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马车上,气氛已经与先前完全不同了,徐如意木然坐着,不吵不闹,偶尔还会应和冯书,只是双眼空洞无神。
徐正和冯书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安慰了徐如意几句后,也无力再开口说话,马车内一片死寂。
回到家后,徐如意便直接回房了,徐正和冯书本想跟着,却被傅知宁拦下了:“舅舅,舅母,我陪着她便好,你们也去歇歇吧。”
“你好好劝劝她,圣上已决心维护大殿下,我……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没办法保护她,都是我不好。”徐正一向笔直的脊骨垮了下来,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
傅知宁也不知如何安慰,半天才说出一句:“如意眼下正难过的时候,您二位千万不能倒下。”
徐正默默点了点头,冯书上前一步:“你去吧。”
“是。”
傅知宁答应完,转身便去了徐如意的寝房。
寝房内静悄悄的,只有床上鼓了个小包,傅知宁默默走过去,倾身将人抱住。鼓包逐渐开始颤抖,小小的抽泣声不断传来,傅知宁无声拥紧,眼圈越来越红。
许久,她将被子扒开,看向一张脸又潮又红的徐如意。
“是我太任性了,”一向横冲直撞的小姑娘哽咽道,“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聪明就好了,逃出来的时候肯定不会大声喧哗,引来那么多人,就算引来了……我也不该指正赵良鸿,不该说他与柳言勾结,我太任性了,险些害了爹娘,害了你……”
“想为自己求一个公道,从来都不是什么错事。”傅知宁认真道。
徐如意微微摇了摇头:“不是的,妄图与皇家作对,与圣上作对就是我的错,我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位阶尊卑,所以活该受一次又一次的羞辱,可是你们又没有错……”
她胡乱擦一把眼泪,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傅知宁的心犹如针扎一样,红着眼将人抱进怀里。
徐如意枕着她的肩膀,突然道:“知宁,我今日上堂之后便明白了,螳臂当车就是自取灭亡,所以我们算了好不好?”
傅知宁死死掐着手心。
“我们、我们不要求什么公道了,好不好?”徐如意从她怀中昂头,恳求地看着她。
傅知宁定定与她对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好。”
徐如意破涕为笑,重新钻进她的怀里。
姐妹俩彼此偎依,一如傅知宁失去母亲时,过了许久才出门晒太阳。
徐如意似乎打定主意让一切都结束了,傍晚的时候还有心情陪着徐正和冯书吃饭,饭桌上说说笑笑,仿佛没事人一样。徐正和冯书起初还担心不已,慢慢地眉间褶皱也舒展不少,一家人仿佛无事发生,同从前没有区别。
晚膳之后,傅知文便匆匆赶来了,徐如意正和傅知宁一起坐在院中闲聊,看到他后笑着招了招手。
傅知文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怔,半晌才走上前去:“今日之事,我都知道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大得不止一级,”徐如意耸耸肩,虽然眼圈还红,可表情已经轻松许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仔细想想其实我也没被怎么样,就是绑了一个时辰有点难熬而已,也没必要一哭二闹非要求个说法。”
傅知文定定看着她,半晌问了一句:“你当真无事?”
“我当然无事,”徐如意挑眉,说完又想到什么,“啊,倒也不是无事,名声是不太好了,以后恐怕也很难嫁个好人家。”
“我可以娶你!”傅知文脱口而出。
徐如意和傅知宁同时一愣。
傅知文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突兀,顿了顿后别扭开口:“反正我也被催得厉害,干脆与你凑作一对,也省得将来找个陌生人。”
“你想找我,我还不想找你呢!就算再难嫁,也不至于找个你这样的冤家吧?”徐如意一脸嫌弃。
傅知文没有反驳,反而扬起唇角:“你当真不介意了?”
“不介意了,过两天我就回安州,再也不回来了。”徐如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远离这个吃人的地方。
傅知文微微一怔,半晌才讷讷开口:“那……我祝你一路顺风。”
“谢你吉言。”徐如意轻笑。
傅知文挠了挠头,扭脸看向傅知宁:“爹叫我问你,你打算何时回家。”
“等舅舅他们走了之后吧。”傅知宁微笑道。
傅知文微微颔首:“嗯,那明天放榜,你就别去看了,反正我肯定是第一。”
“你还挺自信。”徐如意吐槽。
傅知文斜了她一眼:“虽然科考如今不受重视,可我若以世家子的身份考了第一,定也会得到盛赞,到时候再来下聘,应该不算委屈你了吧?”
徐如意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傅知文就已经走了。
她无言许久,最后憋出一句,“他怎么开起玩笑还没完了?”
傅知宁扯了一下唇角,心情有些复杂。
翌日,傅知文果然考了第一,家都没回先来同她们嘚瑟,惹得徐如意不服气,又与他吵了起来。徐正夫妇看他们吵吵闹闹,略微松了口气。
只有傅知宁知道,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徐如意都是睁着眼睛的,偶尔也会无声流泪,与从前完全是两个人。
她显然是想不通,为什么律法与公义,对那些出身高贵的人毫无作用,当时在公堂之上,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指鹿为马,看着父母为自己下跪,她所感觉到的耻辱与痛苦,要比差点被轻薄时强上千倍万倍。
傅知宁也想不通,所以没办法为她答疑解惑。
一到了白天,徐如意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样子,只是她再也不肯出门,偶尔在家中看到外人,也会下意识躲起来。她拒绝听到外面的声音,试图维系自己最后的尊严。
而皇后身边的管事,便是在这种时候来了。
“圣上虽然没信你们家姑娘的诬告,但也发了好大的火,将大殿下大骂一顿,还夺去了他监管漕运之职,皇后娘娘心中不悦,可仔细想想你们也是委屈,好好的姑娘就这么毁了名声,日后再也寻不到好人家了,实在可惜可叹。”
管事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视线从徐家三口和傅知宁的脸上一一扫过,当看到傅知宁时,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微笑。
听着他尖利的嗓音故作高贵,徐正额角青筋直跳,恨不得立刻将人轰出去,徐如意反而没什么情绪,还一把拉住了他:“爹。”
徐正猛然清醒,沉默片刻后问:“管事特意来一趟,应该不是只为了说这些吧?”
“自然不是,咱家是来给诸位道喜来了。”管事捂嘴轻笑。
徐正脸色铁青:“不知何喜之有?”
“自然是皇后娘娘体恤你们不易,担心徐小姐前程尽毁,所以特意着咱家来提亲呢!”管事笑道。
傅知宁猛地抬头,徐正和冯书也面色难看,从方才开始便一脸木然的徐如意死死咬着口中软肉,连手指都在颤抖。
“且不是做妾,而是以侧妃之位相迎,将来若大殿下真有造化,你家姑娘少说也是个贵妃的位置,可比潦草嫁人强多了,”管事自顾自地说着,并未看出众人反应,“当然了,侧妃之位也不是白来的,一要你们去圣上面前谢恩,替大殿下说情取消惩罚,二是这位傅小姐也要一并嫁过来,虽做不了侧妃,但做个良妾却是没问题的。”
“……你还要我的外甥女?”徐正不可置信。
管事挑眉:“两姐妹一起嫁,将来还能互相照应,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住口!”徐正忍无可忍地呵斥。
管事一懵,回过神后猛地起身:“咱家可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的,你敢训斥我?!”
“我不仅要训斥你,我还要杀了你!”徐正说着,猛地抽出长剑。
管事吓了一跳:“我看你敢!”
“没什么不敢的!”冯书也不愿再忍,“再不赶紧滚,仔细你的脑袋!”
“滚啊!”傅知宁呵斥。
管事见这一家动真格的,赶紧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叫骂:“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放着泼天的富贵都不要,偏偏要与皇后娘娘作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算了,徐正!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腌臜下烂货,名声都臭掉的女儿,也就你们当个宝,看京都世家还有哪个会与你们结亲,看还有谁会瞧得上你家女儿!”
徐正气红了眼,挥着长剑便要刺向他,管事哎呦一声扭头就跑,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什么东西!”徐正将手中长剑摔到地上。
冯书也追了过来:“别理他,我们这就上奏弹劾皇后!”
“不可以!”徐如意脸色苍白,一瞬间突然激动,“不能弹劾,真的不能弹劾……”
众人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扔了剑安抚。徐如意死死咬着嘴唇,流血了都不肯松开,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徐正连忙将人打晕,又叫了大夫来。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徐如意总算安定下来。
没过多久,傅通与傅知文一起来了。
徐正面色疲惫,看到他后沉默一瞬:“皇后的人也去找你了?”
“简直欺人太甚!”傅知文激动。
傅通沉下脸:“你若再这么冲动,日后就别随我来了。”
傅知文当即便要反驳,徐正先一步开口:“知宁在后院,你去找她吧。”
“……是。”傅知文应了一声,低着头离开了,只是走到一半又停下来,“舅舅,你千万别答应,若真怕如意找不到好人家,我愿意娶她。”
徐正微微一愣,片刻之后便笑了,显然是当他孩童之言。傅知文还想再说什么,被傅通瞪了一眼后还是离开了。
傅知文一走,徐正和傅通便静了下来,最后还是傅通先一步开口:“商议一下该怎么办吧。”
他虽贪图权势地位,可如今也知道了赵良鸿的为人,怎么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女儿推进火坑,虽然目前来看,徐如意嫁过去做侧妃是最好的前途,可若为了她的前途,牺牲傅知宁的前途,他是怎么也不会愿意的。
徐正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沉默一瞬后淡淡开口:“你放心,知宁不会嫁,如意也不会嫁,你这几日就称病在家吧,没事就不要出来了。”
“你这是……”
“他们有什么,只管冲我来就是。”徐正决意将一切都揽下。
傅通心情复杂,许久之后长叹一声:“贤弟,我对不住你……”
徐正面色缓和了些,与他又说了几句,听到徐如意醒了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醒了吗?”他走到门口便不进去了。
傅知宁微微颔首:“正在吃药。”
“行、行……”徐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傅知宁定定看着他,许久之后突然开口:“舅舅。”
“嗯?”徐正抬头。
“接下来一段时间,你或许会很辛苦。”傅知宁缓声道。
徐正笑了一声:“保护你们,不怕辛苦。”
傅知宁闻言,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几日,徐正突然开始早出晚归,每日里疲惫不堪,来看徐如意时虽然强打精神,却还是焦虑不堪。冯书也没好到哪去,知道徐正被同僚针对后,还回了几趟娘家,结果毫无意外地吃了闭门羹。
同时外头开始有了新的流言,都说皇后娘娘仁慈,愿意给一个小小的守城将军之女侧妃之位,算得上天大的恩德,徐正一家再三拿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而对徐如意说的话更难听了,而对闭门思过的大殿下则只剩下同情,全然忘了即便他与柳言没有勾结,也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徐正也好,傅知宁也好,一个个严防死守,坚决不让这些话传到后院,竭尽全力要给徐如意一个清静的环境。
就在局势愈发胶着时,傅知文以第一的身份参加殿试,赵益惊讶之余,到底没难为他,按照他的学识与才能亲笔点下状元。而当了状元的傅知文,为这件事的火上浇了最后一桶热油。
“皇后娘娘逼嫁微臣两个姐姐,求圣上为微臣做主,重查东山寺一案。”傅知文跪在下方,面上一片坚定。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赵怀谦与百里溪沉下脸,同时看向他。
傅通与徐正更是急疯了,连忙跪了出来:“知文护姐心切,冲撞了圣上,还请圣上恕罪。”
“小儿无知,请圣上恕罪!”
赵益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还在旧事重提,心里顿时不耐烦:“你是怀疑朕有失偏颇?”
“微臣不敢,只是想求一个公道。”傅知文看向赵益。
赵益面色阴沉:“徐如意自己都承认的事,你还想求什么公道?”
傅通顿时大气都不敢出,拼命朝傅知文使眼色。
“当日公堂之上,如意怕惹圣上不快,这才被迫承认此事,若大殿下不是皇子,想来她宁死也不会改口,”傅知文说着,再次磕头,“历代科考第一,都能向圣上求个赏赐,微臣什么都不要,只求圣上给个公道!”
“放肆,”百里溪突然开口,“状元郎失心疯了不成?来人,拖出去……”
“且慢。”赵益抬手制止。
傅知文眼睛一亮。
“这个赏赐与旁的不同,朕不能说给就给,你总要付出点代价才行。”赵益缓缓开口。
傅知文当即表示:“微臣愿意付出一切能给的代价。”
“知文!”傅通小声呵斥。
“那就终身不得入仕如何?”赵益几乎同时开口。
傅知文愣住。
“你可愿以身家性命,换重审的机会?”赵益步步紧逼,“哪怕重审之后,也是原来的答案?”
这句话已经很明显了,审依然能审,最后却是一样的结果,他可还愿意。
傅知文沉默许久,最后无视了徐正和傅通的劝阻,坚定回答:“臣愿意。”
早朝结束,傅通暴怒如雷,一巴掌扇了过去,傅知文的脸直接偏了。
“我、我从未要求过你什么,只希望你能有个好前途,你怎么能……”傅通气得直哆嗦。
傅知文面色平静:“我娘眼下还在千里之外赏景听雨,烦请爹暂时瞒着她,莫要她为我忧心。”
“你还有脸提你娘!她可是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啊……”傅通不愿多说,当即气恼离开。
徐正一脸复杂:“知文,你这次太冲动了。”
“舅舅,我以后就是一介白身了,”傅知文笑,“还得舅舅多关照才行。”
徐正沉默许久,最终对他郑重一拜,傅知文赶紧扶起他。
从大殿到宫门,人人都忍不住多看傅知文两眼,他后背笔直,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只是走到最后时,身边已经不剩什么人了。
“明知最后结果没什么不同,你又何必搭上自己。”身后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
傅知文眼睛一亮,笑着回头:“四殿下。”
“你还笑得出来,”赵怀谦斜了他一眼,“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自然是知道,我都想很久了。”傅知文耸耸肩。
“不后悔?踏出这道门,你那些理想与抱负,便注定不能实现了。”
傅知文看向面前的宫门,沉默许久后轻笑:“若连眼前的不公都视而不见,即便日后前次万次再踏此门,我也没资格再提那些理想与抱负。”
赵怀谦微微一愣。
傅知文没有多言,朝着赵怀谦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这小子,从前倒是低估他了。”赵怀谦笑着摇了摇头。
傅知文只做了一个时辰状元郎的事,很快便传得到处都是,人人都啧啧称奇,渐渐地也开始怀疑大皇子并非无辜,毕竟若是真无辜,傅知文又怎会搭上自己大好的前途,也要重查呢?这几日待在府中低调做人的赵良鸿听到风声后气得大骂,摔坏了不少杯盏。
风风雨雨中,徐家依然在竭力保护徐如意,不让她受外界侵扰,傅知宁更是形影不离,半步都不敢离开。
徐如意在这样的保护中愈发沉默,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又是一个好天气,傅知宁去厨房端蒸糕,徐如意一个人在院中散步,墙角突然传来两个丫鬟碎嘴的声音——
“傅知文真为了咱家小姐不做官了?”
徐如意一愣。
“可不就是,宁愿这辈子不入仕,也要圣上彻查。”
“唉,没想到他这么有情有义,真是小瞧他了,老爷夫人近来也是不好过,动不动就被人针对,还迟迟不能回安州……要我说,小姐嫁给大殿下就得了,毕竟现在闹成这样,不仅自己名声不好,还连累家人……”
“可别胡说,没听皇后身边的管事说嘛,想做侧妃是有条件的,必须得傅小姐一起嫁才行,傅小姐名声又没有被毁,何必要受小姐连累呢?”
徐如意安静站在原地,直到议论的声音逐渐远去都没有动一下。
傅知宁回来时,就看到她正站在院中发呆,连忙笑着迎上去:“怎么了?”
徐如意回神,看了眼她手里的蒸糕,小小声地问:“我若跟你说不想吃这个了,你会不会生气?”
“怎么会呢,你想吃什么?”傅知宁好奇。
徐如意想了一下:“炒栗子。”
“这个时候哪有栗子?”傅知宁为难了。
徐如意叹了声气:“要是不能吃就算了。”
“能吃能吃,我这便叫人去买。”傅知宁忙道。
徐如意挽着她的胳膊撒娇:“我要吃你亲自买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活泼,傅知宁哪舍得拒绝,当即叫车夫套了马车,便出门了。
徐如意将她送到门口,等她上马车后笑着招手:“再见。”
傅知宁心下疑惑一瞬,没有多想便叫车夫走了。
去闹市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对,半晌突然脸色一变:“回去!”
马车急速转头,朝着家里飞奔而去。
傅知宁一路冲回家里,没在院中看到徐如意后心里咯噔一下,当即冲进了房门紧闭的寝房。
房梁之上,床单做成的潦草白绫,徐如意表情狰狞,正做最后垂死的挣扎。
傅知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便将人抱了下来,然后瘫软在地,脑子一片空白。徐如意一阵惊天动地地咳嗽,趴在地上根本直不起腰。
动静很快引来徐正和冯书,一看到梁上悬的东西,向来内敛的冯书发疯一般冲到徐如意面前,哭着对她又踢又打。
“娘,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徐如意终于克制不住这些日子以来的压力,崩溃大哭起来,“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其实什么都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告发大殿下,都是我的错……”
傅知宁怔怔看着她,手脚都颤抖得厉害,竟是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徐如意哭了许久,总算在服了安神汤之后不甘心地睡去。
徐家近来发生的这些事,一直没告诉闭门念经的祖父,可今日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不知也知道了。饱经风雨的老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人给徐如意送了些她喜欢的糕点。
傅知宁冷静之后,也去看了老人,见他面色难看,不由得开始担心:“外祖,叫大夫也给你瞧瞧吧,你出了很多汗。”
“不必,京都燥热,年纪大些的时常会盗汗心慌,尤其是急性子,这种症状更是明显,都老毛病了,不算什么事。”老人拍了拍她的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傅知宁应了一声,面色平静地从老人住处出来。
徐正和冯书正寸步不离地守着如意,她便一个人坐在院中看月亮,许久之后,一道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你都知道了?”她问。
百里溪朝她伸手。
傅知宁眼圈一红,沉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一个坐一个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半个时辰后,傅知宁说累了,百里溪才离开。
翌日一早,傅知宁已经彻底冷静,叫来一个丫鬟吩咐:“我有东西丢了,也不知是被谁捡了去,如今家里很乱,不想劳烦大家,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找回来?”
“向官府报案吧,说不定就能找回来了。”丫鬟安慰道。
傅知宁笑着点了点头,便起身去看如意了。
两天后,她坐在桌案前,郑重写下一封信,连同一样物件装进荷包,叫来还在傅家守着的莲儿,送去了赵良鸿府上。
“傅知宁的信?”赵良鸿挑了挑眉,嗤笑一声打开,接着掉下来一支珠钗。
是第一次见时,她佩戴的珊瑚珠。
这种私密东西,她怎么会送?他心下一动,当即打开信件,果然看到她在为傅知文求情。
幕僚见他唇角挂起微笑,连忙问:“她想做什么?”
“让孤求父皇开恩,准她弟弟继续为官,她愿付出一切,包括说服徐如意放弃指控,”赵良鸿将东西交给幕僚,“喏,约了我后日酒楼相见,约莫是撑不住了。”
“她肯求饶是好事,也省得咱们费心了”幕僚看到信的内容,愁了几日的眉头总算舒展,“多事之秋,殿下还是少出门为好,不如请她来府上?”
“这丫头精得很,条件没谈好,哪敢贸然上门,罢了,孤去会一会她就是。”赵良鸿冷笑,“一个女人,横竖也翻不出风浪来。”
幕僚下意识想再劝,可也觉得一个女子罢了,又能做什么。斟酌片刻后开口:“殿下放好书信和信物,若她敢做什么,这两样东西足够证明殿下清白。”
“用你说?”赵良鸿嗤了一声,将东西收了起来。
转眼便是两日后。
傅知宁按约好的时间,提前半个时辰到了酒楼厢房,特意多要了几道复杂的菜。
“都与我打包,我要带回去给舅舅他们吃。”傅知宁温和开口。
小二热情答应:“菜比较多,辛苦傅小姐多等片刻了。”
“无妨。”傅知宁颔首。
这家酒楼是她从前与徐如意常来的地方,点的几道菜也都是徐如意喜欢的口味,可惜不能给她带回去了。
傅知宁摸了摸怀里的匕首,轻轻叹了声气。
时至晌午,酒楼的人越来越多,赵良鸿来了之后,先打听一下傅知宁在上头做什么,得知她点了许多菜准备带走后,不由得轻嗤:“她还真是顺手。”
确定她没有异常、还有闲心打包饭菜后,赵良鸿放下大半戒心,慢悠悠地走了上去,径直推开了厢房门。
傅知宁回头,看到他后扬起唇角。
她生得貌美,却一向不利用这个优势,一旦开始利用,便很少有男人能拒绝。
赵良鸿眯了眯眼睛,当即朝她走去:“许久不见,傅小姐似乎清减许多,可是在为了家中之事烦忧?”
“大殿下。”傅知宁微微颔首。
赵良鸿勾唇:“不知傅小姐辛苦将孤约来,是准备谈什么条件?”
傅知宁静了一瞬,问:“谁与你说我是来谈条件的?”
赵良鸿愣了愣神,傅知宁突然冲了过来,他下意识去拦,傅知宁突然掏出匕首,将刀柄刺进他的手中。
刺啦——
布料划破,温热的血溢出,染红了赵良鸿的手。
傅知宁捂着自己腰上的伤口,尖叫一声:“杀人了!”
正是酒楼最热闹的时候,听到动静瞬间围了一群人,傅知宁捂着伤跌跌撞撞往外跑,赵良鸿还未反应过来,手中依然握着她给的匕首。
“杀人了!救命啊!”
“这个人是凶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食客们义愤填膺,当即冲过来将他制服。
赵良鸿总算回过神来,大怒:“大胆!给孤放开!是她叫孤来的!”
“胡说,傅小姐是来打包饭菜的,是我觉着她在大堂站着不好,才请她来了厢房,她一直在厢房等菜没有出来,怎么可能叫你来!”小二不知赵良鸿身份,当即呵斥。
赵良鸿愣了愣,猛地看向傅知宁:“你个贱人,你陷害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傅知宁恐慌开口,“是你突然进来言语轻薄,我不肯,你便对我下了杀手……”
美人受伤,我见尤怜,众人群情高涨:“你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你还有理了?快报官!”
“外面就有兵士!”
赵良鸿的人察觉到不对,当即冲了进来,可惜人潮太挤,等他们将赵良鸿护住时,兵士也赶了进来。
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没机会见皇亲贵胄的,这些兵士也一样,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拼凑下,当即便要将赵良鸿押走,赵良鸿大怒:“孤是皇子,谁敢动孤!”
众人皆是一愣,他当即掏出腰牌,先前义愤填膺的人群顿时哄地跪下,兵士们也再不敢开口说话。
赵良鸿冷笑一声,抬头看向傅知宁:“你以为用这种法子便能将孤如何了?蠢货!别忘了你还留了把柄给孤!”
“小女不知殿下在说什么,只知道殿下以小女表妹的名声相挟,强逼小女给你做妾,小女不从,你今日又阴魂不散地追来,小女反抗之下才被你刺伤。”傅知宁面色平静。
众人听了,虽不敢抬头,却纷纷觉得她可怜。
赵良鸿不在乎寻常百姓怎么想,只是眯起眼睛冷笑一声:“究竟是我尾随而来,还是你故意陷害皇子,一切交由官府评判。”
傅知宁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慌乱,赵良鸿看着她吓破胆的样子,只觉得她过于愚蠢。
愚蠢也有愚蠢的好处,刚好借着此事反咬一口,以证自己清白。
赵良鸿心下思考的功夫,已有人自知管不了皇家的人,快马加鞭请了禁军。赵良鸿看一眼傅知宁,径直随禁军走了。
傅知宁捂着腰上的伤,轻呼一口气慢慢跟上。
两刻钟后,两人出现在皇宫里,皇后随赵益一同前来,看到傅知宁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傅小姐与徐如意真是姐妹情深,竟为了她不惜构陷皇子。”
言语间将此事定性,傅知宁垂着眼眸也不反驳,察觉到百里溪阴郁的视线后更没有抬头。
赵益如今看到这一家子都觉得厌烦,对皇后行事也没有呵斥,拿着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后问:“今日之事,朕已经听说了,你们可有什么想说的?”
“小女想说的,想来百姓已经都说了,小女无话可说。”傅知宁回道。
赵良鸿冷笑一声:“我看你是不敢说吧。”
“你说你有她邀你出去的证据?”赵益蹙眉问。
赵良鸿忙点头:“就在儿臣书房的柜子里,是她亲手所书的信,还有她先前戴过的珠钗,父皇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取……信中她为徐如意和傅知文所做之事道歉,还求儿臣给她一次机会,儿臣心软了,这才前去,不料却被这贱人陷害……”
说到最后,他也开始委屈。
赵益听他信誓旦旦,已经信了三分,扭头叫了禁军前去。
禁军离开,赵益再次看向傅知宁:“若查出是你故意陷害皇子、抹黑皇家声誉,不光是你,傅通也要付出代价!”
傅知宁面色苍白,沉默地捂着伤口。百里溪静静看着她,到现在都没想到她这么做的目的,毕竟看赵良鸿的反应,留下把柄是事实,她这样自伤,很可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反而会将整个傅家搭进去。
她究竟想做什么?
等待的过程极为漫长,皇后一边为赵益打扇,一边帮他擦额头上的汗。赵良鸿父慈子孝,也亲自为赵益捏肩,只有傅知宁安静跪在地上,腰上的伤稍微不流血,她便强行按一下。
百里溪看到后,眼底郁色更深,正要开口说话,赵益便不耐烦道:“叫太医来给她看看。”
“是。”百里溪应了一声,很快便请了当值的太医来。
太医帮傅知宁检查伤口的时候,禁军统领走进殿内,面色凝重地跪下:“圣上。”
“证据可拿到了?”赵良鸿忙问。
禁军统领猛地磕头:“属下该死,搜查书房时看见有人行事慌张,便擅做主张去查验一番,结果……找到了这些。”
统领说着,叫人呈上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件旧龙袍,还有一个稻草扎成的小人儿,上面插满了银针,小人背后则是赵益的生辰八字。
众人看到托盘里的东西后皆是一愣。
赵益最先反应过来,大怒:“赵良鸿!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良鸿连忙跪下道:“这东西不是儿臣的,儿臣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定、一定是这贱人……是她故意藏的!”
“没错,肯定是她,今日一切都是她的阴谋!是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想要挑拨圣上与鸿儿的父子关系。”皇后也跟着道。
傅知宁连忙跪下,不等她开口,赵益便先发火了:“这龙袍分明是朕穿过的,她从哪能弄来这个?!你们母子真有本事,若非朕今日突然派人去,是不是这辈子都发现不了你们的反骨!?”
说着话,呼吸有些不畅,直接跌坐回软榻上。
本要为傅知宁查伤的太医连忙上前,为赵益拍背顺气后,余光瞥到稻草人,突然面露犹豫:“圣上……”
“说!”赵益黑脸开口。
太医忙跪下,犹豫半天后开口:“卑职瞧着这稻草人上的针,似乎并非胡乱插上,而是按七经八脉来插的……”
赵益不悦:“什么意思?”
“比如这几针……”太医指了指心口的位置,“便是主管全身经脉,这几处若是伤了,便容易心慌气短、冒汗焦躁……”
傅知宁如愿听到太医说出自己想听的话,当即垂下眼眸,掩住眼底一片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