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师父卓仪已经回到县里。
卓仪坐在县衙中,旁边作陪的是父母官县太爷。
这位县太爷年纪比卓仪还大些,但在官场只能说是青葱幼苗,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卓仪这位无官无衔的“老弟”很是客气。
“卓先生,你说的我已经明白了,我定不会还像现在一样!”
“晚膳已经备好,卓先生不如留下……”
卓仪坐得四平八稳,对这位“父母”的客气态度时表情很淡然,他笑笑,说着“思念家中,只得拒绝”之类的客套话,却因声音温和认真、气质敦厚,听起来让人觉得他不是在找借口,而是真有此事。
故而县太爷被拒绝了也不生气,笑着继续同他客套。
等卓仪出来时已经又过了好半晌,他把马放在县衙了,因为急着同知县说事,直直顺着官道进了县城,现在事情说完了,为了不引起注意,打算走着回去。
卓仪有些思念徒弟们,心里想着徒弟们会不会因为他不在瘦了很多。
他在县城一家酒楼点了好似很火的、主材料叫“豆腐”的菜和一锅鸡汤,他记得云晏很喜欢吃鸡汤汤面,寻思着再去陆芸花那里买些细面……
以他的脚程,只要路上人少,回去时这碗“豆腐菜”很大概率还是热的。
卓仪在县城忙着给徒弟们带好吃的时候,陆芸花从家里到了村口。
她的摊子上已经有些食客在等,他们坐在小棚子里面同秦婶时不时聊两句,对陆家村这边望眼欲穿地看着。
甚至让人觉得非常好笑的是,有没事干的急性子客人看时间差不多,和秦婶说了一声后帮着陆芸花把灶台里的火升起来了,某个在家里没烧过火的客人围在旁边指挥,两个人吵吵嚷嚷,其余一圈看热闹也看得津津有味。
“哎,瓜子。”
“哦,谢了,果仁儿要不?”
围观群众满意地交换了小零嘴,又“咔咔”吃起来,怎么瞧着都不像来吃饭的。
上午生意结束后陆芸花新做的鱼汤正好在汤锅里,汤水随着温度升高逐渐翻滚起小泡,火看起来烧得还不错,秦婶收回眼神,给又一位客人装豆腐。
谁知她才转移了一下注意力,那边就闹哄哄吵起来了:
“行啦!火再大就开过了!”
“总要烧开才行,催什么催?”
“啧,你行不……”
“陆娘子来啦!”
眼见着再说下去就要说出真火,陆芸花的到来正好让这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她笑容亲切又温柔,语气中带着些吃惊:“今日怎么又有人帮我把火升起来了?可省了我不少功夫!”
她笑着提起手里的罐子,这是出门前特意回去切的小咸菜,正是余氏之前做的,之前余氏还好的时候做了不少咸菜腌在罐子里,陆芸花看都要到春天了还吃不完,再放下去就要坏了,便会偶尔给客人们送些,没想到居然挺受欢迎,有些客人心心念念就这一口,时常来问。
不过要正常供应这量就少了,所以陆芸花只在心情好的时候带些来摊子。
陆芸花:“我带了小菜,配鱼头豆腐汤正好!”
秦婶豆腐摊子前刚好来了几个买豆腐的客人,她一时空不开手,只得同陆芸花打了声招呼又开始忙活。
她这摊子上的客流算是细水长流的,饭点前可能会大些,大多还是一整天都零零散散有人来买,所以总要人看着。
旁边有个客人起来接过咸菜坛子,笑道:“陆娘子,你赶紧把汤煮起来,这咸菜我们自己分就好!”
“是极是极!”
还有话不多的行动派,熟门熟路从灶边取了一叠小木碟子,是陆芸花去陆木匠那里定做的,和现代吃饺子包子的时候盛小料的碟子用途一样,专门给客人们盛小菜,要是仔细看看,碟子底下还印着小小的“陆”字。
即是陆记食铺的“陆”,也是陆木匠的“陆”。
陆芸花也不再打扰那边分咸菜,听他们时不时说句“这一碟是不是少些?”“这碟多了,应该……”之类的交谈,盈盈笑意挂上脸庞,故意画丑的五官居然看起来顺眼许多。
豆腐滚进鱼汤里,这食摊上食客不像食客,店家不像店家,一切显得奇怪又温暖,人们交谈时像对方是什么熟悉的朋友,语气那么熟稔又自然,穿着或是家境并不会影响他们面对同一碗咸菜时的争论,在食物前,好像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很亲密、很舒服。
这或许也是陆芸花摊子上为什么那么多食客吃完后也不会离开的原因之一吧,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再晚些王三郎会来这边讲一次故事,他们也算特意过来听故事。
有时候连带着村里那些没听到的人也会专门过来一听,豆腐摊客流又能再上一层。
当然,也是给王三郎加了钱的。
但是好像总有些人喜欢在大家都高兴的时候给人找点不痛快。
“少爷,你看那边那个小娘子,我陈三阅遍花丛,不能说眼光从不出错也能称得上深谙此道,这小娘子除了眉毛黑粗些、皮肤差些,就是个被埋没的美人胚子!”
“只要好好养上几年……嘿嘿……哎呦!”
田少爷的狗腿子凑在他旁边,想逗不太高兴的少爷高兴起来,正巧看到陆芸花,兴冲冲向他献媚,完全没考虑过陆芸花这个当事人会怎么想。
可惜的是,他的主人田少爷和热爱美色的他大不相同,田少爷心里女人只是用来解决身体需要的,有现成好看的不找,何必花钱养着一个丑女等她变好看?他喜欢的是夺走别人方子时候对方那种无可奈何的绝望眼神,让他的权利欲望得到深深满足,好似掌控着这些人的命运,快感和满足感油然而生。
至于女人……田少爷从来都没把女人放在眼里,更没把她们当做和他同等地位的人。
田少爷深感无趣,一脚踢在狗腿子肚子上,把他踢倒后好似琢磨着要不要再来一脚。狗腿子陈三这时候哪有刚刚的威风劲儿,忍着痛苦爬到田少爷脚底下,想着怎么逃过一劫。
他听说了今天田家的事情,可不想做田少爷的新玩具。
陈三抬头一看,正巧秦婶同陆芸花说着什么,远远望过去,两人相处格外亲昵。
他如蒙大赦,在田少爷一腿踢过来之前迅速指着陆芸花和秦婶那边喊道:“少爷你看!她是不是那泥腿子的媳妇?”
田少爷闻言看过去,也见到秦婶和陆芸花说话的样子,他眼珠子一转,一个“好主意”突然冒了出来。
他拖长了语调,背着手笑得志得意满:“你不是喜欢她?我给你要来当婢女,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未尽之语听起来别有意味。
陈三因为在田少爷跟前“得宠”,虽说长得歪瓜裂枣,借着田少爷的威势后院可有着六七个小妾的,家里婢女也尽是些美貌秀丽的美人。
他闻言大喜,好似忘了之前田少爷踢打他时给他带来的疼痛感,唤着“少爷英明!少爷英明!”,谄媚极了。
陆芸花正和秦婶说着生意的事情,突然插进来一个拖长了语调、听起来如蛇般滑腻的年轻男性声音:“你们就是那泥……陆勤的家人?”
陆芸花一听这语气就觉得来者不善,转眼望过去,见他穿金戴玉、珠光宝气,显然家境颇好。她心里一惊,几乎在同时冒出一个想法——这不会就是那个“田少爷”吧?
他来作甚,陆勤哥那事情定的最后期限还没到啊,难道又是为了新的豆腐方子?
秦婶没见过田少爷,也不知陆芸花心中的猜测,只以为是哪个富贵的客人,虽不喜欢他的语气,总归还是正正经经回了一句:“我是陆勤的阿娘,这位客人有何事?”
她没有介绍陆芸花,也没反驳陆芸花是陆勤亲人这句话,因为她之前同余氏说了收陆芸花做干女儿的事,余氏爽快答应下来,现在几乎就差个仪式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哼哼……无事。”
那青年轻蔑的眼神在陆芸花身上来回扫视,这种挑剔着什么物件一般的眼神叫陆芸花和秦婶都格外不适,秦婶沉了脸色挡在陆芸花面前,强忍怒气:“请客人的眼睛放尊重些!”
田少爷背在身后的手一顿,这泥腿子是在呵斥他?这县城还没有人能同他这样说话!
怒气几乎在瞬间顺着血液涌上心头,恶意侵占了他仅有的一点清明头脑,他重重呼吸几下,都不愿等陈三喊出那句“这是我家田少爷!”便径直伸手去拉陆芸花,显然是话都不想说了,要直接抢了便走!
“你干什么!”
秦婶伸手去拦,却被陈三狞笑着一把推倒在地,陆芸花迅速躲开田少爷伸过来就要抓她的手,大声呵斥他:“你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自然不用田少爷回答,陈三见田少爷饶有兴致要自己动手,帮着封住陆芸花退路,一边猖狂大笑:“这是我们田少爷!小娘子还不乖乖听话?”
那边食客刚刚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本要怒气冲冲地上来阻拦,好好教训这两个恶徒,一听他自报家门居然都有几分犹豫,他们放缓了步子,面面相觑。
做善人也是要有资本的,他们一家老小都在县城,有陆勤这个被整得快要家破人亡的前车之鉴,谁还敢不顾一切上去做什么“英雄”?
田少爷见周围之人反应正在他预料之中,一种爽快之感油然而生,他露出一个笑容,怒气被洗刷一空,再不似刚刚急迫,逗猎物一样慢慢悠悠去抓陆芸花,显然是把这当成了什么“新乐子”。
远处卓仪见食客停顿就知不好,他离得有些远,都顾不得手里的菜,把它们随手一放急急冲向陆芸花——
“碰!”
“嗷!!”
卓仪——
卓仪放慢了步子。
卓仪停住了……
只见电光石火间,他眼里柔弱单薄的陆芸花飞起一脚踢在田少爷肚子上,狰狞可怕的田少爷发出“嗷!”一声怪叫,像个从地上飞起来的芦花鸡,飞出一段距离又重重摔在地上……头一歪昏死过去。
食客:……??
周围一片安静,众人茫然的眼神随着陆芸花的视线转向同样也很茫然的陈三……
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