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江湖雨闇村, 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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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斯年又在做那个梦了。
这个梦从他第一次做,就一直折磨着他。
在他压下所有对徐清圆的感情后, 在徐清圆离开长安、跟着晏倾不知在忙什么的半年中,他偶尔仍会做那个重复的梦。但他习惯了梦中的爱而不得,习惯了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后,那梦好像也不能再更多地折磨他。
直到最近, 他又开始频频陷入噩梦中。
而且新的梦境, 比以前模糊地隔山望水清晰了很多——
徐清圆成为他藏在宅院中的娇莺后,她一直郁郁寡欢。
晏倾因为案子和林相对上,又要求林斯年放了徐清圆。不知是证据不足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林相巍然不动, 被关入牢狱彻查的那个人,是晏倾。
曾经流传过的那个谣言再次席卷而来——自尽而死的宋明河死前说晏倾是太子羡。
朝廷再审此事,大理寺不得插手,由刑部和御史台共同审理。
梦中的林斯年正沉迷于徐清圆的美貌, 每日讨好着徐清圆, 希望她能多看自己一眼,不要那么郁郁寡欢。林斯年听过那个谣言, 但他一笑而过, 并不当回事。
这一定是他爹用来给晏倾网织罪证的手段。
这是他爹的惯用伎俩。
晏倾怎么可能是太子羡呢?太子羡早就闷死在甘州的棺椁中,太子羡就算活着,怎么可能来新朝当官,一点复国的架势都没有表现出来呢?
晏倾想让林斯年放出徐清圆——更不可能。
徐清圆早已是林斯年的女人,纵是为了她的名声, 纵是口诛笔伐,她在被他强迫之后, 就应该老死在林斯年的后院中。
林斯年后院中的这个女郎,安静,娴雅,冷漠。她日日坐在窗前看院中花开花败,连走都不走出屋子一步。
梦中这是龙成六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晏倾的牢狱之祸,广宁公主的和亲……后半年的时候,晏倾和林相的政斗到了末期,他们又听说那和亲的公主在南蛮的内乱中失踪,疑似已死。
皇帝和群臣关注起南蛮的那场内乱,皇帝震怒于和亲公主的失踪,要求南蛮交回公主。朝堂上下,君臣百姓都在讨论此事,遗忘了牢狱中已经病入膏肓的晏倾。
而林斯年后院中关着的那个女郎,终于在林斯年已经对她放松警惕后,第一次踏出了林斯年的宅院。
梦外旁观的林斯年以为她是要逃离一切,要远走高飞。但事实上,梦中帮助徐清圆出去的人,是晏倾那个忠心侍卫,风若。
这年秋冬交际之时,披着厚氅出现在刑部大牢中的徐清圆,见了晏倾最后一面。
这是一年半以来,她见到的他唯一一面。
晏倾去蜀州查案半年,徐清圆留于长安。林斯年强迫徐清圆,徐清圆逃跑时,林斯年借助跟着她逃跑的侍女兰时找到了她。再等晏倾从蜀州回来,徐清圆已经是林斯年的笼中雀。
林斯年确定晏倾和徐清圆私下绝无交情。
跟随着徐清圆视觉的林斯年,看到牢中静坐的那个青年,也禁不住吃惊——
这是晏倾吗?
在林斯年的印象中,晏倾的相貌虽不是风流倜傥、俊逸出尘的那类神仙公子,却也温润雅致,毓秀美好。他是那种只可远观的人物,是寒潭后的孤鹤,是天上的悬月。
他唯独不应该是牢狱中这副憔悴易
碎、过于苍白的模样。
任谁看到这样瘦骨伶仃的晏倾,都会知道他命不久矣。
牢狱的看守者好不容易被买通,风若在外望风,而天牢中最里面一间,铁索长链关着最重要的犯人,正是晏倾。
梦中徐清圆摘下风帽,怔怔望着这样的他。她一步步上前,不由控制地,泪水一滴滴掉落。
她始终和他没有什么更多交情,但是她知道她被林斯年关着的这么长时间,他是唯一一个想救她出来的人。她从林斯年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她有时候也期盼着——
她可不可以再见到晏郎君。
她始终很遗憾,始终很难过。
她知道身处淤泥中的自己已经配不上晏郎君,但是她心中的遗憾干干净净。
正如龙成五年的七夕夜,她送不出去的那串五彩缕,他借着傀儡戏温柔地拒绝了她。在那之后,她再未见过他。
“云间晏公子,风月兴如何。”
在徐清圆心间,在她见过林斯年这样的人之后,晏倾始终是她心中最美好的存在。她正是靠着他的美好,在支撑着一切。然而、然而——
再次相见,却是牢中的形销骨立。
她跪于他面前落泪,颤颤伸出手,可是她碰也不敢碰他一下。
她心中的酸涩和苦郁,只让她哽咽出一句:“晏郎君。”
靠着牢壁坐着的晏倾,默然望着这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女郎。
她低头时,云鬓绵延,雾起重重。
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想落在她发间。但他到底一动不动,只说:“是我害了你一辈子。”
她摇头哭泣,并不知道他心中的难过——太子羡在少时伤害她;在现在又无法帮助她。
徐清圆:“我与晏郎君无亲无故,无论我什么样的结果,我怨恨谁都不会怨恨晏郎君。晏郎君你……好好养病,你的冤屈,一定可以平反的。”
她说着这样的话,但是她自己都不相信。
林斯年每日在府中会说起晏倾和林相的事,徐清圆知道晏倾斗不过。若非为了她,晏倾又怎会和林相对上呢?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的郎君……因为她,被害到了这一步。
并不值得。
晏倾低头咳嗽,声音很低,闷闷的,气力近乎于无。
徐清圆看到他唇角的血迹,但她根本不敢碰他。她只含着泪默望,见他咳完了,从自己所坐的稻草后贴墙的地方拿开一道砖,从中取了一个小玉匣给她。
这是她曾经给他的,为了方便他查案。
而今他还给她。
徐清圆抬头看着他,她从他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不知道晏郎君是否在意过小玉匣背后的意味。她曾送给他,他如今要还回来吗?
晏倾声音低弱:“是我无能。我官职已被削,你爹的案子,查案的人已经不是我了。我不知道之后你会遭遇什么,不知道你会不会被朝廷下狱,林斯年……他会保护你吗?”
徐清圆笑一下。
泪珠跟着一同掉。
她喃喃自语:“除了晏郎君,这世上谁会怜惜我这个孤女。”
她爹的疑似叛国案那么大,她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长安不用进牢狱。她早已明白,是因为当时接手那个案子的人是晏倾。
就连晏倾都担心,当查案的人不是他后,她会遭遇不测,会不知道接受什么样的虐待。
晏倾抬头:“你不是孤女。你爹活着,只是不知身在何方。你不是坚信他没有叛国吗?那就要继续相信下去。你娘的尸骨从来
没有找到过,她活着的希望也很大。
“你要活下去,要出去,要找到他们。找到他们,一切都会好的。”
徐清圆低头,抚摸着自己怀中的玉匣。
晏倾闭目:“你想去哪里,让风若护送你去。日后他会听从你的话,完全以你的心意行事。”
徐清圆:“晏郎君……”
晏倾低声:“时间不久了,我无话说了,你离开吧。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就不要回去那个牢笼了。徐娘子,保重。“
徐清圆仍跪在稻草上看他,她就着狱中晦暗的火烛光看他。
她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晏郎君?”
晏倾闭目不答。
她便知道答案了。
他让风若来找她,让风若来接她见他,她便有预料了。
徐清圆又想问他他独独要见她,是否对她……
可她不敢问。
徐清圆跪在地上,弯腰向他行跪拜礼。他避过不应,她的泪水珍珠一般,一滴滴溅在地上。他只闭着眼睛不肯看她,不肯应她。
好像如此冷漠,就能撇清和她的任何关系。
好像如此冷漠,她就可以忘掉他,可以过好之后的人生。
徐清圆起身离开,晏倾睁开眼,凝视着徐清圆的背影。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神智已经恍惚,他却想将她记入心中。
这是他少有的自私,少有的属于自己的时光。
生命遗留的最后时刻,晏倾其实不在意很多事了。他不在意君臣是否依然猜忌他是太子羡,不在意上华天失去了他后何去何从,不在意他的下属们、百姓们要如何行事。
那是太子羡才在意的事。
可是晏倾做够了太子羡。
生命遗留的最后几刻,他不想做太子羡,也不想做晏倾。太子羡太累,晏倾太虚伪,他只想做回“清雨”。
晏倾撑着最后这口气,不肯在她面前咽气。
他与她之间,连“发乎情,止乎礼”都是奢望。再一次闭上眼,也许就能和父母重逢了;可是再一次闭上眼,他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原来人生到最后,最多的都是遗憾,不舍。
徐清圆离开牢狱,深一脚浅一脚地抱着小玉匣,走在风雪中。她被疲惫的风若拦住,被风若牵来马车送入马车。
马车没有离开,他们等了一会儿,牢狱那边动静不小——
好一会儿,绯红衣袍的大官入牢;再好一会儿,官员沉着脸出来,骑马进宫。
而徐清圆靠着车壁,知道晏倾已逝。
在梦中那个林斯年从旁人闲话中得知晏倾已死的消息之前,被他关着的笼中雀就已经知道晏倾不在了。
风雪徐徐寂寂,车外的风若,车中的徐清圆,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风若终于想起晏倾生前的遗言,想起晏倾要他照顾徐清圆,带她去找她父母。朝廷如何查徐固的事已经不重要了,徐清圆最应该去的,是她父母身边。
牢狱监视者人多眼杂,病重的晏倾无法和风若交代太多,只说:“她很聪明,你听她的就是。”
于是风若问徐清圆他们怎么出城,又去哪里。
徐清圆说了。
风若并没有想到,他们才出城,林斯年就追上了他们。徐清圆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将风若劝走,自己一个人坐在马车上,等着气急败坏的林斯年。
气急败坏的林斯年掀开马车毡帘,看到的是抱着小玉匣的、不悲不喜的徐清圆。
她望着他,灵魂如同已
经被抽空,神魂似乎已经飞远。
他气愤不已,质问她被谁救走的,又来抢她的小玉匣。她唯独护着自己的玉匣不肯松手,绝不肯交给任何人。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这样美好的心,一生只有一次,绝不再许。
在晏倾逝世的同一天,马车中被林斯年压在身下发疯的徐清圆仰着头看这荒谬的一切。她从这时就存了死志,从这时就决定结束一切了。
她谁也不想去找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她的“晏公子”不在了,父母弃了她,她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死前,她要林斯年陪葬,要林斯年得到又失去,要林斯年永远得不到她。
重新被关回后宅的徐清圆,果然引来了些麻烦。朝廷来人,要查她父亲的案子,要她入牢。林斯年这样的纨绔子弟,根本不是朝廷大员的对手。
何况林相觉得徐清圆不祥,想将徐清圆送走。
徐清圆便在这时怀孕了,借助怀孕,她免去了牢狱之灾。
林斯年欢天喜地地如同一个孩子,他跪在她面前抚摸她小腹,畅想他会拥有的美好未来,他不知道连孩子都是她算计来的。
先前过夜,她一定要弄干净他留在她体内的东西。她厌恶他的一切,恶心他的一切。她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可她从未遗忘最开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她永远不原谅强迫她的人。
何况她心中藏着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
徐清圆在最后,用一场大火结束了一切。
龙成七年的春日,是她以为她初遇晏倾的日子——她自以为龙成五年春日,她入京那一日掀开车帘看到的郎君,便是他们的第一面。
夜火如流星,她抱着小玉匣走在高高的屋脊上。
衣如雪,人如仙,她这么美,置身于她一生的噩梦中。
她烧起了自己生平最怕的火,她愿意走入自己少时的噩梦中,可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一个人闯入火海中来救她了。
人这一生,也许本就会死在自己最恐怖的梦中吧。
她以为那场大火,只有恶,没有善;人间只有苦,没有甜。她只记得火舌喧天,不记得火后的那个少年郎。
龙成七年的春日,徐清圆抱着小玉匣跳入火中——
“晏郎君,我来殉你。”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其实也不求什么。
只恨这时光一直向前,漫无目的,永不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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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斯年剧烈喘着气,从梦魇中醒来。
他一身汗湿,坐在龙成六年的春夜中,抚着心脏,痛得全身颤抖。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死前,见了他最后一面。
可是为什么会那样?
梦中的徐清圆……和晏倾有整整一年半没有见过面,没有说过话,没有传过讯。
他们毫无感情啊!
而梦中的那个林斯年,日日夜夜陪伴着徐清圆,却始终捂不热徐清圆的心吗?
这是怎样决然的女郎,又是怎样心狠的女郎。
林斯年靠墙闭眼,捂着脸,低低笑出声,觉得自己何其可悲。
不过,他做这样的梦,是否说明,徐清圆和晏倾,会回来长安了?
他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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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成六年的二月二,徐清圆正随晏倾,在押送犯人进京的路上。
蜀州之案已报于中枢,引起
哗然众怒。而晏倾他们要将蜀州涉事官员押入长安,此路自要小心行事。
二月二这日,徐清圆起得比平日都要早很多。
无他。
今日是她生辰,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