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了?”贺作舟把钢笔搁在一旁,捏了几个瓜子塞到方伊池的手心里。
他还在想六爷的名字,顺手拿起一颗,轻轻咬住外皮,唇齿灵巧地翻了两下,瓜子壳儿就裂了道口子,他再用手指那么轻轻一捏,瓜子仁儿就自个儿蹦出来,落在他的掌心里。
方伊池把瓜子仁儿递到六爷嘴边。
“嘛呀?”贺六爷被方伊池逗乐了,“给你吃的。”
方伊池连忙说:“不成,咱平安饭店有规矩,客人花钱买的东西服务生是不可以动的,除了酒。”
贺六爷却不要他喝酒,伤胃。
如此一来,他俩没了话说,倒也不无趣,方伊池的心思全在没穿的内裤上,想要寻着机会溜走。
奈何贺六爷就是不给他机会,还把他抱到腿上,掀开旗袍的一个小角去看结痂的伤口。
“下手够狠的。”贺作舟眉头一皱,“你这药不行,留疤。”
方伊池红着脸应下:“今儿就换药。”
“等晚些我让人送你家去。”贺六爷看完,目光不露痕迹地扫了扫腿根,然后非常柳下惠地将他放开,“家住哪儿啊?”
“不用……”方伊池不敢劳烦贺六爷,轻声拒绝,“我自个儿去买就成。”
“胡闹。”贺作舟瞪他一眼,起身往屋外走,“你不说,我去问你们经理。”
他急急地追了两步:“六爷,您不留下吃饭?”
“不了,还有急事儿。”贺作舟将外套从衣架上拿下来,微弯了腰让方伊池帮着抚平衣领,见他眼底有淡淡的不舍,心里发痒,故意问,“还想我来吗?”
“您能来,是我们饭店的荣幸。”
“我不管饭店,只管你。”
方伊池垂下眼帘,因为六爷的话,心跳加速:“想。”
“这就对了。”贺六爷得到想要的回答,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你歇着吧,我跟你们经理说了,这些天你顾着我就成。”
方伊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这是点他?
结果贺作舟下一句话来了:“赶明儿我再来看你的伤,记得别沾水。”
原来只是看伤。
送走了贺六爷,方伊池失魂落魄地回了后院儿,阿清竟然还在挤眼尾的红痣。
“哎,刚好你来,”阿清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快帮我点一个,我这都画了七八遍了,总是不好看。”
他挥挥手,哆嗦着钻进屋,打开衣柜翻找了片刻:“等等,我穿条裤子。”
“什么?!”阿清闻言,捏着笔在眼尾画了条歪歪扭扭的蛇,“贺六爷碰你了?”
“胡说什么呢?”方伊池坐在床边,撩起裙摆将内裤穿上,“是我自己脱的。”
阿清愣了愣,走到他身边:“也是,六爷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这都两三年了,你见着六爷才开窍?”
“别瞎说。”方伊池晓得阿清会错了意,伸长了腿给他看自己腿上的伤,“六爷给我看伤呢。”
“就……看伤?”
“也不是。”方伊池想想,摇头道,“他还教我写字。”
阿清被他的话噎了又噎,不信邪地追问:“你都脱裤子了,他还教你写字?”
“嗯。”方伊池想到六爷写的名字,忽而后悔,觉得该把那张留下六爷字迹的纸带走才是,“之前还嗑瓜子儿来着。”
“哎哟我的小祖宗。”阿清笑倒在床上,在他脚边打了个滚,“您是第一天来饭店?”
“脱裤子该干什么,要我教?”
方伊
池红着脸反驳:“六爷不是那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六爷不是那样的人!”阿清笑够了,噌地起身,按住方伊池的肩叹息,“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爱听,可是伊池,咱们就是个谁也瞧不起的服务生,你要钱,我也要钱,谁不是有难处才来干这个?”
“你不爱勾搭人,也不想爬人家的床,可你要给妹妹治病啊!”
“你自己想想,要是跟了六爷,别说你妹妹了,就算是再来十个病秧子,贺家也不可能任他们去死。”
“你许是要反驳我,说做人不能这样。”
“可你现在的工钱,根本救不了你妹妹,要不是有前几日六爷给的黄鱼,你现在怕是要去买棺材板了!”
阿清说话向来直,方伊池不怪他,因为他知道阿清说的都是对的。
他住的那条邻里碎嘴的胡同里,这几日已经有人冻死了,要不是有六爷的金条,他怕是连最差的煤砟子都买不起,最后铁定落一个冻僵在犄角旮旯里的下场。
要想活下去,再活得稍微像个人样,攀上六爷是最好的选择。
可方伊池就是迈不出那一步,不是他清高,而是觉得真要那么做了,最对不起的是六爷。
六爷那么好一个人,怎么能跟他牵扯不清呢?
阿清见方伊池不说话,心知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便重新坐在梳妆镜前,擦了眼尾的红色胭脂,调笑:“咱们在这儿说什么都没用,人六爷哪里那么好攀?”
“哎对了,你那几个熟客呢?”
方伊池缓了缓神,揉着眉心道:“有日子没见了。”
他是有熟客的,不多,就三个。
其中最熟的姓王,在街口开了家药铺,方伊静的药就是在那儿拿的。
阿清说起这茬,止不住地感慨:“要不怎么说你命好?三个熟客,有钱不说,还不爱上手摸,一个爱听曲儿,一个爱念诗,最后一个逮着你谈药理,能谈上三天三夜不睡觉。”
方伊池听他说书似的念叨,也跟着笑:“你还别说,王老板真的爱治病,总和我说些个疑难杂症,搞得我现在都能帮人开方子了。”
“要不是我和你熟啊,真的不信他们花那么些个钱,还不动手动脚。”阿清终于把脸上的胭脂擦干净了,“最难得的,他们除了你,谁也不点!要我说,你不攀六爷,干脆在他们之间选一个。”
方伊池脱了鞋上床,裹着被子苦笑:“说得轻巧,我那三个熟客里啊,前两个出关做生意,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剩下的王老板,最近也没出现。”
阿清默默地盯着梳妆镜发了会儿愣,某一刻忽然转身:“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他咬着唇不吭声,就拿手指抠被子上的线头。
阿清忧愁地叹了口气,拿着笔坐在方伊池身边:“罢了,不问了,你帮我点痣吧。”
他接过笔,凝神将笔尖凑近阿清的眼尾,也不见手腕抖动,那发红的眼角下已然多了一点妩媚的红痣。
“还是你手巧。”阿清满意无比,披了坎肩往屋外走,“你歇着吧,暖炉我刚点,不热,将就一下。”
说完,推开门,迎着昏暗不明的光走了。
*
贺六爷离开平安饭店以后,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街口的药铺。
王浮生穿着大褂在院儿里煎药,听见脚步声,回头觑了一眼,竟是张顶年轻的脸。
“六爷。”
“您忙。”贺六爷不冷不热地点了下头,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掀开帘子就进了里屋。
屋里点着暖炉,桌边上
摆满了书,几根没处理完的药散落在地上,贺作舟瞧见,拾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黄芪。”王浮生也进来了,将药渣倒在摆好的盆里,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在了房间里,“六爷想配药?”
“嗯,给方伊池。”贺六爷懒得与王浮生兜圈子,“当初我留下来护着他的人,除了你,都老老实实地撤了。”
王浮生淡淡道:“我家在北平。”
“我也没让你搬家。”贺作舟像是没闻见满屋子的苦味儿,掏出烟搁在鼻下轻嗅,“别不懂装懂。”
王浮生的动作微微顿住:“方伊池的妹妹生着病,还得从我这儿拿药。”
“北平不是只有你一个医生。”
“他信任我。”
“哟,这话怎么讲呢?”贺六爷收起烟,将双腿往桌上一跷,懒洋洋道,“他信任你,可他知道你是我特意安排护着他的吗?”
“王浮生,我当初走得急,唯一想到的能护着他的法子,就是找几个信得过的人装成他的客人,免得有不长眼的东西碰了我贺作舟的太太。”贺六爷说话的时候,语速不快,每个音听起来都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可没人真敢把他的话当成调笑。
贺六爷说:“你是不长眼的东西吗?”
王浮生闻言,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成了拳:“您要是真想娶他,就不该让他在那种地方……”
“嗯,你说得没错。”有些话贺六爷听不得,因为听见时,心就针扎似的疼,于是他打断了王浮生的话,“所以才让你活到了今天。我谢谢你护着我太太。”
“但是吧,我回来了。”贺作舟用手指轻轻敲满是药渣的桌面,“我觉得有些事儿你记不清了,那我就再提醒你一遍。你给我记住咯,方伊池是我贺六爷的太太。”
放完话,贺六爷出了院子,伙计在墙根下等着,听见了屋里的只言片语,犹豫着开口:“六爷,您……”
“闭嘴,我烦着呢。”贺六爷已然变了神情,冷着张脸钻进车厢,“我真是操了,早知道那小家伙这么吸引人,当年就该直接掳走,要不然哪来这么多破事儿?”
“王浮生……”
“还能怎么着?不乐意放手了呗,好好一留洋回来的学生,搁路口当医生呢!”贺六爷冷笑着将烟点燃,对着车窗喷了口气儿,“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茬。”
“您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贺六爷越说越烦躁,“怎么说,人家都帮我照顾了太太,于情于理我也不能真的把他一枪崩了。再说了,方伊池妹妹生病的事儿,他比我清楚,这些年估计没少帮忙,我要是现在把他弄死了,方伊池上哪儿买药啊?”
“您直接给呗。”
“哟,你是要我拿着药去到他面前,说‘我把你熟悉的医生打死了,现在你跟着我,我找人帮你妹妹治病’?”贺六爷说得自己都笑起来了,“这不是治病,这是我有病!”
伙计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开车。
半晌,车厢里传来贺六爷低低的咒骂声:“他·妈的,那是我未过门的太太,怎么就让别人惦记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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