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边返回酒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知柚双手扣在一起,脑袋枕在座椅靠背上,静静地看向窗外。
晚上吃饭时她就没怎么说过话,陆格自然地认为她是累了,所以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耳边有车外隐隐的喧嚣和人声,晃眼的车灯在知柚眼前掠过,光影浮动。她的心绪沉闷,心间像压了块钢板,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傍晚在小渔村听到的话还荡在耳边,每每想起都沉重到压抑。
知柚浑身冰凉,脑子里浮现出陆格在海边的那个笑容,只觉得胸口发闷,呼吸都痛。
在栖坞的日子明明那么难,可陆格面对她时还是一笑带过了。
抑郁症吗,这是知柚第一次知道。
东临到栖坞这么远,他肯定很辛苦。
眼眶模糊的瞬间,知柚闭上眼睛假装困倦,眼泪流进喉管,全是腥咸的味道。
其实他没必要陪着知柚一起来栖坞的,可是他还是来了,丢下所有不好的,可能让人难过的记忆,再一次回到这座城市。
知柚想,她好像,真的太自私了。
从一开始都是陆格在为她考虑,她接受得理所当然,全然没在意过陆格的想法。
就算是未婚夫妻又怎么样,他本不需要对知柚做到这样。
晚间高峰期,车流密集,红绿灯口排起了密集的长龙。知柚一直闭着眼睛,不想让陆格发现自己的异样,奈何耳边的车鸣声刺耳,车子却没有行驶的感受。
她偷偷用靠近车门的手迅速擦了一下眼角,然后睁开眼睛,发现绿灯已经亮了,车还停在原地。
知柚扭头,看到陆格正看向窗外。
不只是看到了什么,眼神沉凝着,格外专注。
顺着他的目光,知柚看到了一个公交站牌。嘉
长长的座椅上都是十几岁的学生,背着双肩包,穿着清一色的蓝白校服。少男少女眼神清亮又张扬,喜欢恶作剧的男孩子偷拽一下女生的马尾,然后大笑着被女孩儿绕着公交站牌打。
还有同学坐在椅子上,利用等公交的时间看书,耳朵上还戴着白色耳机。
知柚偏头,小声叫了句,“陆格?”
闻声,他立刻回头,知柚这才看清了他眼中的失神,那是一种在他脸上极少出现的模样。
“绿灯,可以走了。”
陆格看向前方,发现车前已经空荡了一节。
直到驱车跟上,车后的喇叭声才慢慢歇下。
知柚还在回忆陆格刚才的表情,到底是想到了什么才能让他这样出神。
过了红绿灯口,是一所中学。正赶上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学生鱼贯而出,难怪这么堵。
栖坞二中。
看着校门口那几个红彤彤的大字,知柚愣了愣。
离开这几年,栖坞到处修路,好多地方都变得不熟悉了。经过这里她才发现,这儿是自己曾经上学的地方。
只不过她在栖坞二中待了不到一个学期,就被接去了东临。
那个时候奶奶身体不好,放学后她便一个人坐着公交回家,现在想来还是噩梦般的体验。和一群陌生的同学挤公交,抢座位,她每每都紧张得全身出冷汗。
所以她总是习惯坐在公交站牌等,等到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再上车回家。
怕奶奶担心,她便撒谎说是留在学校写作业,这才哄骗了过去。
知柚看着窗外因为放学而满脸喜悦的学生,主动开口道:“这是我以前上学的地方,不过待了没几天,所以一开始还没认出来。”
“柚柚喜欢这里吗?”陆格问。
知柚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不上来。可能是在的时间太短,没什么感情吧。”
夜晚降临的时候带来了几片厚重的乌云,像是酝酿了情绪,专门在学生放学的时间落了雨。趁着知柚说话的功夫,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砸在车窗上,视线更加模糊。
路上的学生和接送孩子的父母或是撑起雨伞,或是奔跑着到附近的便利店躲雨。一时间,街道上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雨伞撑起一路湿漉漉的风景。
“我还挺喜欢的。”陆格突然道。
“喜欢什么?”知柚看着陆格,条件反射地问出声。
耳边雨声淅淅沥沥,还夹杂着雷声的轰鸣。远处的路灯在雨幕中也变得扑朔,路面上很快积了水,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陆格扶着方向盘,笑道:“喜欢栖坞的下雨天。”
正常的回答,可听起来却有些莫名其妙。
下雨天,交通堵塞,水坑遍地。空气更加潮湿,连搭在阳台的衣服都难干了不少。
有什么好喜欢的。
回了酒店,知柚早早钻进了房间。
知道她累了一天,陆格只嘱咐着她好好休息,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次卧没有独立卫生间,只有客厅的公卫。
陆格洗完澡后换了一套宽松的家居服,路过主卧门口时,有意地听了听动静。确定里面的人睡着了,他才关了客厅的灯。
客厅里有一个宽敞的阳台,陆格先进了趟次卧,然后又动作小心地走出来,步子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
阳台的推拉门被人拉开,灌进了一股冷风,夹杂着雨水的气息,扑在人脸上。
屋外的雨还未歇,雨势慢慢变小,顺着墙壁和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
陆格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点了支烟。夜色里,他的身影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指尖上的火星闪烁,双眸比夜深沉。
唇边吐出些白烟,绕过高挺的鼻梁和漂亮的眉骨,在浸透雨水的空气中消散。
手机忽而震动,陆格夹烟的指尖微晃,往烟灰缸里抖落了些烟灰。
他拿过手机,刺白的屏幕上是一条微信。
[明听南:值陆总您生日之际,本明大少爷携谢承允和邵寄文等一众小弟,在此祝福您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和小嫂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生活幸福!]
[明听南:(图片).jpg]
是一张众人的合照,面前摆着一个巨大的蛋糕,蛋糕上写着一个极为显眼的“寿”字。
谢承允像是被迫拉来的,坐在一边露出官方的标准假笑,而明听南等人则对着镜头五官飞扬,面部抽搐。
陆格没什么表情,手腕一甩,把手机扔到桌子上。
指尖递到唇边,陆格启唇轻吸,又吐出一口白烟,流云行雾。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淡漠若冰川,长久地凝视着雨幕中的某个方向。
冰冷的雨滴,潮湿的空气,泥土的味道,栖坞的每一个角落他都熟悉至极,却又透着些厌恶。
像从前何琴斐在时一样,就算变更了路牌,翻新了马路,栖坞也还是栖坞。
那个时候何琴斐整日忙于陆氏的工作中,却不晓自己的丈夫居然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了腥。
何琴斐也算出身名门望族,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当即便同陆千风闹了好几次。脾气也是愈发古怪,暴躁无常。
可是狗改不了吃屎,陆千风也一样。
在一次偶然听到陆千风同那宋青暗地里折辱自己后,何琴斐便收拾东西回了原本的老家栖坞。
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陆格。
而回到栖坞并没有使何琴斐的情绪好转,反而更加恶劣。
原以为是抑郁症使然,到之后他才发现何琴斐的心理问题不仅仅是抑郁。
躁郁症症状愈发明显,常常处在暴怒和抑郁两个极端,如果不被人看着,极有可能做出伤害别人,甚至伤害自己的事。
于是那段日子陆格除了上学,便是整日陪在何琴斐身边。
他们就住在原先的何家别墅中,护工一连走了好几个,多是被何琴斐辱骂挑刺儿,不堪压力而主动辞职。
何琴斐的父母走的早,她又是独生女,大学对陆千风一见钟情,便一头栽了进去。还早早地随他一起去了东临,所以再次回到栖坞,别说家人,朋友都不见得有一个。
所以那个时候她的身边,就只有陆格。
高中的学业重,陆格为了看护何琴斐,和老师提出了晚自习在家自学的请求。他成绩好,又念着他的家里情况,老师便答应了。
于是陆格每天两点一线,一边兼顾学业,一边陪照顾何琴斐。
不到一年,何琴斐的精神状况持续下降,越来越不稳定。加之新闻上还不断有陆千风的近期花边新闻爆出,更加剧了她的症状。
厨房的火开着忘关是常有的事,闹得最大的一次连消防队都来了。
陆格为了不让她受到刺激,甚至还尝试过在他不在家时把整栋别墅断电。
任何手机、电脑、电视甚至收音机,通通不能使用。
然而在有一次何琴斐差点用蜡烛烧了别墅后,这个方法也就此作罢。
她变更狂躁,经常性发怒。
嘶吼、摔东西、甚至暴力。
陆格的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伤痕,常常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后背和手臂上的淤青极多,好几个星期缓不过来。
那段日子,几乎很难在他身上找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何琴斐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陆格偷偷为她找了心理医生,又都被她叫骂威胁着赶了出去。
家里不能有任何陆千风的痕迹,最好连这几个字都不让她看到。
情绪不稳定的表现是,上一刻可能还在平淡地商量吃什么,而进一趟厨房后,就能把玻璃杯摔碎,对着人恶言相向。
于是高一学期末,陆格休了学。
每次发病时,何琴斐发泄的对象就只有陆格。
好像他并不是她的儿子,而只是一个和陆千风有关系的,一样让她厌恶的人。
从最开始的辱骂,变成了后来无休止的殴打。
有时候是扫帚,有时候是突然砸来的玻璃杯,又或者是电脑、垃圾桶,水果刀,任何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都可以成为他伤害陆格的工具。
而每当这个时候,陆格从来不躲,只是受着。
等到何琴斐冷静下来,再默默收拾好一切狼藉,给满脸泪痕的何琴斐披上件衣服,耐心规劝,告诉她回房间休息吧,客厅冷。
伴随何琴斐精神恍惚的,还有记忆的缺失。
她往往会在发病后忘记自己所做过的一切,恢复成以往那个温柔的母亲模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为了瞒下何琴斐,陆格在家从不穿可以露出皮肤的衣服,把身上的伤痕遮得严严实实,努力维持一个安然如常的样子。
何琴斐有时候会看着做饭的陆格,拿着毛巾走上前给他擦擦汗,问他怎么总穿着长袖。
然后陆格会笑着回答她说,天气冷,我多穿点。
可那个时候,明明还是大夏天啊。
总有人在黑暗里生存,在泥沼里挣扎。四肢被束缚,麻木得像灌了铅土。好几次被拖入尘埃,然后再攀着断垣爬上来。
在这种状无止境的丧乱里,乐此不疲。
天空黑暗到一定程度,星辰就会熠熠生辉。
在那些烂透了的日子里,陆格是笑着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