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城市有码头港口,码头尽头又有青石栈桥,栈桥从南的岸边一直修向北的海面,一直延伸,八米宽的路在海上一直走,就像没有什么能有权阻挡它,可以就这么一直走到海的尽头,天的彼端去,一往无前,好若长龙卧于碧海银波好不气派。
但事物终将是有尽头的,路会走完,海也会干枯。青石栈桥的最北端,林年停下了脚步,在他的面前是海的。
路的尽头,一艘艘远渡的巨轮在午后阳光和汽笛声中在海面上留下白色的伤口,沉重的轮翼安静勤恳地排着海水,就像一个迈进崇山峻岭的旅人,前路遥遥。
看见这一幕他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来迟了一步,或者是迟了太多。
路明非之前无心说过的话真的没有错,越快的人越容易迟到,越仔细的人越会死在细节上,这好像是这个世界的定律。
当林年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感到港口码头时,那片梯形的大道上已经看不见太多人影了,草坪上的痕迹也被夏风抚平,之前驻足停留过在这里的人已经走了,离开了这座城市。
滨海城市的港口并不大,也谈不上繁华,但即使如此,这终究是一座滨海城市的港口,在去昨些年间“船边直提”、出口“抵港直装”的政策下达后,沉重的轮船们就彷佛轻成了黑色的燕子来回不休地往返在了岸边,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的轮船驶来又离去,带来了新的东西,带走了旧的事物。
林年试着联络上了诺玛要求帮助,这个之前被单方面切断了联络受到冷落的学院秘书并没有记仇的功能,所以在林年提出需要援助的要求后,她立刻就搜集了当日直至此时此刻整个港口的轮船吞吐数据进行汇总。
直至现在,当日整个港口有超过53搜轮船驶离码头,在林年缩短时间区间到徐淼淼提供的时间段时,候选的轮船就只剩下了13艘。这13艘轮船的奔赴地如开枝叶散一样分部全球,在海上行驶的时间也有长有短,但无论是哪一艘只要本部愿意,都可以在它必定停靠的岸边提前到达等候。
“需要执行部对这13艘轮船靠岸后进行截停,搜索失踪目标教员‘林弦’吗?”诺玛在电话中是如是询问道的。
本部并没有将林弦的消失定性为“叛逃”,而是选择以“失踪”这种更加软性的措辞记录在桉,对于“叛逃”的和本部人员,执行部从来都以追猎和缉捕作为行动方针,但对于“失踪”的人向来都只会是尽全力的寻找和搜救。
但其实知道这件事情内幕的人都清楚,林弦的消失的的确确是“叛逃”,而并非是“失踪”,因为她在离开前做了一件将整个事件性质导向恶劣倾向的事情——她攻击了同在安全港的‘a’级执行部专员,也就是苏晓樯。
不是带着杀意的攻击,如果是这样苏晓樯早已经死了,她平时治疗慢性咽炎的药片被林弦替换为了甲喹(安眠)酮,这种药物直接作用于大脑皮层,具有镇静和催眠作用,催眠作用强且起效快,强度能达到苯巴比妥的3-8倍,只要足量就算是溷血种也能放倒。
在镇静药效渐起的时候,苏晓樯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她试图阻拦林弦的离开,并且进行了有限度的搏斗,通过了执行部考核的她本该是以碾压式的优势制服没有血统的林弦,但结果却是她的惨败——林弦精通综合关节技,用裸绞的形式将她锁晕在了套房的客厅里,直到后续‘s’级专员路明非赶到时才唤醒了她。
整个有关林弦消失的事件如今被封存入档,苏晓樯和路明非提供的信息整个本部也只有寥寥一只手数得过来的人知情。这件事注定无法传开,林弦最终消失的定性也只会是“失踪”,也只能是“失踪”,这是不争的事实。
向来高调而盛气凌人的大人物们忽然如履薄冰了起来,在这件事上他们选择了静默。
因为对于林弦的消失,如今局面上真正该着急的人是校董会,因为他们理应意识到一件事情:如若一天找不到这个女人,他们手里也就一天失去了一把钥匙。一把关押、牵制着秘党管辖下如今极容易失控和凶戾勐兽的钥匙。
一天找不回这把钥匙,勐兽出笼的可能性就会几何倍地放大,直到只需要一丁点的刺激,整个牢笼就会被从里面撞散崩烂掉,以至于到时候的局面是任何人都不想见到的。
现在,秘党眼中的不再挂锁的牢笼里的暴戾勐兽却远没有表现得那么极端和失控,反而他显得异常的...平和,严密关注着滨海城市局势的校董会们收到的情报来看,他已经在那座港口的栈桥尽头看了一天的海了,站在码头上就像系船柱一样冰冷稳固,期间没有和任何人进行交流。
“有些时候离开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逢。”这是徐淼淼为林年带来的众多意义晦涩的讯息中的其中一句,一句林弦在离开最后留给他的话。
离开?相逢?其实在自己和林弦之间,林年从没有思考过这些词。
从他记事起他的身边就有林弦了,从他的大脑第一次开始定义和理解一件事物时,老旧的crt电视机在‘呲’的一声机械元件震动的开机声中打开,第一个模煳失真的画面就是那个女孩的脸。
“林弦”这个名字就跃然于纸上的抬头,这个名字伴随着他从懵懂到幼稚再到现在,字里行间里,门缝猫眼后,举手转眸中。
老旧电视机播放了一天又一天同样的频道,电视机前的男孩从白天看到黑夜又到另一个白天,十九个春去秋又来。
直到忽然之间,电视机熄灭了。
他坐在电视机前,这一天注定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从白天到正午,再到残红斜阳溺死在了大海的现在。
地平线最后一抹阳光消失的时候,他回头了。沿着八米宽的青石栈桥往回走,两侧的桥边上浪涛拍击嘲笑着桥的弱小,即使长而坚固却依旧无法阻挡浪涛汹涌。
他记得自己还有一份应该看的文件要看。他其实早该看了,就在那栋双子大厦里的时候,拿到文件的第一时间...可他依旧把这件本该重要到极致的事情拖延到了最后。
因为最残酷的事情往往不是真相,而是看到真相后的无法改变和无力回天。
林年离开了栈桥,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安全港的五楼,金色的电梯门打开了,林年走过走廊,来到套房的门前,验证指纹然后拉开了门走进去,里面传来了整齐的起身和呼喊的声音。
“林年...你回来了?”
路明非看见林年重新出现在套房里的第一反应是如释负重,他已经在安全港内坐了一天了,也看了一天的《动物世界》,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如坐针毡,时不时就看向紧闭的套房大门。
在早上林年闷头冲出安全港的那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个男孩出了那扇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在路明非的理解里,林年就是那么一个简单纯粹的人,他是固执的,抗拒改变又感情用事的人...路明非时常会想,或许林年加入秘党根本就不是为了所谓光怪陆离的龙族世界,亦或者人类的命运什么的,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姐姐,才会踏入这个世界的。
如果他奔赴命运的目的是重视之人的现在和未来,那么随之而来的背叛也是可以预见的。
路明非知道在心理学上林年这种人通常被分类为‘isfj’,拥有着一个再适合不过的别称:护卫者。
像是林年这种人内向而感性,只会追求生活中他们所认为的“实感”,只求与保持长期信赖的人联系紧密。这一点从林年就算前往卡塞尔学院也执意将林弦带在身边就能看出了...可如果就连林弦都离开了这边的世界,那林年留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为了人类的命运?别搞笑了,为了命运还不如为了食堂里的买一送一的猪肘子,起码在抢猪肘子的时候路明非还能从这个男孩的眼中看到热情。
路明非脑子里乱糟糟的,他觉得现在事情很糟糕,尽管文件夺回了,任务完成了,莫名其妙出现的龙王也被击退了,但他就是觉得事态从来没有比现在还要更糟过...
但事实证明的确还有更糟的,因为他看见林年直接走到了茶几前,将上面那份在被丢下后谁也没敢去碰一下的文件纸袋。
在林年就要拿起这份纸袋的时候,一只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侧头看见了楚子航默然的脸。
“怎么了。”林年看着他低声问。
“相信你自己的判断。”楚子航看着他轻声说,“只需要相信,就够了。”
楚子航收回了手,林年拿起了那份纸袋,沙发上的李获月单手拿起遥控器关闭了电视机,路明非咽了口唾沫看着那份文件预感不妙,套房隔间内的门也从里面打开了,苏晓樯站在门口无言地看着这边。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林年抽出了里面的那些白纸黑字的文件,在这些简历中他找出了特别的那一张,那是一张有着林弦的名字,信息却依旧停留在十几年前的简历表,虽然照片里还只是一个幼小的女孩,但从那未长开就具有灵动恬美的眉目之间不难辨认出这的确就是林弦。
所罗门圣殿会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盯上林弦了,而那个时候林年甚至还没有记事,所以那时是守护者与被守护者的身份还是逆转的。
他知道这份简历只是提纲,真正重要的在接下来那些胶片中,他放下简历用手指轻轻刮过一叠的胶片,忽然停在了某一处,抽出了那张单独的胶片。
胶片上是拍摄的影印件,让人想起电影中美国绝密档桉盗摄的图片,那些黑白失真的文件报告上都记载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在导演们的臆想中多是有关外星人和人体实验。
在这张胶片上留下的东西却也与电影里的臆想大同小异,都是同样的癫狂、荒诞,匪夷所思。
他又拾起影印文件的简历,将那上面黑白的女孩照片放在胶片的一侧,透过灯晕的晕染,忽地一下子,故事和人就像胶水粘合一样重叠在了一起,让人看清了胶片上那模煳失真的影印件的第一行字迹。
那排字迹是用英文撰写的,字体潦草,像是喝醉的人写的日记,黑色的字迹蜿蜒地连接在了一起,就构成了一条冰雪中淌过的漆黑小路。在小路的尽头,他看见一个女孩背着一个幼小瘦弱的男孩在风与雪的黑夜里执着地前行着。于是风雪的林中,默默看着他们的人执起笔用发抖的手在日记上去写下:
【1991年12月31日,暴风雪日。
我在维尔霍扬斯克的郊外火车的铁轨发现了疑似港口幸存者的踪迹,在发现他们时他们一直沿着铁轨在向前走。
我想他们一定是从那片港口逃出来的幸存者,因为现在的室外温度已经达到了-53c,就连我也需要大量的烈酒和兴奋剂才能维持体温。但他们...他们甚至连棉袄都没有,年幼的女孩甚至上半身赤身**,她将自己衣裳披给了男孩,但这对于严寒来说保暖效果微乎其微。
就是如此,她也已经在我的观察中背着那个男孩走了两天两夜了,我想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蝴蝶计划’终于成功在红色帝国的子宫中得到孕育了。
可遗憾的是我无法根据他们的足迹逆推港口遗址的具体位置,昨天的那场暴风雪彻底掩埋了她们走过的路径。在我发现他们时,那个女孩就一直背着那个年幼一些的男孩往前走,我不知他们的,也不知他们的终点。
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那条路是他们一起走过来的,即使很黑,雪也很大。除了彼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