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桉之行已经拖了很久,原本最初的日程安排是至少一周,可陆格记挂着家里的知柚,便让叶序硬生生把工作压成了五天之内。
明天就是在邮桉的最后一天,陆格忙了一整天,刚结束了应酬准备返回酒店,以至深夜。
车窗外景物不断后退,街上不见行人车辆,唯有路过的LED大屏和酒吧的霓虹灯光还在肆虐地叫嚣着。
膝盖上还放着文件,陆格眼神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然而注意力却时不时地跑到放于身侧的手机上。
他托着文件夹,手掌摊开,漂亮清晰的筋骨延至腕处。左侧手肘撑在车窗上,指腹按了按眉心,下颚紧绷,气场凌厉。
沉默了片刻,陆格合上文件夹,拿过手机解锁。
屏幕上,与知柚的聊天框与方才没有一丝变化。绿色的消息框显得孤单,对面依旧没有回复。
将近一晚上的杳无音信,是从前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两个人的聊天还止在中午的时候,知柚提醒他记得好好吃饭,他应了好。
然而傍晚去应酬前,陆格给她发的消息却一直没得到回复。
从前知柚也有因为画稿而没有及时回复消息的时候,所以陆格也没有太在意,可是时间一直到应酬快结束,聊天框依旧空空如也。
陆格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又发了一条过去,可到了现在,知柚仍然没回。
心下隐隐感觉不安,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终是播了电话过去。
然而熟悉的接通音并未出现,听筒里传来的是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午夜,邮桉延丰路上一辆车突然调转方向,往机场的方向而去。车子明显提了速,在空荡的路上疾驰。
“叶序,再快。”陆格沉声开口,语调渐渐不稳。压抑的气息中,让人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焦躁。
叶序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注意到陆格此时阴沉至极的脸色,也不敢多问,只默默照做。
刚才挂了电话后,陆格便第一时间看了监控记录,发现知柚在天刚黑的时候急匆匆地出了门,自此便再没回来过。
他首先想到她能去的地方便是知家,于是便联系了知含海,然而知柚却没有回去。
紧跟着,他又打电话给谢承允,想从他那里知道知柚是否和林辛束在一起,可得到的依旧是否定答案。
一次次的扑空让陆格彻底陷入了极度焦躁和不安之中。
知柚的社恐严重,大晚上一个人,她能去哪儿?
与知柚失去联系的恐惧没有一刻不焦灼着陆格的心脏,见不到知柚,陆格几乎无法平静。他的双手交握放于膝上,指尖用的力气极大,指节泛白。
胸口起起伏伏,喘息深重,尽管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陆格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慌。
必须回去,必须立刻见到她。
光是现在,陆格就觉得自己已经濒了临毙命的状态,像垂死的人奄奄一息,再得不到救愈,便会彻底堕亡。
“再快点。”
短短一句像咬着牙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渗着阴狠,让人脊背发凉。
驾驶座的叶序不由得一抖,应了声是便继续提速。
陆格没闲着,一边坐在车内等着前往机场,一边不断地给知柚打电话。
尽管每次都是无法接通的状态,他仍是不停歇地反复拨打着。
终于,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系统冷冰冰的提示音,而是熟悉的拨通声。那声音富有节奏且绵长,不过是短短几声而已,却让陆格觉得漫长。
等待的时间,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像是怕呼吸声打乱了耳边的节奏似的。
终于,提示音断裂,替代而来的是有人接通的轻微响动。
电话那头好半天没人说话,陆格有瞬间觉得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柚柚?”陆格嗓音低哑,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稍大点的声音让电话那头的知柚消失。
再之后,又是沉默。
对面的人好像在调整着自己的气息,陆格隐隐听到了知柚轻轻的喘气声。
不多时,她开了口,“陆格…”
低而不自觉发颤的声音让陆格好不容易稍安的心再一次揪了起来,他沉沉吸了口气,用尽全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如常,“柚柚,你在哪儿。”
“我…我…”
知柚那边好像很嘈杂,隔着听筒却听不清声音。模模糊糊的响动入耳,只觉得人声热络。
陆格此时更是慌乱,车内的安静异常更显得对面嘈杂。
他又问了一次,“柚柚,你在哪儿。”
这一回,他的嗓音明显更沉,压抑着即将爆发的不理智,尾音都深重到濒临失控。
听筒里又是一次深呼吸。
明明是让人放松的动作,却不由让人心神紧绷。
紧接着,陆格终于听到了她的回答。
“我…在邮桉。”
“陆格,我来找你了。”
深夜的邮桉息北机场依旧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响亮,步履声来来回回,每个人看起来都行色匆匆。
广播声和接打电话的声音嘈杂,不经意的擦身碰撞,行李箱和手提包发出磕碰的声音。
偌大的机场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忙碌的身影,工作人员各司其职,旅客或谈笑风生,或疲惫赶路。
机场内的快餐店内挤满了人,有人一边啃着汉堡,一边还在不断地对着笔记本电脑敲击键盘。
密密麻麻的人海里,知柚的形单影只不会显得突兀。
她什么都没拿,随着人流从廊桥走出来,哄闹的人群瞬间将她的感官完全包裹。她低着脑袋前行,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方才乘飞机时,身上就已经冒了好几层细汗,胸口像被巨石堵着喘不过气来。此刻,她双颊通红,到了空旷的地方才勉强感觉到呼吸的流通。
然而宽大衣袖下的手已经蜷缩到僵硬,几乎伸展不开。
息北机场很大,繁杂的喧闹加持,她双腿好似生了根,根本不知道往哪边迈。
指尖一直掐着自己,才勉强有些知觉。
知柚恍恍惚惚地找了个稍微偏僻的地方坐下,双手按着膝盖,浑身每个毛孔都颤栗起来。
牙关被她死死咬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点她的负担和惧意。
已经不记得到底有多少年没来过机场了,久到她在这里近乎会完全丧失反应和思考的能力。
直到耳边那道熟悉的声音刺破喧嚣,她才被从昏昏沉沉拉回这个有温度的世界。
“柚柚!”
隔着热络的人群,陆格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藏在角落里的人。
知柚抬眼望过去的时候,看到陆格的脸上带着些惊慌又庆幸的神情。他轻喘着气,一身黑色西装,宽肩窄腰,长身玉立,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慢慢模糊的视野中,那人越过匆匆人潮,朝她奔来。
那一刻,知柚觉得,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无论这一趟对她来说有多难,她还是会登上那班飞机,来到他身边。
在公寓打开那个黑色长匣之前,知柚还在想,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
那个瞬间她是矛盾的。
既希望当初她偶然帮助的那个少年是陆格,又害怕那人真的是他。
如果是,那么知柚万幸能在那个时候为陆格撑过伞。
但,一想到陆格在她不知道的这些年,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不打扰,不靠近,知柚的心脏就像被人用匕首划过般疼痛。
她的视线凝在来人身上,怎么都化不开。
从接通电话的那刻起,陆格的心起起落落,在息北机场找知柚的过程,对他来说和凌迟无异。
知道知柚一个人坐飞机来了邮桉,陆格说是震惊也不为过。但同时袭来的,是浓厚的恐惧和担忧。
那样嘈杂的陌生环境里,知柚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哭。
陆格不敢想。
他深长地喘了口气,在知柚身边单膝蹲下。
手腕覆上凉意,知柚看着陆格,眼泪不动声色地掉下来。
眼前的人五官分明,眉骨冷硬,一双黑眸深邃冷淡,睫毛密长,眼尾的泪痣给生冷的轮廓多了分惑人的味道。
比起那年在公交站牌第一次看到他,少年身上浮动的戾气被经年的成熟所遮掩,但眼底的冷漠仍在。
还没等陆格开口,知柚翻转掌心,拉住了他的手指。
温软握住他的时候,陆格感觉心脏都酸软坍塌,变成一片废墟。
知柚的眼眶红色泛滥,她看着陆格,开口的时候喉咙咸得发痛。
“哥哥…”声音哑的不像话,知柚哽咽着,“伞坏了就换一把,别一直留着…”
她轻声说出的那两个字,让陆格猛然愣怔在那里。
他看着知柚,幽深的瞳孔微晃,声线深沉至极,似是不敢相信,“柚柚,你叫我什么?”
一如在当年那个公交站牌,小姑娘谨小慎微地叫了声哥哥,然后把雨伞放在了陆格身边。
如今在哄闹喧嚣的机场,长大了的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指,告诉他伞坏了,得换。
忍了太久,从刚才见到陆格起就控制不住的情绪终于爆发,知柚哭出了声,“对不起…对不起…”
知柚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对不起…我居然现在…现在才认出你。”
“我、我明明——”知柚胸口一阵阵发痛,强忍着继续道:“我明明早就见过那把伞了。”
“不、不对…”知柚摇着头,“我应该从见到你的那一天,就认出你才行。”
知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我、我把你忘了。”
其实从一开始,陆格就没想过把从前的事告诉她。
记得,或是不记得,根本没那么重要,只要现在知柚在他身边就好。
可是看着知柚哭得这么伤心,陆格心如刀绞,突然就有点后悔。
他的小柚子终于想起了他,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只是她好难过,每滴眼泪都往陆格心上刺。
陆格为知柚轻拭着眼泪,冰凉的指腹在她眼睑下擦过,“柚柚,不哭了。”
“忘了就忘了,现在不好好的吗。”
“什、什么叫忘了就忘了。”知柚抽抽噎噎地反驳,“我、我怎么能…怎么能忘了你呢。”
边说着,她哭得更加伤心,抓着陆格的手指,泪汪汪地看着他,“那把伞都破成那样了,你还留着它做什么。”
陆格温柔勾唇,轻语道:“柚柚送的,我哪舍得扔。”
听到他平静的回答,知柚心脏抽痛得厉害,她呜咽着,“那、那把伞上的贴纸,是五毛钱随便买、买来的,掉就掉了,你、你怎么还要用胶水贴。”
“那可是柚柚给我的第一个礼物,我当然得好好保存。”
知柚边哭边摇头。
那哪里是礼物,不过就是她随便给的把旧伞,换作旁人早当垃圾扔了,也就只有陆格,会当宝贝一样保存这么多年。
陆格见她哭得更凶,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握她的手,“柚柚,不哭了好不好。”
此刻的眼泪仿若来源于大海,无穷无尽,知柚忍不住。
从那个时候到他们重逢,太久了。
她的十二岁到二十二岁。
陆格的十七岁到二十七岁。
整整十年,陆格都是一个人。
他这些年怎么过的,经历了什么,知柚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知柚现在才真正明白,陆格的温柔从来都只给她一个人看。
所有不好的,难堪的,陆格藏得比谁都好。
两个人就这样,一蹲一坐。
在忙忙碌碌的机场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知柚看着陆格,问他,“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因为我还不够好。”沉默了片刻,陆格道:“我必须足够好,才能肆无忌惮地靠近你。”
“可是我都不知道…”知柚看着眼前的人,自责难忍,“对不起,陆格。”
仔细想想,他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陆格在做努力。
从一个休学的高中生,到现在从容地走到知柚身边,陆格花了十年。
知柚问:“陆格,你是不是很辛苦。”
辛苦这两个字,好像还不足以形容。
他要用最短的时间修完学分,就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
没有双休,没有节假日,一分一秒都不敢浪费。
最开始进入海外分公司那几年,那几个待了几十年的老顽固没一个服陆格的。
在他们眼里,陆格不过就是个仗着老陆总权势,来这里虚张声势的毛头小子,来这里装模作样磨练几年,再以海归的身份回国,给进总公司一个由头罢了。
对他们那些三天两头的刁难,陆格从没认过输。
他加重了握着知柚手的力道,看向知柚时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他说:“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不怕辛苦。”
陆格语气温润,用沉稳的声线说着安慰的话。
“为了见你,我会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