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岛中央。
迟迦陵斜躺在天问碑下,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提着酒壶时不时酌一口。
守墓人是个轻松的活计,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看好岛上的秩序便好。至于所谓【世界的终极】,不在他的负责范围,他只用把有能力参透的人送上去就行。
驻守天问碑千年来,前来的各界修士数不胜数,绝大多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真正参透的没两个。几个时辰前,参透悟到的那两个佛修已经算老天开眼了,与她们同来的各界代表们纷纷败落离去。
一批离开了,没过一会儿,岛上又迎来了一批。
迟迦陵斜斜地扫上一眼,这一批没过多久就陷入挣扎,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算算时间可能连魔域秘境都没进去。
这一批,许是不会有参透的了。
迟迦陵索性闭上眼,心神一转,意识离开躯体,转瞬移上扶桑树,进入天枢阁。
一睁开眼,脚下的湖面隐隐约约倒映出自己的脸。满湖的星辰月亮,还是一如既往亮得吓人。
艮目依旧坐在湖心,坐在漫天星辰下,坐在满水星光之中。他每次来,都是如此。
此时,艮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没注意到他来了一般。
迟迦陵心道一声疯子,抬步走了过去。
以脚尖为圆心,涟漪荡漾开来,轻微的水声若隐若现。艮目没有反应。
迟迦陵加重脚步,涟漪动荡得越发泛滥,一波一波叠高,沾湿了艮目的衣角,他还是没睁眼。
迟迦陵走到他面前,捞过一只空酒瓶,迎头抡过去。他微微偏头避开,终于睁眼了。
迟迦陵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死了。”
艮目点头,淡漠地酌了一口,没说话。
迟迦陵又道:“牧云亭死了,他参透了【世界的终极】。百年前,你说过他可以,那时你就预料到他会死?”
艮目终于开口了,“牧云亭有坚持不懈的恒心,有追逐真理的求知欲,也有世人没有的通透,参悟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迟迦陵心里突然涌上疲惫感,一条人命,自己的重点是牧云亭的命,在艮目口中还是没有【世界的终极】重要。
很多年前,艮目还没有参透【世界的终极】,还没有登上天枢阁主的位置,还没有看守天问碑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为何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世界的终极】到底是什么?居然把他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迟迦陵叹了口气,又问道:“昨儿的那两个家伙呢?也会死吗?”
艮目摇头,“那男修悟性不可,身后之人不知是何模样,能否悟出还是未知之数。至于女修,悟性够了,权欲心太重,心底会不自觉抵制真相,除非机缘到了,否则很难。”
说完,他眼神闪了闪,“这群人中有一个极有可能,可惜他放弃了。”
“那个卦辞界的小子?”
“不错。”
迟迦陵哼笑,“那小子捡回一条命,还不好?”
艮目的语气变得肯定,“不,他还会回来,他放不下。常年仰望星空的修士,都放不下那份执着,更别说他只差一步。”
迟迦陵不想再谈这些破事儿,换了个话题,“过几日便是诸天大会,这一届改在疏狂界进行。以前你不是喊着想见识见识么?要不要去瞧上一眼。”
天枢阁并未规定阁主和守墓人必须日日夜夜驻守,只提及保证湖心岛的秩序。没人悟出天问碑的时候,想离开自然可离开。
规定虽这么说,可艮目坐上阁主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下过扶桑树,再也没走出这片湖。
迟迦陵想借此机会,拉他出去走走。
艮目听完,笑得有些凄然,“诸天大会?可笑至极!曾经携手并肩的合战竟然变得这般蝇营狗苟。”
说完,他又变成了两个人,一半面对现实凄惶怆然,一半逃避现实饮酒痴狂。
“什么意思?”迟迦陵追问。
艮目却闭上眼,不再回应了。
迟迦陵懒得再同疯子搭话,转身要走。离开前,刚好听到艮目的话。
“这些日子我要闭关,天枢阁会暂时关闭,不用再过来。”
迟迦陵摆摆手,表示听到了。
天枢阁的大门和水面在身后轰然合上。
天极界,极北冰原。
前方是无边冰雪覆盖的世界,后方一面从天而下的天堑斩断了所有的路,生生把这白色世界里切开了。
雪地上伫立着无数白泽的骨头,有些被千百年来的风雪埋没,只出露个小小的尖儿,而有些还是那般庞大的身躯,任风吹雪打,依旧昂首而立。
最为庞大的头骨下方悬下一根白绳,白绳全为冰雪凝结而成,被吊起来的人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此人正是季子野。
贺拔六野把他救出疏狂界之后,并没有如约送他回坤舆界,而是把他带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这么吊着折磨他。
季子野心底咒骂贺拔六野,还有些隐隐的担忧,贺拔六野为何不带他去找虞世南,莫非那两人闹翻了?
他艰难地仰头望去,就见贺拔六野屈腿坐在白泽头顶,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风声突然大了。
贺拔六野不缓不急地转头,眼神落在旁边那白泽头骨上。这波风雪一过,四下清晰,虞世南的身影浮现在那头骨之上。
季子野心下松了口气,还好这两人没翻,口中还是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句,“太慢了。”
虞世南直直看向贺拔六野,笑道:“有劳了。”
虞世南扬手一招,一道魔气飞向白绳,就要斩断之际,白绳倏地变粗,挡住了这一道魔气。
虞世南脸上笑意不减,“你还在为这小子的话生气?当时情况危急,况且他也没透露什么情报。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教训一顿。”
贺拔六野没接话。
四下只有哗哗而过的风声。
许久过后,贺拔六野才开口,“天曜大战,天极界已经部署好了。坤舆界那边,你失败了,还是两次,化神期战力、大乘期战力,没除掉一个。”
贺拔六野的语气同这雪一般冷。季子野远远听着,心底泛起一股冷意。
唰——
一阵冷风呼啸而来,夹杂的雪粒洋洋洒洒飘过。风声骤然停了,漫天的雪粒凝结成冰渣子,啪哒啪哒全掉了。
“虞世南,你是不是反悔了?”
季子野感到摄人心魄的威压,浑身如坠冰窖一般。
虞世南笑了,“不用担心,最重要的棋子已经入局了。那两个战力,不过是幌子,已经把坤舆界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
贺拔六野深深看了虞世南一眼,“真是如此?你近些年来的动作,似乎没把它当回事儿,大战临头,还有心思弄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虞世南没有回应这个,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还记得吗?五千年前,我们曾去过昆仑极北,也是这般景象,从天而降的黑壁。”
“那又如何?”贺拔六野眉头都没动一下。
虞世南抬手指向黑壁,“你就不想知道这后面是什么?”
季子野听完,看向黑壁,忍不住浑身发抖,这后面
贺拔六野偏头瞥了黑壁一眼,神情淡然,“它会影响计划?”
“兴许不会。”
“既然不会,理它作甚?就算后面是滔天洪水,也与我无关。”
虞世南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无奈,片刻过后,又慢慢说了起来。“疏狂界,天问碑,一共有三问,你是谁,你在哪儿,你在做什么。我解开了前面两问,还差最后一个。”
“听起来像哲学问题,你何时对它有兴趣了。”
“不,这不是简单的哲学人生问题。”虞世南的神色凝重起来,“而是诸天万界运行的真理。第一问很简单,不过是看清自己,第二问却不容易。”
虞世南定定地看着贺拔六野,“你觉得你在哪儿?”
贺拔六野似乎不喜欢故弄玄虚,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天极界,极北。”
虞世南抬手指向黑壁,“再大点,再精确一点,你想没想过黑壁之后是什么?你想没想过天极界就在黑壁的包围之中,万界都在黑壁的包围之中。”
贺拔六野的眉头皱得越紧,听到黑壁的真实面目后,绷紧的神色陡然一松,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虞世南静静地等着,等他消化世界的真相。
两波风雪哗哗驰过,贺拔六野的神色归于平淡,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却没露出其他的异样,没有显露出任何虞世南期待的样子。
虞世南道:“你没什么想法?”
贺拔六野觑了黑壁一眼,“天魔虎视眈眈,侵入的时间以万年计,可天曜大战就在眼前。被魔域四面包围又如何?不会对计划有任何影响。”
无声的沉默,连风雪也识时务地静了下来。
季子野就这么看着两人,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鸿沟。看起来同盟,他们真实的目标似乎没那么一致。
虞世南叹了口气,把一幅阵法图给贺拔六野。
贺拔六野展开一看,眉头拧了起来,“这是什么?”
虞世南答道:“魔域的阵法,魔主似乎靠它撕开界域的空隙。每一个界域彻底沦陷的时候,又靠它跌入魔域之中。”
“你要试它?”
“不错。”
“在哪儿?”
“疏狂界。”
贺拔六野眯眼盯住虞世南,“为何给我看?”
虞世南笑了笑,“想你再助我一臂之力。”
贺拔六野也笑了,随手把阵图扔回去,“若你在坤舆界画这个阵,或许我还有点兴趣。”
“你不想看看魔域那边的世界?”
“没兴趣,你有这闲情雅致,不如趁早解决掉那和尚。”
话音刚落,贺拔六野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