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门就听见包厢里头人声鼎沸、乌泱嘈杂,高桐手心里出了汗,他跟在柏修文后面。而在对方要推门而入时拉住了他的衣袖,问了一句话。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听起来实则很奇怪。可高桐认为,或许柏修文会懂他在问什么。
他问的是:“你不是,对不对?”
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随后只见柏修文转过头来,回了一句——“什么?”
毫无波澜,状似无意。
没什么。高桐摇摇头,将手收了回来。
他心里自嘲地笑了笑,慨叹自己的愚蠢与不信邪,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与试探,而对方明显对于这件事一无所知,他就像个神经病。
纵使相像之处甚多,可他完全找不到对方这样做的理由。
当年说出了那种话,这个人厌恶自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门开了,高桐屏息。
房间里的众人下意识朝这边看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柏修文先行挥了挥手,淡笑道:“大家好久不见了。”
“柏哥!”
“我去,这不是老柏么!”
他确实人缘极好,这一挥手的效果倒像是在检阅,妙得是众人也纷纷应和起来,到场的二十来个同学皆站起身来欢迎他。
“刚才在外面就好像看到柏哥了,我还没敢认,以为哪个明星来了,寻思今个儿同学会还挺有牌面的……”
“你这什么眼睛,柏哥都认不出来了吗!”一个男同学哈哈笑道:“不过感觉是不是又高了点儿?这是换了水土的缘故吧。”
“得了吧,咱们哪个没往外跑,也没见谁蹭高,人家老柏本来就这么高……”
柏修文还未开口,同学们就争抢着搭话了。此刻高桐倒是庆幸对方的身材足够高大,这门并不宽,他跟在后面被挡得严严实实。
其实就算没发生当年的事,他也完全无法应付这种社交场合。大概是独身惯了,一旦遇到多人的场景,他就会无来由地紧张、局促不安。面上或许还维持着镇定,内里却心如擂鼓。
进入社会后,工作里也总免不了应酬。只是高桐并不大在乎职场关系,一般有公司团建、同事聚餐时他都会藉事推脱掉,实在不行就坐在角落里看着菜发呆。
正暗自腹诽着,视野却陡然开阔起来,一束光明晃晃地照在眼前,高桐被闪得不由眨了眨眼睛,抬头便望见房间里正面面相觑的众人。
他立刻就生了转身逃开的想法,膝盖颤得不得了,没想到身旁人却先开口了:“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高桐。”
包厢里一时间静谧非常。
二十来双眼睛,二十几道目光,探究的、质疑的、惊讶的,一齐投了过来。
高桐更加无所适从了,他脸色惨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双手紧紧磨着裤线,嘴巴几乎张不开。
该看哪里?该说什么?……是不是要学对方先问个好?
他就像是第一次被家长领导幼儿园的小孩子,讷讷站在讲台上,连自我介绍都说得磕磕绊绊。
似乎是看出了高桐的窘迫,柏修文侧头温声对他说:“先找个地方坐下吧?”
高桐迟钝地点点头,随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拘谨地道谢。
“对对对!你们先坐下来,咱们再唠!”有个人才反应过来似的:“一直让你们站着聊这算什么!”
“哈哈,刚才都没看见高桐……”一个女同学说道:“有点认不出来了,这么多年没见过了。”
没什么人接话茬,那女同学也有点
尴尬,撇撇嘴后侧头跟女伴聊了起来。
在场并没有相邻的两个座位,高桐埋头刚找到一个位置,他旁边的一个女孩就连忙站起来,对他身后的人说:“我往那边儿挪,你就坐我这里吧?”
柏修文点点头:“麻烦了。”
高桐没再理会,低下头去,掏出手机打开消消乐。
包厢里很快恢复了喧闹,众人又开始互相揶揄调侃,似乎很快就从刚才的震惊缓了过来。
高桐的出现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插曲,在成年人的记忆里很快就被翻篇忘却了。当年那些事或许会成为某个小团体饭后的调味剂,但这个场合谁也不会真没个眼力价儿去提起。
眼见着并没人搭理自己,高桐松了一口气,边打游戏边神游。
然而或许是像柏修文这样的人不显眼都难。他消消乐打通一关又一关,就听着话题来去反复,绕了一堆圈子,总能绕到对方身上。
旁边的女孩子还在说笑:“我以为柏哥这种人,不会怎么发朋友圈呢!实际上我发现他固定每个月两次,都是周末八点,每次都是一张风景照。从来不配字。”
“我爸也这样,柏哥真的好像老干部啊,哈哈哈!”
“哎我说,你整天观察人家干嘛,这么仔细,不会对柏哥有意思吧……”
女孩子突然就梗住了嘴,脸也羞红了,嘴里嚷嚷着:“我不是学Sociology的嘛,朋友圈这东西挺有趣的,所以就……”
她余光羞赧地瞥着话题当事人的神色,却见那人似乎不介意似的,脸上还挂着淡笑。
“都是给我妈看的。”柏修文道:“她怕我在外面过得不好。”
“……”
高桐很快发觉这些人或许是真的钦慕柏修文。
并不是阿谀奉承、虚与委蛇的交谈,也没聊到什么生意、政道,都是些稀疏平常的日常小事。
而柏修文也总是耐心地回答,表情沉静、声音和缓。不论长相,他实在有种出挑的气质气场,这几年过去是更加摄人了。
这也不过都是二十三四的年轻人,纵使出身名门,却没在声色名利场浸染多久,如果是再十年后的同学聚会,可能就不一样了吧。
不过这些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便又继续静心玩手机了。
然而这期间他一直感觉有股炙热目光散布在周身,一开始以为是对着柏修文的,不过后来不适感愈来愈强烈,他皱着眉抬头去寻找那道视线。
就在圆桌对面,高桐直接和张元龙对上。
“……!”高桐定定地看了三秒,随后低下头避开了。
柏修文一直留着个余光给高桐,这会儿显然是发现了刚才的事,他朝张元龙看去,露出了个和善得有些微妙的笑容。
这期间又进来了几个人,位子坐得差不多满了,服务员也开始走菜。
“江唱晚怎么磨磨唧唧的,刚才我wechat问她什么时候过来,她说快了快了,现在还没个影子。”
“人家是酒店老板,压轴上场你们敢有意见?”刚才在迎宾那边男同学笑着调侃道。
“话说唱晚现在是网红吧,挺有名的美妆博主,粉丝好几万呢,我看她朋友圈她化妆品都一箩筐一箩筐的买,……”
陈鹏在旁乐不可支:“当时我还觉得柏哥会和江唱晚有一段呢,他俩多配啊,俊男美女郎才女貌的。”
高桐的手指一顿,不小心按到刷新键,刚才这一关的努力全白费了。
他这才想起来方才柏修文与那个中年人聊天说到的小晚是谁。当年他也以为柏修文和江唱晚是一
对,不过是没有说开罢了。
他在想柏修文会回答什么。
然而还未等听到对方的回话,方才话题的主人公就到场了。门倏地被推开,人未到声先至,是清亮大方的女声:“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一会儿。”
这声音蓦地熟悉。高桐不由看过去,只见来人身着绀色礼裙,腰肢纤细,双腿纤长。她带着爽朗的笑意,大大方方地和大家打了招呼。
不得不说,江唱晚的美是与众不同的。她身量修长,五官大气且精致,并不同于江南女孩的婉约雅淑,而是一种明艳绝伦的动人之美。
但是这些都不是高桐关注的点,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对对方的声音有种意外的熟悉。而这种熟和对故人的、对老同学的熟悉并不一样。似乎不久之前就听过似的。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一头江唱晚环绕了一圈儿便看到了柏修文,她走过来,佯装发怒:“柏修文,你怎么也不给我留个座?”
柏修文道:“我也来晚了。”
江唱晚:“……”
“你们都不给我留个座儿。”江唱晚不得已坐到对面去了,哭丧着脸:“没有同学爱了。”
江唱晚长得漂亮,性格好,人还大方,是高中时大家都宠着的姑娘,这过了五六年倒也没怎么变。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富丽堂皇的包厢里流动着欢快和谐的空气因子。
高桐仍自顾纠结着,那种怪异的感觉一直萦绕在胸口挥之不散,就连心跳都紊乱起来了。这种怪诞感难以言表,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人完全到齐了。班长起来致辞、敬酒,每个人都拿起酒杯,高桐也无措地跟着举起酒杯,却听身旁人的低语:“不想喝的话,不必勉强。”
大家都看着班长,并没有人关注这边的情况。高桐怔怔地盯着高脚杯里的酒红色液体,并没理会柏修文的话。
不必……勉强吗?
他没喝过酒,此刻却当真想试试酒精究竟有何好处,能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结束致辞时,大家都象征性地品了几口,却只听高桐咕咚咕咚地一仰而尽,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突兀。
哪里有这么喝红酒的?众人心中略有些不屑,但都好歹算是体面人,只是将视线投过去又收回来,跟周围一两人窃窃私语罢了。
虽说是同学聚会,倒也不是二十来个人聚在一块儿聊天,多半是位置决定团体。晚宴正式开始时,高桐晕晕乎乎地看了一眼表,对一旁的柏修文道:“还有……还有十分钟。”
柏修文道:“你别喝了,红酒后劲儿大。”
“哦……哦。”高桐乖乖地应着,又偷偷伸手去够酒。
柏修文皱眉看着他的动作。
“然后……这一杯,我敬高桐!”
高桐吓了一跳,手一个不稳差点就要把酒瓶摔了,还是柏修文迅速反应过来去扶正了。
众人听见高桐的名字,倒是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将视线对准正站立起来敬酒的人。
只见张元龙脸色涨得通红,对着高桐举起酒杯。
“来,高桐你也站起来,听……听我说。”
高桐下意识看了一眼柏修文,见对方微微蹙着眉,于是也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这、这件事我憋挺久了,就寻思找个机会说,就当年那码子事……我在这儿,先跟你说句不好意思。”
“当时大家都年轻,是吧?”张元龙一边嘿嘿笑,一边左右环顾坐在他身边的同学。可惜谁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都一脸疑惑地回视。
高桐没什么表情,低着头看转到自己这边儿的大闸蟹。他有些发晕。
“我们也都是觉得你有意思、挺好玩的,就想跟你说两句话,做个朋友,可惜你不领情啊……”张元龙砸了咂嘴,“更何况后来你做事儿也不地道,你看我们谁也不是歧视同性恋,但是哪有你这……”
然而柏修文突然开口,清冷质感的嗓音响彻在房间里:“你喝多了,张元龙。先坐下醒醒酒。”
“不……不行,柏哥,你说的难道不是……”
一旁的陈鹏似乎也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捂住张元龙的嘴叫他坐下。
一时间没人说话,都说出‘同性恋’这几个字了,哪还有人不明白这是在闹哪一出。
当年高桐暗恋柏修文,并在校澡堂里喊其名字自`慰,这是周所周知的事情。哪一个寝室里夜谈的话题都少不了这个。
那时候正是零几年,同性恋这种名词哪有如今这样普及常态化,大家啧啧称奇的同时也不禁恶心——居然在校内对同性手`淫,高桐实在让他们大跌眼镜。
高桐一直站在原地,手压在桌上颤颤发抖,不住的喘气。
坏事的废物。
柏修文脸色也不大好看,他磨了磨后槽牙,吐出一口气,对高桐道:“想走吗?”
他瞥见高桐的膝盖一直哆嗦,心下明了高桐状态又不大对,此下再有什么解释和道歉都是多余,只得再待时日再说开了。
可不知是谁也没个眼色,或许也是为了缓解尴尬,对柏修文说了一句:“对了柏哥,哈佛那个青年领袖人才计划靠谱吗,就什么肯尼迪学院,我爸让我报名来着,正好你在那读书,我……”
美国?
大脑轰然炸开。混沌的脑海里倏然清明,高桐终于想起来当时听柏修文和那中年人聊天时的不对在哪里了。
他一直以为柏修文是在欧洲或者澳洲念书的。这也是即便他觉得柏修文与白先生虽处处相似,却仍能勉强区分得开的原因之一。
他至今记得与白先生初始时对方发来的信息。
“……男,S,23,189,78kg,美硕在读。”
高桐伸出手,他竭力保持镇定,将一旁的酒瓶拿了过来,缓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眼见着柏修文全无理那人的意思,甚至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过去,江唱晚连忙出来打圆场:“我听美国朋友说肯尼迪学院是世界上最大的间谍培养基地,你可别说以后想进国安部……”
或许是一直以来的迟钝终于迎来曙光,他一下子通透起来,仿佛一束光陡然在身体疯狂闪烁——猩红色的液体咕咚咕咚流入杯中,旋转着,不断下陷,伴随着这令人沉闷却令人愉悦的声响,高桐终于想起江唱晚的声音熟悉在哪里。
绝不会有错。
调教时他曾多次听见白先生与人通话,那是个大方爽朗的女声,当时他就有点莫名的熟悉,只是完全没当真。这样一个六年未曾重逢的声音早便模糊在印象里了。
高桐的喉结动了一动,他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他会这么愚蠢?
怀疑过,也几乎确认过,却总被自己的愚笨和幻想压下去。因为他始终都想不通,为什么——凭什么?!
曾经陪他在漫漫长夜中谈自我与人生,那些语音、视频的调教;给他订购爱吃的蟹黄汤包和生活用品;再到现实约调,那些诉说、亲吻、满足与馈赠……在他凉薄的二十来年人生里,白先生是确确实实走进过他内心的人。
后来世事难料,他不得已放弃了这段畸态的关系。可他不敢承认的是,他其实有过那么
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是喜欢的。
他曾把对方当光看的。
如今真相大白了。
高桐站都站不住,脑神经突突地跳,眼前浮现出无数个小黑点。一旁的柏修文却突然起身,对他说道:“我送你回去。”
高桐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低声喘道:“……你别碰我。”
当年带着高高在上又疏离的笑意说‘恶心’的分明是他,那现在这样算什么?
六年后卷土重来,不仅在他的出租屋里安排监控窥伺他的生活,更借着sm的关系冠冕堂皇地欺骗他,让他沉沦于愚蠢的支配服从的性`关系。是想看看他过得有多糟糕吗?
是报复吧?是羞辱吧!
包厢里空气都凝滞了。这个聚会实在是状况频出,围观群众完全不明真相,又是面面相觑。
额上的汗与不知什么东西糊了一脸,眼睛都难以睁开,高桐拿衣袖胡乱擦擦,转头便要离开。
“高桐,”名字被叫住了,对方拿起衣服跟在后面:“这里离医院不近,外面太冷不好打车,我送你。”高桐僵硬地转过身来。他双眼都泛着血丝,脸也憋得通红。不知是酒的后劲上来了还是什么缘故。
“离我远点。”喘气像是拉风箱的嘶鸣,高桐紧紧咬着牙:“你离我远点。”他就是这么窝囊,费了好大力也终究没说出来那个滚字。
柏修文瞬间就明白了。
一时间无话可说,他知道这时高桐情绪极不稳定,只得顿了顿,道:“我们回去再谈,好不好?”
可也不知这句话里有什么雷区,高桐陡然被激怒了,那一秒他猛地起身拿起旁人桌上的酒,用力地,癫狂地,朝柏修文身上泼去!
“去死——去死吧!”他崩溃地吼出声,人活像个鸡崽子一样跳起来:“柏修文……柏修文!我……我他妈欠你什么了!”
他这模样难堪又不体面,在场的人都看懵了,几秒后才有人把他制住按在地上。
纵使被人按着,高桐仍旧张牙舞爪地挥着手叫喊柏修文的名字。然而他就像饭桌上龇牙咧嘴的大闸蟹,模样摄人,却不过是虚张声势。
有人连忙给柏修文递纸,江唱晚跑过来给他擦脸上的红酒。当事人却仿佛被定了身似的,怔怔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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