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块在街上走, 这也幸而是这个点了,都下地了,没多少人在街面上晃荡。从街这头到街那头, 十分钟的路程而已。而今这别管啥事, 直接在公社办理就行。
以后那结婚得在民政局这样的地方,现在, 搁公社里一次就办到头了。
公社的大铁门大开, 而今正是夏收的时候。夏收很要紧呀,这得抢收,干部都下去蹲点去了, 留了几个值班的而已。
一进大门, 一看四爷这打扮,正扫院子的大爷手里还拿着扫把呢, 就远远的喊着问:“干啥呢?”
“领结婚证!”林雨桐回了这大爷一句。
其实在农村领证的很少,都是办了酒席就算数。
这大爷嘀咕了一声什么,朝最边上的一间房指了指,“过去等着, 我给你叫人去,”
然后就等在外面, 四爷把两张空白的纸张拿出来,然后摸了摸身上——没笔。得!还得进去用人家的笔写材料。
正等着呢,从后面跑来一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 腰上挂着的钥匙随着她的跑动哗啦啦的响个不停,“谁要结婚?就是你们?”到了跟前了, 看见四爷的样子,声音都小了:“你们……你们结婚呀?”
这姑娘又打量了四爷一眼,说话都结巴了:“……那个……那个……得材料……”
这姑娘把两人又小心的打量了一眼,而后找了半天的钥匙,可算是对上了,把门打开,里面乱七八糟的堆了不少东西。好容易从一个抽屉里抽出一张像是奖状似得结婚证,只要填写盖在就行。
“单位证明。”小姑娘坐下,朝两人伸手。
四爷指了指小姑娘手边的笔,“用一下。”
小姑娘给拿了,这是钢笔,甩了两下,出水了才递过去。然后就看着四爷当着她的面写了两份大队部的证明材料,大意就是我大队某某某今年多大,确实是我们大队的社员,今申请跟哪个大队的社员某某某结为夫妻,两人均属自愿,特此证明云云。
这姑娘估计是才被安排进来的办事员,对什么都是陌生的。
看办结婚证的样子就知道,她估计没干过这个事吧。因此,她的表情都是迷茫的,还能这么写证明吗?
证明递到面前了,小姑娘一脸的为难,但还是啥也没敢说,只伸手,“户口本!”
小姑娘拿着户口本给对照,“……年龄不对!”
不光桐桐的不对,四爷的也不对!桐桐十九了,四爷二十了。可法定的年龄是女二十,男二十二。
四爷特光棍的说,“那是户口本错了,我是二十二了。她二十一了!”
这里面有个实岁虚岁的问题。小姑娘觉得跟这个二流子掰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得把户口本退回去,“要是户口本错了,就把户口本改过再来,出了大门,边上就是派出所,去换户口本去。你这也不光是年龄不对,连名字都不对!户口本上是育桐,你证明材料是雨桐,总得改一个的。”
可这去派出所的话,林雨桐看了看四爷的穿戴,感觉这是给派出所送菜呢,她左右看看,然后朝这姑娘笑了一下,说了一声,“等我一下……”
她蹭蹭蹭的跑了,院里有自来水,她过去把手冲湿,而后又跑回去,用湿手抓在户口本上,“哪错了?没错吧!你再给看看……”
户口本再推过去的时候,上面两个大大的湿手印。
钢笔手写的户口本,一湿字迹就晕开了,看不清楚了。
这姑娘看林雨桐,林雨桐跟她对视,“要不,等一会子户口本干了,我把这些模糊不清的重新填一下?”
哼!小姑娘很生气,哗啦啦的把户口本往面前一扒拉,好心当作驴肝肺!要不是怕你是被强迫来领证的,我至于跟一个混子计较吗?如今再看,怪不得两人能走一块呢?一个混子,一个无赖!
她对照着把两人的名字和日子往结婚证上一填,而今这结婚证又不要贴照片,填完盖上大印,再给登记簿上一划拉就完了。
态度特别不好的将结婚证给两人一扔,然后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发出可大的声响。
四爷拿了结婚证,林雨桐还逗人家姑娘,“这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
这姑娘不搭理她,心里哼了一声:还人民呢?都是被专政的对象。
别管态度怎么不好,中间怎么耍赖,反正把结婚证真的给领了。
林雨桐伸手扒拉四爷遮住脸的头发,“不顺眼,剃了吧。”
四爷叫桐桐先回,“我收拾利索了,去找你。”
其实两人是一个村的,住的稍微远一些而已。桐桐溜溜达达的往回走,到家了,那祖孙仨才下地回来。
育莲就问:“才听说你昨儿掉水渠里去了?咋掉下去的?你跑水渠那干啥去了?”
“摸知了猴去了。”她还是那句话。“哄鬼呢?”育蓉抱了柴火从后院过来,“大白天的摸什么知了猴呀?!昨儿去县城的时候还说不舒服,人家大夫怎么说的?回来你就往水渠去,你是舒服呀还是不舒服呀?”
林雨桐不慌不忙的,“去看了!外人问我去水渠干啥,我没好意思说,只能说去找知了猴的,你们出去了也这么跟人家说,别说两茬里了。”说着,就坐到灶膛前添柴去了,“说是乳腺增生,给开了中药……水渠边不是生了一片夏枯草么,那个泡着喝也挺好的,我去摘那个去了,脚下一滑给掉下去了……这个病,我怎么跟外人说呀?”
哦!那倒是罢了。不过这乳腺增生是个啥毛病?
林雨桐:“……”现在谁也不把这样的毛病当个病去治!她就一解释,育莲就不由的摸了摸她的腋下位置,“这也不是大毛病,我问过妈了,妈说是生了孩子就好了……没事!我当是多大的事呢……”
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育蓉就推她,“起开……热死人了,坐这儿干嘛?柴添上就行了。”
林雨桐顺势就起来了,看了眼前的饭,还是面条,下一把地里摘回来的灰灰菜,出来随便一拌,就是今儿这饭。当然了,这算是条件好的,等闲不是谁家都能天天吃白面的。
她不是很有胃口,就问:“奶奶呢?”
育蓉朝屋里指了指,“下半晌不能叫去了,那么大年纪了,再热出个好歹来。”
老太太六十大几,奔着七十的人了。当然了,林双朝给老太太的供奉很足,老太太还有个女儿嫁到本村,照顾起来很方便,但老太太这不是补贴三个孙女呢吗?陪着孙女下地,可四口人,自留地不少,种不过来。
没自留地的时候,那都是在大队混日子呢。可这一有自留地,户口在家的都给分了地了。这分地就得各自种自己的地。家家户户都挺忙的,自家不种,谁种?
林双朝的意思是:都是没吃过苦的,就知道偷奸耍滑,就得叫她们吃点苦头。
他给亲妈奉养的钱和粮食,然后把老太太的一亩半地叫妹妹种着,平时呢,只要照看照看老太太就可以了。
要是这么着,那说实话,老太太在农村能过的可舒坦了。
老太太躺在屋里想这个事呢,她愁的呀,这个事该咋办?育莲在学校当民办老师,是又得当老师,又得当农民。这是没有工资的,是每年大队到年底了,给分点钱和粮食,要不然就是免承包费,给划拉一块地,叫免费种着来抵工资。
可自家没有劳力,要地干啥?
老太太思前想后的,觉得这个民办教师的事还不能丢,她就想着,总不能叫这些人就一直这样吧!城里面的老师都是正式的,有财政工资。得想法子换成正式工才成。
可想啥法子呢?
老太太喊育莲,“……叫育蓉做饭,你来!”
饭都快好了,育莲把笊篱递给育蓉,“面再一滚就下菜,捞出来过凉水,泼点热油,别放辣子了,都有些上火。”
交代完了,这才往东屋去了。
林雨桐才要进去说自己的事呢,结果人家私底下有话说。
育莲拉了桐桐一块进去,“东屋凉快,站到门口干啥?”
进了屋,林雨桐打量了一眼,收拾的齐齐整整的。炕上坐着的老太太圆团团一张和气的脸,说话声也不高不低的,开口就说,“育莲,你跟健民的事,不成。”
林雨桐抬头,扭脸看育莲。
育莲低垂着眼睑,手搓着衬衫的衣角,“……我这几天也在想这个事了,也觉得……不大成。”老太太没再说别的,只坐在炕上不言语。
林雨桐左右看看,可算是逮住说话的机会了,轻咳一声,这才说:“……那个……我就说一声,我领证了,把婚结了!”
炕上的老太太,靠在桌边的育莲,还有刚撩开帘子要进来的育蓉,同时都愣住了。
得有半分钟,老太太才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声,“你说啥?”
林雨桐朝后退了一步,“就是把证领了……”
啥时候的事?
“上午!”说着话,从裤兜子里把户口本掏出来往炕沿上一放,“刚领完。”
老太太从户口本上收回视线,看过来,“跟谁领的?”
“金四海。”
金四海?谁是金四海?!
老太太看大孙女和二孙女,她实在想不起来这个是谁。
育莲瞪着眼睛,育蓉拉着林雨桐就走,“是不是强迫你的?走!咱找他去!”
林雨桐:“…………”她赶紧往回拽,“没有强迫,自愿的。”
凭啥自愿?
老太太从姐妹俩的反应上猜出来了,“是四混子?”
育蓉气的眼圈的红了,“这事可不成,非找他去……我找我姑我舅去……”
站住!
老太太呵斥了一声,然后扭脸看小孙女,“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林雨桐:“…………”没有!“真没有!”
“那你看上他啥了?”
林雨桐:“………………”憋了半天她才说,“长的好看?”
老太太拿着扫炕的扫帚就要打,育莲一把给抢过去了,“别嚷出来……要是真的领了,就得赶紧找金家去,想办法偷偷的叫离了,趁着没人知道……也还啥都没办……回头再想法子……”
老太太气的坐在炕上半天,这才从身上摸了钱给老二,“你马上去县城,骑着自行车去,用邮局的电话给你爸打个电话,把事在电话里说了,看你爸咋说。”然后又安排老大,“你看住这不省心的,不许她出门。”然后也不吃饭了,急匆匆的往出走,“我去金家!”
“要不叫我姑我舅跟着你。”
“跟啥跟!这事少一个人知道,少一份事,都把嘴闭紧。”
育蓉骑着自行车蹬得飞快往县城去了,老太太自己溜达着往巷子外去。
在门口吃饭的问呢:“婶子吃了饭了?饭晌呢,这是去哪?育蓉急匆匆的……是有啥事呢?”
老太太不慌不忙的:“麦眼看熟了,明儿收不了,后儿都该收了,我去问问脱籽机啥时候能轮到,别弄到半夜……”
这玩意紧俏,一家一家的排呢,轮到半夜就得半夜起来给麦子脱粒。多少人都排布不开。
一年中最要紧的就是夏收秋收,这个点都在家吃饭,能逮住人。
合情合理。这一打岔,没人问育蓉去干啥了。老太太走着上金家去!
金印手里拿的门栓,指着院子里的小儿子,“你说实话……你把人家咋了?”他都不敢说名字,怕嚷出来把人家姑娘一辈子给耽搁了。人家老子好歹是个县太爷,对吧?走后门人家不动关系,但要是欺负人家闺女,人家打一声招呼,你就说你是想进去几年?
四爷还没来得及细说呢,一个老太太进门了,他并不认识。
金印赶紧把门栓一扔,喊了一声:“婶儿,赶紧,屋里坐!我也才听说,还没请罪去哩,您就来了!”
说着,把人往屋里让。屋子的门在外面插上了,把孩子妈在屋里关着呢,怕她护崽!
这会子插销一拔,门从里面就被拉开了,杨淑慧热情的不得了,“婶子来了,坐!坐!赶紧坐!”
然后喊同样被关在屋里的两个大儿子,“大民,收拾桌子。”才吃晚饭,还没得及拾掇,就被小儿子来了那么一下,“三岭,抱个西瓜来,把那个瓜王抱来……切个西瓜。”
这俩利索的去忙去了。
老太太坐下,才打量这个四混子,把头发理了,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身带补丁的衣服,这么猛的一看,很像个正经人。
以前那头发乱七八糟的,身上的衣服热闹的,都不记得这娃长啥样了。这么一收拾利索,除了头上的伤特别醒目之外,人长得……是很好看。
她突然就有点信小孙女的理由了。但是,再像个好人,也不成!这不是个好人。
于是,她干脆利索的说,“这事不成,我想办法托人,把这事给消了……不到年龄,这事就不能成。”
金印点头,才要说话,杨淑慧马上给挡住,也拦住了他的话头,只笑呵呵的跟老太太说:“婶子,咱不急,咱把话问清楚,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我儿子这样的哄个媳妇容易吗?可不能叫飞了。她忙问儿子:“四呀,你跟小桐是咋说的?可不兴哄人家!”
四爷:“……”能说啥呢?“她说想歇着,不想干活,啥也不想干。我说那就叫她歇着,不想干就不干,啥活都不干……”
这是真话。
老太太脸一红,这确实那死丫头能说出来的话。
杨淑慧马上接话,“那肯定呀!这么好的姑娘,咋舍得叫干活呢?婶子,你放心,进了门啥活都不会叫沾手的……活都是我的,我干。”
老太太心里哼了一声,就道,“你能陪着娃过一辈子?”
杨淑慧:“……”
老太太又问,“就老四这样儿,是有啥本事叫人家的姑娘跟着他有吃有喝……自己的嘴都朝天等着爹妈喂呢,靠他?靠的上不?”说着就朝金印,“你忙的上班呢,老四你看的住不?你看不住。大侄子,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再这么放任下去,怕是要出事呢。”
金印摸了一根烟点上,好似是摸到一点门了,这老婶子是个厉害的人,在这里絮叨半天,总有目的的。
他就试探着问,“供销社……接班这个事……我也考虑叫老四去!婶子说的对着呢,父母怪不了,就交给单位去管去!他要不学好,就得把饭碗给砸了。那是一辈子吃饭的家伙,他就是再混,这他不敢。有个饭碗,养活媳妇娃是能的。”
老太太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金印是供销社的司机,是正式工。
这金家的日子过的好,那便是供销社油水大,司机这来回运货,这里面的猫腻更大。老四是个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个人,为啥成了这样呢?因为家里的日子过的好,啥负担都没有。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打架闹事……如果婚事不那么好解除,结婚证这到底能不能给无效的撤掉难说,老太太不想把路往死的走,先留个活扣看看。
要是实在没办法,叫这娃接个班,去单位上班去,管束起来,还能更坏吗?混子,就是混,也没有坑蒙拐骗,也没有嫖赌。
老太太心想,这是最不行最不行的法子了。但是,这事上,绝对不能给肯定的话,所以,话头一收,人家又说,“这是你家的家事,外人管不着。眼下这事咋处理,等我们家双朝回来,你们坐下再商量。”
把人给搁到空里了!
说完人家就走,杨淑慧把人送出去,回来就赶紧翻箱倒柜,“老四,快来,把衣裳换了!你穿的那是谁的老补丁……”说着,就翻出崭新的白的确良衬衫,军绿的裤子,再拿一双黑布鞋,“换上!你老丈人和丈母娘不常回来……”
说不定能哄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