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堂兄弟巴特尔的指责,本来充斥着愤怒的天圣汗也先,罕见的没有挥刀相向处死叛徒,相反脸上略显凶残的表情慢慢褪了下去,眼神之中闪现过一缕痛苦。
“妹妹,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沉寂许久过后,也先把目光落在了年轻母子身上,她们不是别人,正是也先的亲妹妹摩罗,以及他的亲外甥腾格尔。
另外这个小男孩还有一个汉人名字,叫做朱见瀚。
没错,他正是明英宗朱祁镇,遗留在草原上的龙种,一个永远都不可能被大明王朝承认的皇子。
“我只想给孩儿寻一条活路。”
摩罗有着草原女子的坚韧,她愿意向明朝探子通风报信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给自己的儿子找寻一条活路。原因就在于摩罗很清楚,朱见瀚只会被也先当做一面对抗明国的旗帜,一个扰乱明国法统的工具,一辈子都将沦为权力的牺牲品。
“胡说八道!”
妹妹摩罗的这句话,仿佛戳到了也先的痛点,他怒斥一声之后便反驳道:“你跟腾格尔两人在草原上锦衣玉食,本汗身为舅舅还在帮他争取明国京师的那张龙椅,但凡有一日我们蒙古儿郎再入中原,腾格尔就将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
也先的狡辩让摩罗嘴角,浮现出一抹嘲弄笑容,走到这一步生死已经置之度外,她干脆揭穿道:“就算有一日汗国铁骑能再度攻入中原,腾格尔也只会沦为方便统治的傀儡,然后再某一刻不明不白的死去。”
“岱总汗、阿剌知院、伯颜帖儿木,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
站在历史的角度上看,也先确实是统一蒙古诸部的英雄,但是放在同一时代的臣属亲族眼中,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嗜血屠夫。
弑汗杀弟、屠戮功臣,一切挡在也先权力道路上的人,都将成为被清除的对象。摩罗很清楚自己儿子的皇族血脉,并不能庇佑他成为天下共主,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动手的人,恰恰正是朱见瀚的舅族,绰罗斯一脉!
这也就是为什么,沉忆辰在通往权势巅峰的道路上,除非是到了迫不得己的地步,他往往会优先选择与政敌进行协商妥协,而不是动用物理手段去消灭对方。
动手除掉几个政敌,看似是最快速高效的手段,实则带来的后果便是人人自危,剩下的更多是把不满跟愤怒埋藏心里,整个政治体制都处于一种极其高压的状态。
一旦压制的力量减弱,亦或者遭遇到外部威胁打破平衡,那么这个朝堂炸药桶会立马爆炸。历史上有着无数权臣,当权时候看似不可一世,连皇帝都要避让三分。
却在某个瞬间突然大厦崩塌,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其实在某个时间段,沉忆辰也差不多面临也先当前的处境,弑君诛王带来的负面影响,不下于弑汗杀弟、屠戮功臣。但后续在皇权更替做到平稳过渡,以及与太皇太后、陈循、胡濙、石亨等人,达成各方满意的政治妥协,改变了朝臣对于沉忆辰的印象。
现在哪怕就是跟沉忆辰最不对付的文官集团,政见不和的时候也明白完全可以靠对话谈判解决问题,不用担心沉忆辰会用权势压人,更不用担心惹怒对方会“人间消失”。
政治妥协很多时候看似软弱,实则能使整个朝堂保持着一种健康状态,演变为一言堂的后果才是可怕的。
想比较旁人对自己的指责,妹妹摩罗的话语更能刺痛也先的内心,他感觉自己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岱总汗脱脱不花乃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他不死瓦剌绰罗斯一族如何能崛起?
阿剌知院贪权恋位,太师之位乃绰罗斯一族发家之本,意味着什么难道他心里不清楚吗,自古哪个帝王能容得下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权臣?
伯颜帖儿木就更是昏了头,四分五裂的蒙古诸部,只会一步步被明国蚕食吞并,从此走向历史上匈奴、突厥一族的命运,自己启动万户改革,传承家天下又有何错之有?
直到这一刻,也先突然有些理解沉忆辰在明国改革变法的遭遇,利益洗牌往往伴随着不理解跟腥风血雨,不知道这个明国宰相,是不是与自己一样品尝着众叛亲离的滋味。
英雄惜英雄,也先跟沉忆辰的经历,仿佛是一对命运的双生子。
一阵内心痛楚过后,天圣汗也先长呼一口气,眼神再度恢复了冷漠。帝王注定是无情的存在,臣属、亲族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蒙古大一统的趋势不可阻挡。
摩罗身为绰罗斯一族的女人,同样注定将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包括她那个拥有大明皇家血脉的儿子。
“赛刊王!”
也先朝着身旁喊了一声。
“臣弟在。”
“参与通敌之人全拖下去斩首示众,摩罗跟腾格尔关押在帐篷中不允许跟任何人接触。另外查到的那几个明国探子,五马分尸用木盒收殓好,送到明国京师给沉忆辰看看,这就是细作报信的下场!”
杀伐果断方为枭雄本色,命运迫使沉忆辰跟也先做着类似的事情,双方行事风格的差异,却注定会走向不同的结局。
“是,大汗!”
不敢有丝毫违背,赛刊王就押着几人走出汗帐,很快外面就传来了一阵阵惊呼跟痛苦哀嚎声音。
听到这一切的天圣汗也先,内心情感变得更加冰冷,亲情这种东西将彻底被移除考虑范围。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明京师,沉忆辰并不知道也先动作如此迅速,手段会这么果决。好不容易发展出伯颜帖木儿一脉跟摩罗一脉的内线,就这么被连根拔起,顺带安插传递消息的暗探都被牵连。.
但“卧底”的价值往往就在于此,他们用自己的性命,挽救了大明五万西征军将士的存亡。从忠国公石亨选择撤退嘉峪关的那一刻起,就等同于曝光了暗探的存在,也注定了他们的结局。
当然,天圣汗也先转移族群跟牲畜,同样相当于告诉了沉忆辰,明朝内部高层有着奸细存在,现在沉忆辰要做的就是类似的事情。
锦衣卫南镇抚司衙门内,退朝离开的沉忆辰没有回到府邸,正坐在这里与指挥使赵鸿杰品茶。他在内阁会议上面,对王文说的那些将直接传达军令给于谦,对鞑虏汗帐来一个犁庭扫穴,其实是抛出去一个诱饵。
内部奸细没有探查出来之前,任何军队上面的调遣,都存在着泄密的可能性,会把出征将士给置于危险境地。沉忆辰才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认为直接传达军令就能规避一切风险,抛出诱饵就是为了给锦衣卫逮捕创造机会。
“向北,快一个时辰了,你放在书桉上的军情奏章那个饵,会不会有些过于明显钓不上来大鱼?”
虽然赵鸿杰在京师入仕年月,比沉忆辰还要长些,但很明显他修身养性的功夫,达不到沉忆辰天天跟一群官场老油条,磨练过后的水准。
坐了接近一个时辰,茶水都泡了两壶,他感觉再等下去毫无意义,对方应该不会轻松上钩。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这条大鱼一定会上钩。”
沉忆辰把弄着手上的茶杯,展露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
“为何这么肯定?”
“因为幕后主使是曹吉祥,性格使然。”
对于沉忆辰说出曹吉祥这个名字,赵鸿杰脸上没有多少意外神情,基本上京师高层排除一圈下来,很容易就能锁定嫌疑目标。
现在沉忆辰抛出去的诱饵,更多是找到具体执行人。毕竟先不论紫禁城内部宫女太监这个庞大群体,单单军令下发内阁、兵部、户部、财部、通政司这一条线走下来,就涉及到无数的官员。
沉忆辰内阁会议上表现的越是运筹帷幄,放言的行动规模越大,就越能刺激到曹吉祥从中作梗。否则沉忆辰要是真突袭鞑虏诸部驻帐成功,那他的威望跟战功将再度上一个台阶,内官就更加无法与外朝匹敌。
历史上有着太多类似于曹吉祥的阉人,他们成事可能不行,败事却绰绰有余!
“如果这次真把曹吉祥给牵出来了,你准备怎么做?”
赵鸿杰开口询问了一句,想要动曹吉祥可不容易,内廷十二监有着一套独立的封闭体系,必须得呈交皇帝审阅通过,才能让三法司介入查证。
可问题是曹吉祥看着小皇帝长大,双方之间有着一种超越了君臣关系的亲情存在,真的能轻易就把他给扳倒吗?
另外便是曹氏宗族掌控着腾骧四卫跟五军营,这两支兵马要是处理不好,很容易在京师爆发内战。曹吉祥跟石亨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后者最多就是有些狂妄自大,行为上会不自觉的出现僭越。
前者却是有着实打实的造反野心,不走到绝路是绝对不会束手就擒,如果再加上皇家的偏帮庇佑,沉忆辰就算找到曹吉祥罪证,已然很难打倒对方。
面对赵鸿杰的提问,沉忆辰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用着无奈语气说道:“鸿杰,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攘外必先安内,还是攘内必先安外之间徘回。”
“选择攘外必先安内,那就有爆发内战的风险,给外敌鞑虏创造可趁之机,九边防线不一定能扛住大一统的蒙古汗国冲击。”
“选择攘内必先安外,按照曹吉祥这种人的性格,很难与他达成一定的政治妥协。亦或者说他的胃口太大,满足了就等同于养虎为患。”
“那么势必会重现此刻的局面,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京师内贼却在各种扯后腿。遇到什么孱弱的对手,以大明的底蕴还可以耗死对方,可酋首也先乃蒙古百年不世出的枭雄,集中不了大明的全部力量,是战胜不了他的。”
“鸿杰,你说我该怎么做?”
身居的位置越高,沉忆辰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得慎之又慎考虑各种后果。
曹吉祥跟一般的官员不同,身处深宫外朝官员想对付他,基本上没有办法来个擒贼先擒王的斩首行动。说句难听点的话,曹吉祥要真丧心病狂豁出去,沉忆辰在文渊阁被他干掉要简单的多,皇家架在中间导致双方天然不对等。
但走正常程序查证弹劾那一套,历史已经证明了曹吉祥绝不会束手就擒,腾骧四卫加五军营十几万兵马,就算只有一般被怂恿起兵,整个京师都会出现血流成河的场景。
这点也跟当初对付忠国公石亨不同,他看到“清君侧”无望就很干脆的认输,曹吉祥这种阉人是没有退路的,不成功就只有死路一条,大概率会选择殊死一搏。
就如同古代很多皇帝处置权臣一样,忌惮的并不是权臣本身,而是他背后掌控的破坏力量。如果做不到“无伤”解决问题,很多时候就会选择隐忍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毕竟江山社稷打烂了损失是自己的。
感受到沉忆辰内心的犹豫跟纠结,赵鸿杰沉默了片刻,然后脸上闪现出一抹决然神情回道:“向北,要不这样由锦衣卫在宫中动手。”
“毕竟锦衣卫有着天子亲军的头衔,出入宫中不会引起曹吉祥警惕跟怀疑,只要把握住时机来个先斩后奏,就算陛下有心包庇也无济于事。”
“哪怕退一步说陛下准备追责,锦衣卫单独行事也可以把你给撇开,不至于损伤到朝廷根基。”
赵鸿杰确实想出了一个“一换一”的方法,只不过他话音刚落下,沉忆辰脸上就浮现出一抹自嘲笑容道:“拿你去换曹吉祥,他还不配。”
“鸿杰,这件事情你不用过多忧虑,我自会有解决之道。”
“可是……”
赵鸿杰还想要说点什么,屋外的走廊上却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力。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推开,一队锦衣卫压着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人走进进来,望着眼前浮现的这张熟悉脸庞,沉忆辰站在原地一时内心感情无比复杂。
他其实早在心中就隐约有了预感,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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