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一行四架牛车,途经一个小村庄,潘阳提议在村中找家富户用些饭食,再继续赶路。时下世人,大多一日食两顿。富贵人家也有日食三餐的,却不是日常定规。
今日清晨出来的早,晌午十分,路途中各人随意吃了些干粮后继续赶路,潘阳此刻却是有些饿了,三年了,他没有改掉日食三餐的习惯。
庞山民的家人已去村中安排饭食。一行人下车放松,随意四处走走。几个充当御者的学子忙取出草料喂牛喂驴。庞山民却见不远处一农家小院儿外,聚着一群人,耳听的却是人群中有人吵架。派庞家的小厮前去打探,不久便回来禀告,却是为了地租在吵架。
原来,村中的富户王良在去年春天将十亩土地,佃租给本村的二狗耕种,约好每亩收一担租,大约是十收四。秋天交租时,二狗却交不齐租子,说是天时不好收成不足,家中妇人才生育小孩不久,着实困顿,请求主家减少些租子。
富户王良颇有仁心,为二狗减免了部分不能交足的租子,第二年土地依旧租给二狗。
春忙时节,二狗家因为没有牛,只能二人耦耕。所谓耦耕,就是一人在前拉绳,一人扶犁在后。贫苦的农夫只能顶着烈日,拉着犁用力耕耘,步履艰难。王良怕二狗家春耕耽误,派自家年满十六的儿子到二狗家看看。二狗家见主家儿子前来问询,心中感激,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便取出为妇人补充饭食的炒熟米粉用细萝筛了,加入少许平日舍不得食用的红糖后,端与主家儿子享用。
主家儿子回家后,禀告父亲说佃户家的米糊十分香甜可口。一旁长子听后勃然大怒,气势汹汹冲到二狗家门前兴师问罪,任凭二狗怎样解释,坚持要二狗将去年所欠的租子补齐,否则,今年就将收回已经播种土地,不再租给二狗。
“这二狗也忒不晓事,既然富足就不该诓骗本家。时下却是惹来麻烦,怎生是好。”庞山民听完小厮诉说,在一旁摇头抱怨。
对这种热闹事并不好奇的潘阳,原本已经准备离开,听到庞山民如此评说,便停下脚步转身拉住他说。“吾等且近前去看看热闹。”也不管庞山民愿不愿意,就拉着挤进了人圈儿之内。
只见农家小院儿内,不甚高大的茅草顶石头屋前,站着一个高挑的年轻后生,约有二十余岁,堵在门口正训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农夫,那农夫也不敢回嘴。只是不住的打躬作揖,不停嘴的在哀求着。一旁的门边,站着一个瘦弱的小妇人,正无助地哭泣着哄孩子。那孩子显然是吓坏了,哭的撕心裂肺,几欲喘不上气来,却怎么也不肯住口。
后生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口中翻来覆去地就是那几句话,当地土话潘阳听不懂,庞山民临时充当了翻译,无非就是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租不还?收回田地等等。
潘阳领着庞山民,来到后生的身后,抬手轻轻拍了拍那后生的肩膀。后生吓了一跳,猛然转身,却见是两个读书人模样的郎君,立刻便住了嘴,忙侧身让开道路。一脸茫然的二狗依旧没有直起身,只是木然的退到了门边。经过那后生,走到二狗和妇人面前站定,潘阳拱手施礼:“二位有礼了,吾等欲入内一观,可否?”庞山民对着两个茫然的夫妇,把潘阳的话转述过去。
潘阳和庞山民在农夫二狗的带领下,将简陋的房屋参观了一遍。期间通过庞山民告诉二狗。让他按平日里给妇人喝的炒米粉糊冲泡三碗。此时尚非饭食时间,小妇人急忙将孩子交与二狗母亲,抓几把柴草点燃灶火。
兴儿、三个学子与两个护卫站在人群的内圈,那后生亦于不远处站着,一直没有再说什么。二人在门外闲谈了约有一刻,夫妻二人端着三个粗糙的陶碗,来到潘阳等人面前。
二狗按潘阳示意给那后生送一碗。后生不解,见潘阳已端起碗在喝那米粉糊,便也接过陶碗,吹着滚烫的热气喝下一口。许是不怎么可口,庞山民与那后生都皱起了眉头,其实潘阳觉得那味道尚可,就是太粗粝了些,还有不少稻壳磨成的碎渣,真的难以下咽,却还是一声不吭,风轻云淡地喝完了整碗。
潘阳走到已经喝完米粉糊的后生面前,面带微笑拱了拱手:“此乃小妇人专用于调养身子的补品。”从后生手中拿过已经喝空的粗陶碗,递给身后的二狗,抬手招兴儿来至近前,接过一袋子小平钱递到二狗手中:“多谢贤夫妇招待,些许阿堵物,与小妇人买些补品。”说罢,拍拍石化中二狗的肩膀,转身走出人群。
“博彦兄怎知那炒米糊难以下咽。”走出了好远。唐山民仍然在为那碗炒米糊纠结。
“尚肯佃租土地耕种的农夫,少有奸诈狡猾之辈。前次献给富人次子炒米糊定是精心炮制的,故此引起富家子误会。山民兄不是也误会了么?”潘阳笑着解释道,顺便打趣儿了一下庞山民。
“惭愧,博彦兄到底是明了。”其实庞山民并非愚笨,只是缺乏底层民众的生活经验而已。
突然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既如此。博彦兄为何不劝那富家子弟再减免些地租,就此甩手一走,不怕那富家子弟仍就逼迫不休?”原来庞山民担心的是这,他还是蛮善良的。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吾等可以给予他人帮助。却不可改变他人决定,更不可随意更改他人命运,如此是怕是会遭天谴。”潘阳临死重生,让他不得不相信有天命这回事。
“若那富家子弟就此还不愿罢手,依旧要逼迫二狗一家偿还欠租,那便是二狗家命该如此了,富家子弟先前说的那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在此处,大抵是不错的,只是道义有失罢了,此所谓为富不仁吧。”
“若果真如此,我等就袖手旁观吗?”庞山民还是有些不甘心。
“你待如何?莫不是要杀富济贫,替天行道耶?”潘阳偏偏打趣他,一时开怀哈哈大笑,庞山民却是无话。
恰在此时,庞山民的家人与村中富户王良同来,邀请众人去家中就食。路途中,庞山民说起二狗家欠租之事,还颇为义愤填膺。
“那后生,便是犬子王多。二狗家佃租的土地便是我家之地。”王良的话让庞山民吃惊不小,一旁的潘阳却是平心静气,他想知道王良允许王多去二狗家闹腾,是出于什么目的?
“王多脾气急躁,做事不思后路。若不让他经历些事情,日后定然闯出大祸。”王良边走边说。“他今日去二狗家闹腾,我若不发话,他闹不出什么结果,反而会因此引起村人的侧目,甚或吃些苦头也未可知,这对他日后做事不无好处。吾老矣,家业终是要交予此子。”一个老父亲对不成器的儿子,那殷殷的期望跃然而出,这些话对自己的儿子却说不得,只是对着陌生的人倾诉一番,几多无奈,庞山民再一次被震撼了,自家年迈的老父,是否也有如此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