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知知揪着腰上的飘带,捏在手里玩弄,沿着湖边的围栏一直往前走。
景流晔跟在她身后,几乎寸步不离,她停也跟着停,她走也跟着走。
鹤知知本就看他不顺眼,这下烦恼起来:“你跟着我作甚?”
“我自小在东海长大,乍然进到在这宫里,我除了认识你,便只认识……”景流晔抬起下巴,朝不远处高高祭台上示意,“那一位。我不跟着你,难不成,我现在要去找他?”
鹤知知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
睢昼正背诵祝词,在他身前单膝跪下的大臣额上抹上朱砂以示祝福,并按照卷宗,向其赠与金银田券。
古有云:以脤膰之礼,亲兄弟之国,以贺庆之礼,亲异姓之国。
每一次邀请到宗族、友邦的祭典,都是一次同他们拉拢亲近的机会。
对于现如今皇后的处境来说,处理好皇室亲缘之间的关系,变得尤为关键。
而祭祀之事是属于神教的权力,所以这一部分需要月鸣教来帮助朝廷完成。
国师这个身份,与皇权从来没有真正地分割过。
鹤知知凝望着睢昼的方向,曼声道:“那算了,你还是在这儿待着吧,别去打扰国师大人。”
这话说得,景流晔深深感到自己被嫌弃。他在东海的待遇也不这样啊?
景流晔凑近,歪头,发现鹤知知果然看也不看他,只眼神专注地看着高台上的睢昼。
如此差别待遇,再联想起这位公主为了国师,差点把他家都给围了,莫名便有些不甘心。
景流晔道:“公主殿下,你做公主呢,判断是非不能这么草率的。你对我有诸多误会,其实你不知道的是,我是个极好的人,人见人爱,就连那高高在上的国师见了我,都上赶着跟我当拜把子兄弟。”
鹤知知目光动都不带动一下,只轻轻道:“等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一只纸鸢吧。”
“嗯?好啊,不过为何。”
“看你挺能吹的。”
鹤知知从护栏边移开,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
景流晔不依不饶地跟上去,又接着絮絮叨叨地道:“你还挺会说笑话的。其实,我也很擅长,你听我给你说一个——”
鹤知知对他的笑话毫无反应,兀自疾步躲开。
景流晔疑心她是不是听不见自己说话,于是追得越来越近,直到走到鹤知知身侧,就差没把自己的破笑话拿个喇叭灌到鹤知知耳朵里去。
高台上,白袍鹤纹的国师目力远眺,下方一览无余。
鲜衣俊容的活泼少年与明艳尊贵的公主并肩而行,日光洒在湖面上金光粼粼,两人迎着和风清香,共游湖畔。
这幅明媚场景属于俗世,属于烟火,与高塔上冷冷清清的明月无缘。
睢昼的手抬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
眼看指尖朱砂快要滴下来,单膝跪着的大臣紧紧盯着仔细瞄准,小心翼翼地左右挪动身躯,想用脑袋去接。
睢昼回过神,垂眸在大臣额心一摁。
“多谢国师大人。”
大臣喜滋滋地领着嘉奖品退下。
睢昼无声叹了一口气。
-
祭典结束时,已近日暮。
大金禁火三日,过了寒食节便可重新取火。明日清晨便是改火仪式,鹤知知领受了母后的吩咐,去南门口检查明日要用的火种。
正看了一半,天空轰隆作响,似是有急雨要滚下。
因这几日连着晴朗,火烛等物都是找干燥偏僻地存放,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大雨。
这种临时的仓房比较简陋,屋檐瓦舍总有漏风漏雨的地方,何况如此大雨,只怕要顶不住。
这也是内务府的失职,但此时追究这些无用,鹤知知连忙派人去拿油纸,将这些火烛挡住,免得明日湿透了不能用。
怕人手不够,鹤知知将身边所带的侍从奴婢全都派了出去,连福安也没有留下。
“在这内宫之中,谁人见了我不行礼磕头,我不用看管。你们自去,别误事。”
福安知道兹事体大,只能匆匆去别宫遣人。
仓房矮小,等会儿他们还要搬运东西,鹤知知不愿站在这里占地方,便趁着雨还没落下来,先走出去,找地方避一避。
只是刚走了没一会儿,乍然雷鸣轰响,电光唰然爬过天幕,将整个大地照得瞬间惨白。
鹤知知冷不丁抖了一下,刹那间便可见到滂沱大雨好似被一只大手从空中倒了下来,从远处咄咄逼近,瞬间便到了鹤知知眼前,将她淋了个透湿。
一阵马嘶声遥遥传来,鹤知知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路中间竟极速驶来一辆马车,下意识往旁边退让。
马车里的人似乎也发现了她,下了狠劲将马勒停,马车停在她身侧。
那马高高扬起蹄子,几乎能将鹤知知整个罩住,背后是雷鸣电闪,场面颇为惊人。
等马落下来,鹤知知才发现拽着马绳的人竟是睢昼。
睢昼仍是那般打扮,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跳到鹤知知面前。
巨雷轰响,雨珠子砸得人脑门疼,地上溅起的飞砂碎石也打着小腿肚,四周像是被铁桶罩住,无处可逃。
雨水几乎是顺着鹤知知的脖领子往里倒,一阵大风吹过,雨帘都被吹变了形,地上泥水被躁动不安的马践踏起来,睢昼忽地伸手,环在了鹤知知身后,用衣袖挡住了飞溅的泥水。
“先进马车。”
睢昼声音刚落,鹤知知只觉身子一轻,竟被他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雨水劈头盖脸,睢昼调整着手上的动作,环住她肩膀将她摁在怀里,以自己的身躯替她挡去一些。
鹤知知眼睛都睁不开,本能地攀着睢昼半边肩膀,顺着他的动作偏头躲在他胸膛处,雨水落在她颈窝,顺着前襟下的弧度流了进去。
接着被睢昼抬起来,送进了车帘。
进了马车,总算躲过了那浇头的暴雨,鹤知知竖起耳朵,听到外面睢昼似是嘱咐了什么,接着马嘶长鸣,飞蹄哒哒声极速远去。
鹤知知心头一紧,下意识攥紧了衣袖。难道睢昼走了?
四周看不见,外面到处都是暴雨,平日里熟悉的宫城也好似完全变成了恐怖的模样。
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人,鹤知知不想独自被扔在这儿。
下一瞬门帘被一把掀开,睢昼湿漉漉的面容出现在门前,同她对视了一眼。
国师眉宇浓黑,面颊如玉,眼珠一错不错的平稳淡然,好似能抗衡漫天惊雷,雨珠顺着他笔挺的鼻梁滑下。
鹤知知屏息了刹那,赶紧往旁边让开,让睢昼进来。
睢昼撩开袍子在她旁边坐下,用肩背挡住一侧的车窗,拉紧门帘。
“走到半路突然惊雷,马受了惊,险些在人堆中乱窜。”
“为了不伤人,只能将它往偏僻处引,恰巧到了这里。公主怎会在此?”
原来如此。
鹤知知便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摸着鼻子笑出声:“咱俩还真是倒霉到一处去了。”
睢昼笑了一声:“不倒霉。”
鹤知知讷讷。
从前未发觉,男子的轻笑声从鼻腔溢出,从胸膛透出,自带了一丝从容温吞,好似掺了半罐子蜜的清酒。
倒很好听。
鹤知知过了会儿,方应道:“是,国师大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然是什么时候都从容,哪有什么倒不倒霉的说法。”
她的夸奖,睢昼并没有在意。
他卷起衣摆,抓到一处,拧出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倾斜的木板流出马车去。
鹤知知无意识地瞧着他。
他浑身也湿透了,那本就轻便的缂丝牢牢黏在身上,显出蓬勃的肌理。
一将衣摆掀起来,身上的衣物便更显得轻薄了,长靴之上的布料紧紧裹着大腿,发力时肌肉紧绷……
上回只亲眼见到国师大人的腰际很窄瘦有力,原来其它的地方,也很有气力。
鹤知知脑袋不动,眼神有些慌乱地移开。
好在睢昼并未察觉到她的打量,放下依然湿漉漉的衣摆,从马车的木匣里翻出一件青绒披风,探过身来罩在鹤知知肩上。
两人离得近,鹤知知缩了缩肩,想往后靠,睢昼却拽住了系带,让她不能多动。
睢昼神色专注,把披风的系带在鹤知知衣领前打结系牢。
他的情态一直如此,念祝词的时候也很专注,还有在袅袅檀香里抄写经书时,给钦差大臣赐下祝福时。
鹤知知呼吸克制地清浅,睢昼已将披风系好,退回了原处坐下。
鹤知知瞅他几眼,没话找话,问道:“那马呢?”
睢昼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道:“惊吓之下不受控制,免得拖累马车,解了缰绳让点星骑去冷清宫宇找庇护了。点星骑术不错,等那马疯跑一阵也能冷静一些,你不必忧心。”
鹤知知点点头:“他一个人骑马,应当能快些找到躲雨的地方,也不必淋雨了。”
暴雷依旧轰鸣,雨点砸在车顶噼噼啪啪地响,鹤知知朝窗外看了一眼。
无月无灯寒食夜,又突逢暴雨,到处都黑漆漆的。
睢昼道:“别怕,暮春多急雨,很寻常。”
鹤知知心想,这会儿她倒并不是很怕了,方才一个人站在惊天雨幕中,好似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要将她吞没,却是当真有些不知所措。
她拧过身,好奇地将耳朵贴在车壁上听了一会儿,睁大眼睛道:“我不怕。不过这雨也太暴躁了,像是有人把天给捅破了。”
睢昼牵起唇角。
小公主捂着耳朵,专心致志靠在车壁上,一侧垂下来的耳珰挂在半空晃晃悠悠,映照着乌浓眼底的那抹亮色。
她肩膀瘦,被披风一压便是窄窄一条,衣裙下摆露出小巧金凤图样,腰间前襟点缀着珍珠、猫睛石,在暗得不见天日的马车里也折射出一片片明亮的光,打在车壁上、地踏上。
整个黑暗之中,也只有她在发亮。
四周空寂无人,也只有睢昼和她被一同困在这方小小天地里,能看得到眼前的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