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悦在第二日夜里时醒过一次,确切地说,她是被渴醒的。
柳青向来睡得浅,迷糊中觉得有只手在摸自己,半惊恐睁眼后看见李欣悦眯着眼,似在摸索什么,凑近了才听见她喊口渴。
柳青很快捧着杯温凉的茶来,扶着李欣悦脑袋一点点喂她喝下去。李欣悦喝了好几杯,直至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热感降下去后,又沉沉睡去。
待李欣悦彻底熟睡,柳青轻手轻脚走出帐篷,往旁边走去。
“爷,李姑娘身边的丫鬟来了。”另一个帐篷内,石子走进去禀告,身后跟着柳青。
任铭浩这几日一直在连轴转。侯夫人当众挑明李欣悦受伤,并把凶手的矛头指向三公主,建永帝命他与太子调查此事,给众人交代。实则参与的人都知三公主只是个幌子,真正要查的是细作。
奈何画秋当时太慌张,没听到多少有用的讯息,唯一的突破口便转移到昏迷中的李欣悦身上,除了等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这两日来试探的人不少,任铭浩不仅要应付他们,还要隐晦地从他们口中打听讯息。几场心理博弈下来,疲惫程度不亚于领兵打仗。
此时半夜听闻柳青来,任铭浩生怕李欣悦出什么意外。他连忙放下手中书卷:“怎么了,是悦悦出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姑娘好得很。婢子来是想告诉世子,方才姑娘醒了一回,喝几杯水后又睡下了。”柳青脸上满是喜色。
“她醒了!?”
任铭浩黑得发亮的眸子又惊又喜,眉间的愁苦完全舒展开来。他狂喜般向外走,想见李欣悦的想法充斥在脑中。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慢慢走回书桌前,低沉的嗓音仿佛在说服自己,又仿佛在吩咐柳青:“既睡下,就不去扰她清梦了,以免之后跟我算账,明日再去看她也是一样的……”
他背对柳青,嘴角不断上扬,“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明日再把这个消息告知阿娘。”
“是。”柳青细声细气地应下。
直至出了帐篷,再也感受不到那股沉重的气氛,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那日是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任铭浩原本模样,全然不是他在姑娘面前展露的随和,而是偏执阴翳的,像极了常年在阴暗处滋长的藓块。
柳青听从任铭浩吩咐,天一亮就去禀告侯夫人这个好消息。众人在床边守了大半日,李欣悦仍旧没醒,只好打道回府,直至夜幕闭合她才悠悠转醒。
李欣悦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意识时而清明时而混沌,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孤寂的梦。
在梦里,李欣悦置身在巨大深渊中,四周漆黑得仿佛能把一切吞噬干净,唯有的光亮便是天边迷蒙的月色。它替她照亮视线上的一切黑暗,却驱逐不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她用尽力气逃离这里,想回到那个属于她的世界,但与终点从未拉近过,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暧昧距离。李欣悦害怕困死在自己的梦境里,害怕再也见不到熟悉的人。她曾挣扎、不甘、愤怒,如今只剩下一片绝望。
世人都说天无绝人之路,那她呢,她的路又在哪里?
李欣悦疲惫地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后依然没拿出一点办法,心底不由得迷茫起来。她所有办法用尽,为什么还没走到终点,还要她怎么做才能离开?她知道自己在祈求着一个没有回应的答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兀地想起那个面容冷峻的少年。他那么强大,即便面对这种情况,也会轻松快速地找到出口吧,甚至无须苦恼。不像她,已经脆弱得开始怀疑人生。
或许是她太过依赖任铭浩,李欣悦仿佛闻见他身上那股冷杉香,孤独却骄傲,却是她一直以来的救命稻草。她好像还听见他在说话,低沉华丽的声音如乐曲轻轻响起,轻柔得根本听不见。
她踉跄朝前跑去,哪怕是幻境,也想听得更清楚些。
然而声音戛然而止,四周再次变得寂静漆黑,仿佛刚刚是场错觉。李欣悦无助地站在那里,身子隐隐颤抖,浓而翘的睫毛上挂着晶莹,她不敢承认自己被抛弃了。
任铭浩怎会抛弃她呢?他待自己百般好千般宠,就算她偶尔闹小脾气,向来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李欣悦还未意识到,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毫无保留地把一切贡献给另一个人。
她只是坚信不疑着,坚信他不会不要她的,对的,只是刚好有事情忙要离开一小会儿而已,他不会弃她不顾的!
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在尖锐嘲讽她,笑她天真盲目。任铭浩性子冷傲,更是你高攀不上的侯府世子,他待你好不过是有所图谋,如今看清了你的价值,丢下你对他来说又有什么难的?说不定还会因扔掉包袱而高兴呢。
不是的、世子不是这样的人,李欣悦拼命摇头否认,脑中飞快闪过他在马上抱着自己算账的场景。他说过的,账单未还清前,他不许她死,否则会加倍报复在爹爹他们身上。
撇去感情,任铭浩这样说至少她还是有可用之处的,所以他不会扔掉她的。
她突然愣住,大脑仿佛停止思考。撇去感情?她……对任铭浩有感情?
李欣悦幼年亡母,不太记得父母恩爱的画面。到大些,听旁人说起都道爹爹用情至深,她便人云亦云地觉得“哦,原来这就是爱情”。两个哥哥素日待她细致入微,以至于男女之情于她来说界限太模糊。
她甚至分不清对任铭浩的感情是兄长的敬爱,还是倾慕之人的爱恋。
唯一明确的便是在她心里,任铭浩毫无疑问是最特别的一个。虽然还不清楚少年的想法,但他待自己明显与他人不一样。
明白自己心思后,她不由得担忧起来,任铭浩心思缜密,想必很快洞察她的不同,轻易弄懂她打算。他心里已有爱慕的姑娘,或许会担心她……胁恩求嫁,横亘在他们中间。
李欣悦当然不会这样做,可架不住他人的想法,万一那位姑娘真的很怕失去任铭浩呢?
倘若她运气好,那位姑娘心肠好不介意,好大方接纳自己,她却接受无能。李欣悦骨子里就是个要强的,这样得来的感情对她而言跟施舍没什么不同。
前者名声更好听些罢了。
“如果、如果我们不是这样开始的该多好……”她喃喃道。
但这是个悖论。如果不是任铭浩救的她,她早就魂断诗会,成为孤魂野鬼到处浪荡,怎能在这里苦恼如何处理这份两难的感情?
她仍忍不住想,如果他们不是因为这种英雄救美的剧情遇见,而是在普通寻常的街上见到,彼此认出彼此,他们的发展会不会更简单?
李欣悦从未设想自己感情如何,只知道自己并不想要爹爹跟阿娘那样的感情。这份情义在旁人看来确实艳羡,可她清晰感受到,爹爹如何独自熬过这些年的。
她甚至害怕,自己日后如何忍受这样的孤苦冷寂。
是以当救星般的任铭浩出现时,她下意识把他归类在朋友上。对李欣悦来说,朋友比夫妇更坚固牢靠,也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任铭浩是她除两位哥哥们最尊敬信任的人,她不想以任何方式失去他。
哪怕了解自己心思,惊慌的同时她还是不愿戳破,不想去破坏任铭浩美好的幸福。她更愿意把这份感情埋藏心底,以旁观者接触他的生活。即便在某日失去他,至少她未曾真正拥有过这份感情,伤口会很难受但不会太疼。
但时间总会替她抚平伤疤的。
李欣悦不承认她在感情上怯懦,她也看过感情好的夫妇如何恩爱。每当这时她都默默地想,以前爹爹跟阿娘也是这样的吧,或者比之更加亲密无间。
如果可以,她也想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即便最后无疾而终,至少他们曾深爱过,炽热付出过一切,此生无悔便足矣。
可现在那个能让她毫无保留奉献的人是任铭浩,他和她可是云泥之别!任铭浩原就有辉煌的前景、相配的婚事,李欣悦怎么可以期盼他走下神坛,把自己的锦绣前程全部抛弃只为走到她面前?
不、她做不到!她是来报恩的,不是来毁他的。
她把自己代入任铭浩的思维,如果他面临这样的场景,会如何抉择。这几个月的相处,他极大地展露出心思细致精巧的一面,她也清楚他对于感情十分坚定。
若救命恩人提出娶她过门,任铭浩定然不会轻易放弃心上的白月光,但要他彻底拒绝救命恩人的请求,又似乎不能做到。
李欣悦感到难以言说的茫然,这个问题的探索停滞不前,几乎找不出任何两全其美的答案。这样的状况,不就跟现在一筹莫展的她一样吗?
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好像除了等、除了否决以前的方式外,就再无其他能做的。但等下去就真的能等到答案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身体突然变得好沉重,脑袋晕晕的……
“……醒了、姑娘醒了!”
耳边响起忽远忽近的声音,李欣悦觉得很熟悉,但一下子想不起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