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脸上还带着笑意,好像沉溺于黑甜的梦境中酣然安睡,谁都无法将她唤醒。
“阿娘、阿娘……”
陆芸花听到卓仪出去关门的声音,勉强恢复一些冷静,把无助趴在床前呼唤着阿娘的弟弟和长生拢在怀里,像卓仪刚刚抱她一样用力抱了一下他们,似乎想给他们一些安慰。
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大夫马上就能来,卓仪和白巡去做了很多事情来救治阿娘,那她作为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大人,不能就这样沉浸于痛苦中,反而叫孩子照顾她。
“莫哭!”陆芸花收拾好心情,重重擦去脸上的泪水,也不顾皮肤被她擦得生疼,红着眼安慰哭成泪人的几个孩子:“你们阿婆不会有事的,大夫离得很近,你们阿爹去找大夫了,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陆芸花还是忍不住重复几次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孩子们还是在安慰她自己。好在或许是找到了主心骨,孩子们也跟着逐渐停下哭泣。
云晏擦了擦脸,哑着嗓子问:“阿娘,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吗?要不要做些什么?”
“……”陆芸花恍然,探出手去摸了摸余氏身上的温度,又大致检查了一下身体。
这一下叫她也手足无措起来,因为余氏的状况不是她曾见过的任何一种,要说她从前照顾过外公外婆,应该已经是很有经验的,但是现在……余氏身体状况很好,除了瘦了些没有问题,呼吸温度都是正常,没有任何发病迹象,但偏偏就是叫不醒,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见识,叫陆芸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我不知道……”陆芸花喃喃,哭意又因为这样叫人无措的状况冒了出来,她讨厌这样,讨厌自己无力又无知的样子,讨厌这样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
这时候阿耿和云晏分别拉住她的手,怀里靠着她的榕洋和长生也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颊,侧头在她怀里蹭了蹭,似乎是在安慰她。
就这样互相安慰、互相支撑,甚至于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此间陆芸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关注着余氏,把手放在她手腕处,无时无刻不关注她的心跳和温度,心里念头杂乱,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尽是空茫。
……
“芸花!”
终于,卓仪低沉的声音出现在外面,把室内仿佛死寂的气氛瞬间打破。
“病人在哪里?”
陆芸花霎时惊醒,但她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头先跨进来一个身着灰色劲装、身上满是尘土的女子,一进来就问病人在什么地方。
“在这!”陆芸花见她快步走过来,马上带着床边的孩子们起身,给她把床沿的位置让出来。
那女子瞧着甚至能说瘦小,长相普通个子也不高,但一双上挑的凤眼却极为有神,脸上表情严峻凛然,只叫人不敢造次。她此时微微一笑,脸上的冷峻迅速转变为一种带着安抚意味的温和,冲着陆芸花点点头又问:“有没有干净水,我先洗手。”
“在这、在这!”云晏最先反应过来,“啪嗒嗒”从旁边端了木盆过来,这是陆芸花早上给余氏放好的洗漱用水,只不过余氏今日还没有用上。
黄娘子满眼欣慰上下打量一番云晏,但没说什么,迅速洗完手坐在床边就开始诊脉。
屋子里鸦雀无声,陆芸花和孩子们屏息凝神围在床铺周围,想靠近一些又怕影响到黄娘子诊治,不觉前倾身子,巴巴看着黄娘子的动作。
期间卓仪似乎听见什么出去了一次,低声交谈的声音过后他又轻巧地进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陆芸花甚至没有注意卓仪刚刚出去过。
陆芸花只觉得自己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终于,黄娘子诊完脉了,又看了看余氏的眼睛舌苔,沉吟一下才说:“我可以治。”
“真的吗?!”陆芸花脱口而出,并不是质疑,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
她说完才感觉自己失言,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黄娘子需要我们做什么?只要能叫我阿娘醒过来,我一定竭力做到!”
“醒来?”黄娘子笑着摇摇头:“我是说我能完全治好她,叫她和从前未生病时候一样……不过……”
“不过?”陆芸花紧紧攥住了裙摆,看黄娘子脸上笑意逐渐隐没,心也跟着悬起。
黄娘子轻叹一口气:“所谓‘身病易治,心病难医’,我能治好病人身上的病痛,却无法治愈她心里的病痛……她这病本不该这样严重,到现在这个样子都因为心中郁结太深、日日难眠啊……”
“郁结太深、日日难眠……”陆芸花喃喃重复,似乎从记忆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自从陆阿爹过世以后余氏精神头就不大好了,身体迅速消瘦,面色也越来越苍白,陆芸花几次见她手里拿着东西就那样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怔怔发呆,有时候还会站着站着就站不稳……
只是从前的陆芸花没注意这些,她那时候同样沉溺于痛苦之中,甚至比余氏身体更差,几次头晕目眩到下不了床,哪里还有精力关注阿娘这些小表现?
“郁结太深……”陆芸花似哭非哭,又想起昨晚余氏说起陆阿爹时候的模样,那里不知道她是自己不想活下去了?什么身体转好、什么精神百倍?都是为了叫她放心下成婚的骗术罢了!
一个人想死去很容易,但是被这样留下来的人感受到的不仅是离去之人的悲伤,还有被“抛弃”的痛苦。
“黄娘子,能不能让我阿娘醒过来,叫她能和我说话?”陆芸花深呼吸一口,郑重向黄娘子恳求。
黄娘子刚刚说完话就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表情变化,此时也不觉得意外,说:“若是早些时候找我来都好些,现在她已经处于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时候……”
陆芸花心里一紧,以为又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却听她话锋一转说道:“好在我有所预料,特地带了一株能唤醒她的药材,不用急,只要除去心病就很好治疗。”
“……多谢黄娘子!”陆芸花一颗心被她说得忽上忽下,但如今她说能治好,此时自是感激不已。
黄娘子现在才又露出一个笑,嘴巴还不自觉撇了撇:“不用感谢我,这药草珍贵得很,是我直接从白巡那里拿的,要谢就谢他罢。”
白巡那里拿的?
陆芸花一愣,这才感觉他们两位的关系确实有些微妙,上次白巡听她说起黄娘子的时候也是这种奇怪的态度,说是朋友又似乎有些别扭。
不过现在这些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陆芸花这时候并没有深究的心情,所以她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笑,说道:“确实感谢阿巡,阿巡帮我太多了,不是几顿饭能够还得清的。”
“还不还的往后再说吧。”这时白巡推开门进来了,对陆芸花解释:“我也没想到阿卓和黄娘子居然比我还先到,后头我带着大夫过来,阿卓说黄娘子已经到了,我刚刚把大夫送回去。”
“这倒是我疏忽了……”陆芸花这才想起白巡和卓仪两个人是分开去请大夫的,理论上来说白巡去请的大夫离得近应该先来,哪知道倒是卓仪带着黄娘子先到了。
既然不需要人家大夫看诊,还是亲自送回去比较好。
卓仪知道她是个面面俱到的性子,又补充:“谢礼和出诊的银子我已经送了,你且安心。”
“嗯……那黄娘子,我们……”陆芸花点点头表示知道,她现在迫切想治疗阿娘,其余那些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我们出去罢?”卓仪对孩子们招了招手,白巡已经退出去了。
可是孩子们却只是在原地踟躇,脚步挪动几下都不愿意走,像是榕洋和长生更是扒在床柱边上一动没动。
“这……”陆芸花刚想劝一劝,却被黄娘子拦下了。
黄娘子坐在桌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找出金针袋子,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火焰炙烤消毒,头也不抬道:“有人在一旁呼唤更能叫醒她,不出去也无妨。”
“那我先出去了?”卓仪知晓等一下要行针,他一个女婿在这里并不合适。
陆芸花没说话,只是对着他感激地点了点头,鼻子一酸,不知道明明现在已经在治疗了、已经有盼头了,为什么反倒这会儿涌上来一股哭意,只叫人眼眶红了,觉得心里尽是委屈。
“……”卓仪一愣,眼睛里不禁带上担忧,他回头几次,看起来很是犹豫,最后还是带上门安静退出去。
“那我开始行针,你们在我说好以后开始呼唤病人的名。”陆芸花拿来平时吃饭的小桌放在一边,黄娘子把针和蜡烛都放在上面,又一次烤火,等温度下来再刺进余氏身体和头部。
这蜡烛不似寻常蜡烛那样有黑烟和刺鼻的味道,明明烧了很久,现在闻起来却是一种带着药香和花香的味道,让人闻了就觉神清气爽,但是闻起来并没有薄荷,非常神奇。
陆芸花用手草草抹去脸上的泪痕,泪水流得太多,擦的时候也毫不怜惜,所以现在脸上紧绷绷地痛,看起来已经红了。
周围人紧张万分地注视中黄娘子一连扎了几根金针,这才停手说:“你们叫她,声音不用太大。”
“阿娘、阿娘!我是芸花,阿娘醒过来好不好?阿娘!”
“阿婆,你说要带长生堆积木的,我们的马车还没有做好,呜呜呜……阿婆,你醒过来吧,不要抛下长生……”
“阿婆……”
“阿娘,醒一醒!求求你了阿娘……呜呜……不要丢下我,阿爹还说要送我去读书,还和我说往后要我带着阿娘去游学……”
不论是陆芸花还是孩子们都在呼唤中愈发控制不了泪水,带着哭腔几乎说不清话,但是又怕说不清会叫余氏听不到,强忍着的哽咽……几度嘶哑得发不出声音,这听起来甚至比往常哭出来更叫人心里酸楚。
外面的卓仪皱眉在房门前来回踱步,脸紧紧绷着,白巡也在一旁靠着柱子转小鱼,很烦躁又很不安的样子。
“阿娘……”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等着的人都觉得度日如年,卓仪听这里面陆芸花和孩子们的声音已经嘶哑,几乎想推开门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屋子里黄娘子刚把一把药丸一个个塞进余氏的口中,不知按了哪个穴道让余氏身体自动吞咽下去,她停下手中动作,再次看了看余氏的眼瞳,又取下几根针。
陆芸花紧张看着这一切,手指紧紧扣在床沿,还在持续呼唤着余氏,可喉咙已经沙哑到说不出话,干痛叫她每一次说话都觉得嗓子似乎要卡出血来。
“阿娘……阿娘……”
“……傻……孩子……”余氏仿佛气音般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带着深深的疲惫,也带着深深的心疼,像是寒风中的柳絮、像快要断开的琴弦,只要一个用力就破碎了。
“阿娘!”
“阿婆!!”
惊喜过于突然,她居然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口中还在低声呼唤:“阿娘……”
还是榕洋的动作叫她昏沉的神志猛地清明,榕洋原本跪坐在脚踏上,忽地站起身,因为余氏身上还插着针,只得拉着陆芸花的袖子急得说不出话。
“呼……幸不辱命,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就好好说一说。”黄娘子一根根把针消毒放回针袋,起身时候给陆芸花使了个眼色。
陆芸花微微点头,又垂首表示感激,等下就是她和孩子们要做的了。
陆芸花从床尾站起,这才发现腿脚已经僵硬,每迈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她脚步微顿,跌跌撞撞坐在孩子们默默让出来的位置上。
“阿娘……”一张嘴,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般粗粝,哪里听得出往日的清灵柔美,陆芸花用力清了清嗓子,把喉间的血腥味咽下去。
余氏仰躺着,眼睛盯着帐子顶,眼神迷蒙,似乎还沉溺于梦境里,声音轻轻的、轻轻的:“我梦到阿泽了,自从他去以后我每天都梦到他……家里每一处、村里每一处……每一处都是与他的回忆,我时常在想不通,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
她面容平静,眼神空茫,眼尾却不断滑下泪珠,两个相爱的人被迫分开,留下的那个更加痛苦,她喃喃:“我对不起你们、阿娘对不起你们,但是阿娘没有办法……阿娘实在太想你们阿爹了,时时刻刻。”
陆芸花想说的话全都哽在喉咙里,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茫然地坐在床沿,预想的劝阻话语全说不出口,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情,可是看余氏这样肝肠寸断的样子,似乎连活着都是一种痛苦,自从陆阿爹死去她活着似乎都只是为了两个孩子,灵魂心神早都跟着一起离开,活下来的只是躯壳。
她要怎么劝?好似只能拿自己和榕洋来劝,但是余氏活得很痛苦……她这样的劝阻都像是一种自私……陆芸花茫然无措,她不懂,世间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爱情?
“阿娘……留下来、留下来吧。”反倒是榕洋先开口了,他没有陆芸花想得那样多,自然也没有她心里的那种怯懦:“咳咳……”
榕洋忍不住咳嗽,咳嗽地眼圈都红了,他攥紧余氏手边的被褥:“阿娘留下来吧,阿爹和我说过,希望以后能去读书,再带着阿娘游学,去阿娘想去的南方,去你们说过的北疆……还有很多很多地方。”
一时间落针可闻,余氏和陆芸花都怔住了……读书?
为什么现在有那样多游学的人?
穷家富路,现在贫富差距还不是那样明显,也不是每个读书人的家庭都很有钱,能支持大家游学是因为还有许多相关政策和赚钱方法——游记、诗词、各县各地的情况和文书、有关机关临时工作、剿匪……只是这些政策只惠及文人或是武人,不读书练武是没有这些机会的。
不过陆阿爹和榕洋说的这些话余氏和陆芸花都不知道,榕洋能记事的时候陆阿爹已经缠绵病榻了,那时候说这些话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榕洋以后照顾好余氏。
“……他还说过这样的话?”余氏回过神,缓缓转头看向榕洋,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你们……先出去,我和榕洋慢慢说。”终于,余氏低声道。
陆芸花起身,轻轻揽住另外几个孩子带着他们往外走,很不放心故而不自觉一直回头去看留下两人,只是突然和榕洋目光对上,却见这孩子红着眼圈冲她重重点点头,似乎是在叫她安心。
脚步一顿,陆芸花也对他点点头,这是她弟弟,之前在阿娘和她都病倒时候用小小的身体撑起一个家的弟弟,他一直相信自己这个姐姐,那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该相信他。
“喝水。”揽着孩子出了门,卓仪帮她合上门,满眼关心地递过来一个托盘,上面是几个茶杯。
陆芸花和孩子们每人拿了一个,温热的水下肚,马上滋润了干涩的嗓子,她刚刚没什么感觉,现在被风一吹才觉得脸上蜇得疼。
“坐着等一等罢。”卓仪在廊下放了几个凳子,白巡和黄娘子各自坐了一张,互相不说话,黄娘子一只手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呼雷也静静趴在一边不出声,可见陆芸花和孩子们在里面同余氏说话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在外面等着消息。
陆芸花依言坐下,没心情说话寒暄,不过好在这三个武人耳力惊人,任凭他们有时候说话声音很小还是断断续续听明白了大概,也体谅地这时候不做打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里面传来跌跌撞撞走路的声音,陆芸花心里一紧,瞬间从椅子上站起身就往门口冲,和开门的榕洋打了个照面。
榕洋眼睛已经肿起来了,仰头看陆芸花,半晌露出一个笑:“阿姐,往后我可要努力读书习字才行了。”
“都学、你哥哥弟弟们都一起学,我给你们找老师!”
抑制不住地笑容出现在陆芸花的脸上,她皮肤被扯得生疼,心情激动间抱起榕洋,甚至控制不住抱着他往上抛了一下,在小孩惊呼声中把他塞进旁边跟着笑起来的卓仪怀里,一阵风般奔进房间。
“阿娘!过一阵子芸花就把牛车修出来,我们一家人去玩!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