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阳县第一中学是罕见的两层红砖瓦房建筑,青瓦房顶保障了即使是夏天到来屋内也清凉,外面刷了层白腻子粉,一个屋子三四个木制窗户,窗户设在离地面一米高处,原本有竖列的木棍放着人钻进来,但在之前闹事时被人毁得彻彻底底,如今就一个空荡荡的窗户口立在那。
初中、高中,都是家中愿意供的人才能上。
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余光瞥见窗户外的人,除了见怪不怪之外,内心还有有自得、有得意。
在他们心里,外面的泥腿子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但在今天,靠近前门的窗户,有一个脑袋高出窗户不止一点,伸长脖子后,那脑袋都快钻进来了。
在他们那个角度,只能看见一个黑色脑袋,头发保养极好,发质又黑又硬。面朝黑板,脖子似乎抵着窗户左边的框,也不知道人是怎么做到的。
大半没听课的学生,一时间盯着那处愣得没反应过来。
再回头看了眼其它趴墙听课的学生,无不小心翼翼地趴在那,努力缩小存在感,间杂着不好意思与好学的心情,他们点点头,这才是趴窗旁听的正确姿势啊。
这下再看一下前面的,他们顿时心想,谁啊这是?
高伟民在高中讲课有十五年时间了,在几年前,他讲课是声情并茂、手脚并用,自从学校闹事之后,他热情渐消,除了完全按照课本上的知识来,其余事情他一句不提,别人就算想纠错也纠不出来。再者学生坐在下面,百分之九十都不听课,他完完全全低着头念书,偶尔抬头看一眼下面的,跟一两个想学习的人对视一下。
今天也不例外。
由于书上那段话过长,他多念了一会儿,脑中理解释义,自我品鉴,并没有念出来,就这半会儿功夫,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大越大。
他缓慢抬起头,脸上没有情绪,例行说了一句,“安静一点啊。”
话音一落,他头抬到一定角度停下来,就那么一停,他余光瞥见窗户口有动静,一眼望去,正好看见那伸进来的脑袋,应该说是脸。
一个长相漂亮的穿着条纹衣服的男同志,趴在窗户口,手上还拿着本泛黄的本子,似乎是在跟着他的节奏听课,他一句安静一点,他也停下了笔,疑惑地看着他。
对上他‘求知若渴’的眼神,高伟民情绪有那么一瞬间波动,但很快,教室里安静下来许多,他又低头继续讲起来。
窗外的脑袋又往里面伸进一点。
他的存在就很难让人忽视。
坐在下面的四十来个学生,就听见窗户边刷刷刷写字的声音。
但是这个时候,可能是脖子累了,他终于正对着窗户的对面。
除了坐在后头以及靠近窗户边的几个,其余人几乎看见了他那整张脸,唇红齿白,眼睛黑亮。
嘶。哪,哪来的人?咋长那么好看?
似乎察觉到视线,陆秦同学不好意思地咧着嘴朝他们笑了笑,又继续听课。
过了一会儿。
在几十双灼热的视线下,陆秦淡定地听完这节课。
于是这节语文课上,出现了学生看陆秦,陆秦看老师的现象。
等到九点半,他拿起本子拔腿就跑。他可不想现在就留下来跟他们见面。就说实话,课程内容一点不难,不过他的目的可不是听课。
课后,几个学生刚要出来找人聊一聊,发现人不见了。
他撤退得跟其它听课的人一样快。
“那人怎么跑那么快?”好几个男同学蜂蛹而出。
其中一个壮壮的男生耸着肩膀以事不关己的态度答了一句,“赶着回去干活吧?我听说最近乡下收割谷子了,估计是趁空闲偷跑出来的吧。”
他还看见趴窗户上几个旁听的,裤腿上还有泥点子,估摸着这个人也是。真想不明白,好好在地里干活就是了,来他们学校听什么课,听得懂吗他们?
“长这样也是地里干活的?”
“跟脸有啥关系?”
误会就是这么来的。
被议论的本人,一路出了校门。
“谢谢大爷,我走了啊。”
陆秦身上斜挎着绿色军布包,右手腋下夹着一个笔记本,可能是刚才在窗户那站得太累频繁换姿势,上衣和裤子也弄出了好几个褶子,额头的黑发翘起一部分。
守门的大爷眼皮一动,对于他们听一会儿课就走的人并不稀奇。
陆秦估摸着时间点,小跑到供销社门口,找到他早上停在那的自行车。
“朱同志李同志,我上班去了啊。”
朱红看见他的穿着总觉得别别扭扭,见他着急上班,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赶紧去吧。”
蓝色的背影滋溜一下消食在他们眼前。
李香纳闷地看着他的背影,“朱红,你说陆同志怎么了?”
她早上刚来的时候还以为看到了她对象,因为她对象就是这么穿的。还是挺时髦的一种穿法。但是穿他身上,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朱红一向不愿动脑,“谁知道啊。”
不单单是她们,陆秦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刘干事瞥了一眼座位上出现的人,惊讶写在脸上,“诶?”
“姐,早!”他翻开单肩包把昨夜加班写好的稿子拿出来。
“哦,早!”刘干事视线在他身上绕了一圈。
陆秦坦然自若地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等放凉,又走到周军的桌前去交稿子。
徐有志刚从外头回来,脚步就那么一顿,“你这个?”
他瞬间忘了问他迟到的事。
“朴素吧?换个衣服换个心情。”陆秦挑眉。
徐有志咳了咳,“还行。”
就是感觉多了那么点乖巧的感觉。
喝了两口茶,陆秦拎着包走了,等重新踏进门时,他身上穿的又变成了白衬衫,发型也仔仔细细梳理过。主要是供销社没有换衣服的,要不然咳咳,他进食品厂之前就换上了。
徐有志实在忍不住,“又换心情了?”
陆秦,“换个工作的心情,咱们严肃一点。”
之后连续几天,陆秦那独独的一件条纹上衣,下午洗,晚上就在晾衣杆上晃着,第二天又穿到了他的身上。
偏偏每天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穿的又是白色上衣。
而第一中学高一年级的学生,从那天开始一周,每天都能看到窗户口一个蓝色衣服的男同志,有时是上半节课有时是下半节。
从一开始的拘束,到后面干脆趴在那,寻个舒服的姿势写写画画。
老师说一句,他偶尔动笔写两句。
原本教室里就没几个听课的,都是为了高中学历,又或者是家中闲着实在没事干才跑来坐在这的。他的举动便异常突出。
习惯之后,高伟民偶尔会看他一眼。
只是每一次下课,陆秦都跑得特别快,混同在其它跑来听课的人群里,撒脚丫子就跑不见了,生怕被别人逮到。
“你说这人,我们怎么每回都逮不到他?”
“他跑那么快,一定是家里的活很急,就这样还跑来听课,只听半节课不到,他能听得懂吗?”
就在问出这句话的之后两天,陆秦忽然有两天没去。
家里,晾衣杆上的衣服还在晃着。
孙来妹抱着收音机回来,见他在家,“我刚才在大队坪上给他们放歌听,一群人都凑上来,我不经意提到家里有两个录音机,有几个心思动了,要是有心的肯定会过来问一问。”
买卖二字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提,但是可以暗示。
陆秦一开始叫他老婶把录音机抱出去让大队里的人包括知青都看看,孙来妹还真就老老实实抱着收音机在外头逛了几圈,她又不敢四处乱摁,顶多让大队里的人瞄上一眼,就一眼完全啥都看不出来。
等陆秦教过她怎么使用之后,她胆子就变大了。
第一个来家里要买收音机的,是知青所的知青。
一位名字叫柳志的男同志,下乡七八年,高考无望,他准备在大队安置下来,和他结婚的是知青所的一位女知青。
“有人在吗?”
柳志是一个人过来的,他往院子里探头,院中干干净净的,有两只母鸡走来走去。
陆秦正好捡了两个鸡蛋过来,他招手,“这位同志,你进来吧。”
柳志看着眼前的青年,想到大队里谈论的有关他的事,他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不过很快平静下来,直入主题,“你好,我是知青所的柳志,请问这是孙婶子家吧?我想要换你家的收音机。”
他后面的声音有刻意压低。
“同志你好,我是陆秦,你先在这里坐着吧。”
陆秦眼中的这位男同志,瘦瘦高高的,年轻的脸庞上有日晒劳作的痕迹。
他说了句让他稍等,便进屋去把收音机拿出来。
收音机被仔仔细细抹过,若不仔细看,跟新的也差不多了。
柳志身体往前倾,有些心动,“我能先试试吗?”
陆秦大大方方的,“可以啊。”
柳志摆正收音机,用手触碰其上面的键盘,紧跟着在犹豫下摁了中间的键。
陆秦看着他稍显娴熟的动作,他眉头微挑。
这个点,很多节目还没开始,调了一圈都是滋啦滋啦的声音,终于往返调到第五个频道时,里面有歌声传出来。
听了一会儿,柳志摁下键,“陆同志,这个怎么来?”
他问的是钱的事。
他说了个数,一脸真诚,“你觉得合适吗?”
柳志低下头沉思,“行。”
这个价格已经很公平了。
陆秦忽然感觉说低了。但想想知青的处境,那就这样吧。
啧,他陆秦本人难得反思自己。
起身时,他看到桌面上摊开的笔记本,好奇问了一句,“你这?”
工作了还要学习?
“学无止境,我正在学习高中知识,好好打基础,往后你们要是想学习,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问我啊。”陆秦一脸真诚。
有的大事是不能暗示或明示,毕竟说了谁都不信,还容易惹事,他这就单纯借着学习的劲头。
学习高中知识?又在工作,那他就还是个初中生了?
望着他真诚的眼睛,柳志颔首应下,回到知青院,不经意提起陆秦保持一直学习的态度。
有人听了,“又不高考,学习有什么用。”
一开始有人带了书过来,后面见无望,书本早就垫了桌角,有的则撕了当厕纸。
“而且他命也是好,初中生都能找到那么好的工作。”
“柳志,不提这个了,我们先看看你的收音机吧?”
他一走,陆秦就收起了笔记,数了一遍钱,坐在那加班写稿子。
半小时后,桌子对面又多了个小的,握着铅笔一笔一划地写字、算算数。
大的做事,小的就有学有样。
毕竟孔东东明年三月份就要被送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