别在裤腰带上”
喝完了水,两人继续上路还得再走一天才能到山子老家村落,还有栈道要经过呢,日落前必须赶到歇脚窝棚,否则,到了晚上,说不准就遇到豺狼虎豹了,被啃得尸骨无存李谦之一边猫着腰在两片大石头中间,手足并用地跋涉,一边感慨道,“就这路刚才要不是你命大,你就折在那了”
山子一时没有回话,李谦之抱怨了两遭,表达了自己的不解,他才轻声答道,“你觉得我聪明么”
“那真没得说”李谦之虽然有点酸,但该承认他也承认得很爽快,“你是比我强多了”
“那是你有所不知,道爷,我们家六个孩子,四个都是傻子三四岁上都被带到山里去丢了。”
两人一前一后,李谦之蓦然抬头,却也只能见到山子的背影,他惊讶得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山子的声音却还是那么的平静,听不出一点情绪。“我们村搬了三处地方,说是风水不好,还有人说是祖上得罪了什么大神,遭了报复,生的孩子十个里面,三四个都不齐全,有些生下来就畸形得厉害,都说那是犯忌讳了我是到了买地才知道,近亲通婚,生的孩子就容易这样,学了生物我才明白,我们村和附近那两个村落寨子,绝大多数村民都是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
“近亲通婚,生的孩子,好的就特别好,差的就特别差。你瞧着我手长脚长,人也机灵,我有些表亲,手指和蜘蛛一样,长得怕人,眼睛也看不清,活不到成年,稍微动弹一下就喘不上气死了”
“我自个儿在山脚底下,过上好日子不难,我爹娘现在大约也不在了,可我总想着老家村里那些人,我想着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不是被咒了,也不是风水不好,就是近亲通婚的缘故,只要搬出山来,这个病自然会烟消云散或者说到底,我们村里人都不该再有后代了,优生优育嘛。”
山子的声音依旧非常的平稳,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和生死擦肩而过,这种背负着血脉重担,这种从出生到死亡都被困在一地,被命运织成的茧房重重包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甚至连死亡都来得极为随意那种朝不保夕、命如漂萍的感觉。只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对李谦之说,“就是,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看,我从小就常看到那些傻子被家里人放在背篓里,带去山上,我有两个弟弟还是被我亲自放到我爹的背篓里去的”
他没有再说了,李谦之也不再追问,他无声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用了力,疼得龇牙咧嘴,他下定决心,这条路再难走,他也不多嘴什么了。
“山里一共有几个村子,都用这条栈道出行吗”
不过,两个人行路,始终一言不发也不行,李谦之其实也有工作中必须去了解的信息,过一会,他还是开口问了,问的还是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目前他履职唯一的渠道,“栈道坏了的话,一般是怎么修的呢收过路费么”,,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