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边,寂静得令人胆寒,雀跃的鲑鱼乖乖潜伏在河底,森林的鸟兽死死地缩在了树洞的窝里,盘旋不停的风儿歇了踪影,只剩下和光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泥地里的啪嗒声。
江在鹅咽了咽喉咙,直直地盯住王负荆。
和光成功了吗?他要舍生取义,同魔主一决死战?
王负荆摊开刻满阵纹的手掌,血色的光芒大放光彩,继而缓缓地消退,与此同时精纯的凤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一缕一缕鲜红的火纹缠绕交织。
一声嚎亮的凤鸣响起,手心的火焰中生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凤凰,浑身缠绕着血色的火焰,它站在王负荆的手心,勾下头,用嘴巴从手心的阵纹内衔出了什么东西。
随着那个东西的出现,四周渐渐地起了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吹得周围的参天古木摇摇欲坠。他手心的火势也越来越盛。
那个东西完全被衔出,风登时停歇了。
王负荆举起那个东西,小凤凰围绕着它往上飞去,身体重新化作一缕缕血色的火焰,最后停在那个东西的尖端,低头朝王负荆点了点,消失不见。
和光看着那个东西,木质条棍,两指粗细,长约三尺,与寻常刀一样,其上燃火。她瞪大了眼,神色不禁扭曲了一瞬,三个字脱口而出。
“烧火棍?”
阵势玩得这么大,结果就掏出一根烧火棍?
王负荆猛地扭过头,瞪她一眼,神色看起来有些愤怒,“梧桐木!凤凰栖息的梧桐木!坤舆界仅此一支,不识货不要乱扯!”
“不还是烧火棍嘛?”和光嘴里嘟喃了一声。
江在鹅透过河水,都听到了她的嘟喃,更别说身为修士的王负荆了。王负荆啧了一声,挪开了眼神。
江在鹅生怕王负荆一生气,就此离去,那和光的付出就白费了。他忍不住传音给她道:“火烧眉头的时候,你就别再玩梗了!”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慢了半拍一样,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他的方向。
透过河水,他看到她轻轻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如往常一样,没看出勉强,只是那眼里黯淡无光,看不出一丝光彩了。
她的脊背微微佝偻着,背后血肉模糊,甚至有几根白色的骨头戳破了血肉,刺了出来。白色的皮肤像一块精致的绸缎,却丝毫不被人重视一般,随意地搭在身前。
她的身下,绿色的草地已经染成了红色,一条浅浅的小溪流了过来,流进河里,血色的墨块坠下来。
江在鹅眼前划过一丝一丝血流,被水流冲刷着、挤压着,直至彻底融进河水中。
一阵微风吹过,水面泛起浅浅的涟漪,她的身体颤抖着,即将要倒下的前一刻,她伸出插满竹签子的十指,撑住了地面,稳住了身体。
她的脸上没有浮现任何痛苦的神情,暗淡无光的眼神反而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微微抿了抿唇角,风声越来越大,吹得拔地参天的大树梭梭作响。她的身体如同被砍断翅膀的蝴蝶,在强风中摇摇欲坠。
她快撑不住了。
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他担忧的情绪,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江在鹅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下苦涩,他才明白她说出烧火棍不是抖机灵,而是不这样,她就撑不下去了。
脑海里再一次传来她的声音,轻快而愉悦。
“火烧眉毛?王负荆的眉毛没烧着啊。”
江在鹅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动了动喉咙,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意,用如她一般轻快的语气回道:“这个梗太冷了,下次换个聪明点的。”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愈深了,语气异常坚定,“好!”
另一边,王负荆握住梧桐木,振臂一甩,血色的火焰照红了整片区域。四周的黑雾接连往后撤退,撤得晚的黑雾被凤火一把咬住,吞噬干净。
其他黑雾见此,撤得更远了。
魔主松开和光的皮肤,转身看向王负荆,眉头沉沉地压着,神色不善。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
王负荆咧嘴一笑,抬起梧桐木,枝桠指着魔主,“你看走眼了。”
魔主打了个响指,唰的一声,无数的魔气从地底涌出,团团围住了王负荆。他缓缓地笑了开来,“你不会以为自己能赢吧。”
魔气围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离王负荆越来越近,他不停地挥着梧桐木,试图震慑四周的魔气。
血色的火焰与黑色的魔气形成鲜明的对比,然一团魔气被凤火吞噬了,还有无数魔气扑上去,凤火吞噬的速度拼不过魔气的数量。
“连烧火棍都比不上,不如叫废柴。”
和光看着王负荆淡然镇定的神情,心想这样不行,秘境法则没动静,王负荆还没达到拼命的程度。于是她嘲讽地吐出一句话,又添了一把火。
王负荆只瞧她一眼,笑了笑,“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这句话有些过分了吧。”
“你先把我救出去再说吧。”
魔气越来越近,处境越来越危急,王负荆的神色依旧那般胸有成竹,一昧地挥着梧桐木舞来舞去,动作死板,也不像有什么特别的招式。
就和森林里的凡人老汉,挥着火把驱赶野兽一般,看不出什么技巧。
眼见着一团魔气从后方向他袭去,和光不禁睁大了眼,暗地里揪紧了心。要是这股魔气力道不足以把他摁死,而是仅仅弄晕了他,那就麻烦了。
幸好他偏头一躲,没让魔气得逞。
王负荆手上不停,挥着梧桐木,舞得挺养眼的,不知多少次躲过了黑雾的偷袭,活像只打不死的小强。然而实在没什么用,包围圈越来越窄,仅仅剩下一米左右的圈儿。
魔主眯眼瞧着,眉眼不耐烦地沉了下来,实力差距这么大的情况下,还被王负荆逃过去,看得他有些烦躁。他又打了个响指,黑雾又多了一倍。
王负荆脸上的淡然终于消隐了,取而代之的前所未有的郑重,他眯起眼睛,环视四周,语气有些沉重,“和尚,我玩一把大的,没问题吧?”
“随你。”
把自己玩死了都行。
对于和光来说,突围的办法有两个,其一是秘境法则再一次给予王负荆力量,让他打跑魔主,所有人都能得救,这是最好的办法。其二是王负荆英勇捐躯,秘境法则为了阻止它发生,一定运用法则之力做出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她不能确定。
包围圈越来越紧,和光一眼望去,只能望见黑泱泱的一团魔气,若不是其间上跳下窜的血色火焰,她还以为王负荆被弄晕了。
一团魔气抓住了王负荆的脚腕,化作数根藤蔓,紧紧地把他的脚按在原地。
他握住梧桐枝,往脚下挥去,打算挥退黑色藤蔓。其他黑雾看准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后缠住了他的右臂,阻断了他的动作。
梧桐木被迫停在半空,黑雾极有默契地远离了火焰,从上到下死死缠住了王负荆的身体。
和光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王负荆动弹不得,只要他性命无忧,秘境法则就不会出手,她和江在鹅还是没有逆转现境的机会。
除非他自爆,然而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怎么可能为了她和一只鹅自爆。和光摸着她的心,自问她也做不到此事。
王负荆双手双脚被黑雾缠住,全身无法动弹。黑雾从脚底开始,包裹着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往上爬,似乎是想整个裹住他。
他手中还紧紧地握住梧桐木,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他再也无法挥动梧桐木了。
黑雾爬上了他的胸膛,他扭头看向她,眉头压着,“对不住了。”
和光死死地盯住他,眼睁睁看着黑雾一寸寸爬上他的脖颈,覆上他的脸庞,完全裹住了他。她心中暗想道,莫非魔主想吞噬他?
这样也行,秘境法则会阻止此事。
魔主接下来的话把她的心打入谷底。
“我不讨厌这样的人,如今先来处置了你,我再结果他。”
和光一怔,脑袋像被铜钟狠狠敲过一般,魔主现在不打算杀死王负荆?
刺拉——
锁骨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眼神却依然死死地粘在乌黑一团的王负荆身上,怎么也挪不开。
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是怎么回事?要不打,要不死,给句准话啊!
难不成前功尽弃?
想到此,和光越发不甘,她不顾指尖的疼痛,握紧拳头,昂头大喊一声,“王负荆——你就到此为止了吗?你口口声声说的‘玩一把大’呢?”
他没有丝毫反应,只有黑雾绕着他的身体不断地游走,包裹得越来越大。
梧桐枝之上也缠上了几缕黑雾,王负荆被魔气包裹后,梧桐木得凤火随之熄灭。黑雾起先小心试探梧桐木,见它没反应,黑雾蜂拥而上,整个裹圆了它。
和光的心如坠冰窖,没用了,连梧桐木都歇菜了。
脑海里传来江在鹅的声音,“道友,自爆吧,不必白白忍受剥皮之痛了。”
江在鹅的话是对的,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但她还是过不了心里这一关,都走到这里了,结果还是这样吗?真的不能再前一步吗?
她抬起双手,十指扎满了竹签子,伤口处胀得紫红,全是被堵住的淤血,血滴子顺着伤口,一颗一颗冒出来,没冒出来的还有更多。
刺拉——
锁骨处的疼痛慢慢往下延伸,马上就是胸口了。
事到如今,索性不如自爆,打魔主一个措手不及。哪怕不能对谈老狗造成实际伤害,中断他的凌虐,也能给他添添堵。
和光这么想着,不禁握紧拳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
噼啪。
噼啪。
她心中一动,猛地睁开眼,看向王负荆的方向。
被黑雾裹住的梧桐木内,不停地蹦出火星子,火星子所过之处,黑雾都被火焰烧融一般,一眨眼就消散了。
随着火星子不断蹦出,梧桐木表面的黑雾剧烈地流动起来,一层又一层死死裹住它,然而黑雾又一层又一层地凹下去,仿佛最里层的黑雾被梧桐木烧融了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黑雾内爆发出一阵血色的红光,光芒又渐渐歇了下去。黑雾停止流动,就像被凝固住一般,表面裂起无数道沟壑纵横的缝隙,缝隙内赫然是方才的红光。
砰——
梧桐木和王负荆身体表面的黑雾,像是陈年的铁锈一般片片脱落,落地之前便被凤火烧融干净。
梧桐木周身的凤火比之前更盛,更精纯,比起王负荆身上的凤火还有过之无不及,似乎像是凤凰本身的凤火一般。
王负荆瞥见和光的眼神,冲她咧嘴一笑。
接着,他高高举起梧桐木,梧桐木的凤火直冲云霄,冲破了沉沉压顶的黑云,直直射向太阳。似乎还显不够一般,他甩臂一晃,直冲云霄的火柱随之一搅,搅散了这遍布天空的乌云。
温暖的阳光一束束洒下来,照亮了这片大地。
和光伸出手,掬起一捧阳光,不禁笑了出来。
她赌赢了。
凤火传达了出去,与散修骚乱那天一般声势浩大的凤火,不过多久肯定会有人前来查探。
“梧桐木是凤凰栖息的灵树,见不得半点污秽。我的凤火被脚链锁住,挥发不出它本身的实力。多亏了你贡献的魔气,才激发了梧桐木的自我净化功能。”
魔主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废话真多,”他打了个响指,又有无数的黑雾从地底钻出,冲着梧桐木奔腾而去。
王负荆一挥梧桐木,猛烈的凤火冲了出去,登时吞噬了所有的黑雾。
和光心下一喜,她看见他扭头看向自己,眉头却压了下来,“对不住。”他的神态与话语同被黑雾裹住前一样,她不懂他的意思。
紧接着,他握紧梧桐木,朝着树林,振臂一挥。
熊熊凤火向着树林奔驰而去,像数万匹钉了铁蹄的疯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拔地参天的巨木颤颤悠悠地晃动起来,如同经历了一场横暴的狂风一般。
在它倒地之前,火焰已经从树底蹭地腾了上来,所有树叶在一瞬之间被溶化,树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成了焦黑的酥渣,风一吹,粉碎干净。
枝繁叶茂的树海,登时变成了热气腾腾的火海。
而且还在向远方不断席卷而去。
和光看着这一切,嗔目结舌。热浪扑面而来,伤口处火辣辣的疼,比背部更疼的是她的心!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王负荆?你他/妈脑子瘸了?”
玩一把大的,玩这么大?!
怪不得要说对不住,还说了两遍,你切腹谢罪也不行!
王负荆挑眉,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甚至吹了声口哨,“这下不急没人来了。”
和光深吸一口气,胸口气得不住地起伏,牵扯得浑身的伤口发疼。她心里简直把他骂了千遍万遍,这不废话吗?为了灭火,整个宗门的人都会往这儿赶!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愤怒的咆哮。
“哪个鳖孙子放的火?”
应该是有人从远处发来的怒吼,和光听出来了,是三光祖师爷的声音。
魔主倏地轻笑一声,“不得不说,这一招玩得漂亮,我不撤也不行了。”他赞赏地瞥了王负荆一眼,拍了拍掌。“你又救了你自己一命。”
他转过身子,垂眸看向和光,“我来不及杀他,不代表来不及杀你。”他掐住和光的脖颈,慢慢缩紧,欣赏着她的痛苦之态,“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会放过你吧?”
和光当然知道这点,执法堂的人会赶来,她赶不到了。
但是,她赢了。
局已经破了,必死之局中,她和江在鹅活了一个。虽然她还没拿到无双剑,但是够了。
江在鹅的人情欠下了,王负荆心中的种子也种下了。
就算她死了,她也赢了。
和光刻意无视喉咙处的疼痛,以及胸口的窒息感,她在脑海中同江在鹅传音,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告诉他可能拿到无双剑的几个方法,她不确定成功率,但可以一试。
江在鹅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
交代完后,她扭头冲王负荆望去,轻轻笑了笑,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挪动着嘴唇,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多谢。
她看见王负荆猛地睁大眼,神情居然扭曲了一瞬,紧接着他的左手化为凤凰的爪子,猛地往心口处一掏。鲜血迸射出来,还有无数的火星子。
心口的鲜血滴在地上,登时化为红色的火焰,沿着草地席卷开来,四周登时也变成了一片火海。
和光曾在典籍上看过,王家人的心头血是凤凰的血液,激发它,可以暂时获得同凤凰一样的实力。然而这一招损害甚大,不到拼死一搏的关头,王家族人绝不会做此事。
一束火焰冲着魔主奔袭而来,和光睁大眼看着,越来越喘不上气,脑子渐渐混沌起来。
时间仿佛离她而去,周边的一切都减慢了一般。
江在鹅的声音顿在脑海中,“道友,等出了秘境,我绝不会”
王负荆挥动梧桐木的手臂停在半空中,怒吼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等”
凤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贴到魔主的后背,时间终于停下了。
铮——
一声琴鸣过后,一切都停住了。
和光望向远处,燃烧的火焰停了下来,树木的渣屑躺在空中,飞翔逃离的鸟群静止在半空中,烟灰漂浮不动
一切都停住了。
除了她。
她猛地大吸一口气,连忙拨开了脖颈上魔主的手,而他神色不变,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任她拨开。
怎么回事?
难不成她死了,变成了灵魂?可是,没见到别的灵魂啊,也没听说会变成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红色的虚影从王负荆身上飘了出来。那人的长相与王负荆一模一样,身体像是灵魂的半透明状。
和光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直觉不是王负荆,因为他的神态与王负荆迥然不同,而且他身上带着一股王负荆没有的战场的硝烟味。
他嫌弃地瞥了和光一眼,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又是和尚?”
和光眯眼盯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心底却生出了几分警惕。
事情不对劲。
那人看出了她的警惕,自我介绍了一番。“我是王负荆死前,留在菩提秘境的一缕神念。”
和光眨眨眼,脑子还没转过弯。
“王负荆?哪个王负荆?历史上的王负荆?”
我勒个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