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宗敏看着侄儿手里的刀, 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他言语艰难的很,但还是道:“没有……已然知道错了!这不是一直在府里吗?若不是……我又怎么会出府?”
韩嗣源轻笑一声,而后问说:“你那九个结义兄弟, 怎么回事?”
“他们天南地北,你是怎么挑选出来,且结交的?”毫无规律可言,“而且,这不是随机碰上的,是你有心与之结交的。大伯,原因呢?他们有什么特别, 叫你折节与之相交?比如钱镠,他是个私盐贩子。若说你想要给西南诸部提供食盐, 难道不是先打探谁的实力更强,多做对比才是吗?为何直接就找上了钱镠?在此之前, 你甚至不知道钱镠是做什么的!”
很蹊跷!也许是那时候韩宗敏还年轻,且经的事少, 可用的人少, 做的也不够周密, 叫细心的郭威发现了端倪。
据郭威说,最开始是韩宗敏叫人四处打听一个叫钱镠的, 而不是打听了私盐贩子, 里面恰好有一个钱镠比较投脾气。
此人特别在哪?他从哪知道此人有特别之处的?
韩宗敏深吸一口气,是为了这个呀, “就是偶然在酒肆……听到这么一个名字……”
话还没说完,匕首蹭的一下过来了, 搁在脖子上了,并且感觉到脖颈上微微一疼, 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韩嗣源伸出另一只手在他脖子上一抹,展示给他看。
韩宗敏当时就觉得钻心的疼,感觉深一分怕是就能要了自己的命。他忙道:“我说!我说!”
韩宗敏就道:“我还小……还小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没有大陈……你祖父正陪着太|祖打天下……那时候四处都在传,传太|祖乃是天神降世……那时候,我跟你父亲见你祖父的时候不多……也就是那一年冬天,雪格外的大。道路阻隔,不能出去打仗,才见的稍微多些。可父亲多是在当时的大帅府……我跟你父亲就常不常的被带到大帅府玩……那一天,除了我跟你父亲,还有林家兄弟二人,有长公主,有圣上和先帝……林家你三叔和先帝年岁小点,玩了一半就累了,被大伯母……就是后来的贵太后,抱去睡去了。我、林克勤、长公主、还有圣上,我们在玩捉迷藏……
那一天,我藏在太|祖的书房,躲在帐幔里,里面黑漆漆的,地上又暖,我睡着了……等再醒来的时候,书房里只有炭盆里有火苗,好似谁在烧什么东西,又因着急事走了……我想看看是不是哪个下人偷着烧大伯的东西……凑过去从火盆里捡出来两片纸,上面的名字不多,就那么几个……我本来将它藏好,是为了哄其他人玩的,说是天书什么的……就是小,就是好奇……反正留了两片纸……可出去之后,大|伯身边的亲随就说,‘小祖宗,你怎么跑到大帅的书房了。大帅的书房除了主母和二爷三爷,谁都不准去……’
我这才知道,那必不是下人烧了的没用的东西。相反,那一定非常重要。就像是父亲每次收到大伯的信都会烧掉一样,因为太重要了,才要记在脑子里,然后烧掉的。我就没敢言语,一直留着。可是后来,我发现满朝的大臣,竟是少有跟我拿到的残片上的名单重合的……只是偶尔,因着西南部族有人私下采买食盐的时候,我听到一个类似的名字。你知道的,西南口音跟中原相差极大,他们发的音我并不能确定……这才叫人去找的,果然,叫我查到了钱镠……而这个名字,这个人确实是在的!你怕是不知道,钱镠跟你祖父其实年纪相仿……里面的许多名字都跟太-祖年纪相仿,我后来找到的都只是他们的后人……只是有个别特殊的,我找的人明显年轻的很,我怀疑我没找到对人。像是郭威,像是刘知远……毕竟这世上同名同姓的太多了。我要找的早就亡故了也不一定。”
“太|祖当年杀了不少人,杀的莫名其妙。这跟他后来宽和的政策截然不同!那这总得有原因吧!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杀掉的都是太|祖觉得觉得对他、对这个天下有威胁的。那烧掉的名单,很可能是……太|祖斟酌之后,放弃杀戮的!那是不是说这些人其实也都是有能为的人呢?”
原来如此,“是发现名单上的人真的存在……才生了野心?”
“那你知不知道,太|祖烧了名单,只当这些人不存在,那这天下便太平了!你重新把人翻出来,刻意结交,不仅叫你有了野心,也释放了他们的野心!一旦感知到危险,他们会干什么,你能知道?你也知道,他们有跟祖父年纪相仿的人,那以你的年龄,若不是你的身份,谁又愿意与你结义结交?”
韩宗敏哼笑出声,“曹操曾说,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太|祖崩殂,有能者意图称帝,称王,何错之有?是!天下出一雄主,他在世之时,无人敢。可他不在了!他无子继承皇位,朝堂不安,天下动荡,生几分称王称帝的心思,怎么了?若不是林克用醒了,圣上和你父亲能腾出手了……要不然,圣上就永远欠着两位老王爷一个交代!他们会被捆在西北和西南,只要中原动荡,谁说我没有机会的?而今回过头看,好似我很蠢!可其实呢?从头捋一遍,你就发现,有机会的!差一点点……真就差了一点点……古来帝王,不是人人都完美无缺的,我与之相比,差了吗?若是天肯给机会,我未必不能成事。我不是败给了人,我是败给了天时。
其实到如今,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个躺了十数年的活死人还能醒过来?甚至醒了就醒了,几乎丝毫没收到影响呢?不瞒你说,我查遍了医书,愣是没有找到这样的案例。
事情从哪坏的?就是从林克用醒来之后才坏了的!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该死的都活过来了,所以,一切都变了。你设想一下,若是林克用父女都死了,会如何呢?你设想一下,若是武昭帝的嫡子—而今的那位太子,在当年便因为受伤高烧死了呢?若是都这么死了,圣上拿什么跟你祖父他们交代?拿什么跟天下交代?”
韩嗣源蹭的一匕首扎在他的肩膀上:“你跟赵家可有联络?”
韩嗣源盯着他的眼睛,“谁告诉你,四郎当年是高热不退差点没了的?”
韩宗敏愣了一下,都顾不上肩膀上的疼痛了,只是满眼复杂的看向这个侄儿。
韩嗣源冷笑,“当年明面上,当然会跟赵家来往。所以,郭威并未曾说过,你跟赵家有瓜葛。可除了明面上的牵扯,暗地里呢?暗地里呢!四郎身上有伤,此事知道的人极多。可高热不退,险些殒命,这是封了口的!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韩宗敏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韩嗣源将匕首□□,对方闷哼了一声。他抬起手,手气刀落又一刀扎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刀子在对方的血肉之身上搅动了一下,对方疼的闷哼出声,牙齿上下打架,却都没有发出一声。
他的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我现在信了,胳膊上的伤是你自己烧伤的!都以为你文弱,你胆怯,你懦弱,却不想,你还有这般硬气的时候。可你越是硬气,越是什么都不说……越说明,你掺和的很深!很深很深……”
话还没说完,大门从外面一脚给踹开了。
韩嗣源脸上溅上血了,手还抓在匕首上,这匕首还插在韩宗敏的肩膀上,两人离的很近,这会子都扭脸朝门口看。
这一看都白了脸。
站在外面的是老王爷。
韩嗣源迅速撤了手,噗通一声跪下了。他咚咚咚的不住的叩首,叫祖父看到这一幕,便是罪该万死!叫老人家看到子孙骨肉相残,就是最大的残忍。
为何费尽思量也要将人带出来呢,就是不想叫祖父知道!
他的心揪成一团,“孙儿罪该万死!”
韩冒劼声音很平静,只喊孙子:“起来。”
韩嗣源起身,扶住韩冒劼:“祖父,您回吧!此地交给孙儿。”
韩冒劼摇头,只是看着儿子:“你侄儿所言,都属实吗?”
韩宗敏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当年儿子小,得了那一片纸,真的就是偶然!儿子大了,朝堂又乱了,儿不觉得儿有了野心有什么不对!只是后来……后来时不予我,儿已经收手了。儿也怕那些结义来的闹事,这才叫香叶跟他们来往的,这是安的人心呀!他们中有的已经年迈了,有的只是其后人,儿并无发现有过人之处……儿知道错了!”
韩冒劼问他:“跟赵家是怎么回事?还不说实话?”
“赵家希望咱们支持太|祖的血脉,儿在此事上有立场,难道的是错的吗?”
所以,你侄儿没说错你!赵家的很多事你都参与了?
韩宗敏不说话,默认了!
“回京之后,是否跟长公主还有联络?”韩宗敏嘴角翕动了几下,又沉默了。
韩冒劼扭脸,抬头看着佛祖,问说,“还有什么?”
“赵家有两个孤儿,托付给儿子了!儿子将其放在彝寨里抚养。那俩孩子还都小……”
就这些了?
是!就这些了。
韩冒劼双手合十,看着在火把的映衬下,光影交错的佛像,良久之后,才转身亲自给韩宗敏将绳索解开了。韩宗敏松了一口气,赶紧跪下:“父亲!”
韩冒劼缓缓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瓷瓶来了,“疼吧!这是止疼药。”
韩宗敏接到手里便愣住了,他愕然的看向父亲。
父亲已经转过身,缓缓的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韩宗敏看着瓷瓶,手都不由的抖了。父亲一生不信佛,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父亲跪佛祖。
为何其他时候不跪,这个时候却跪下了。
他再度看向这瓷瓶,这瓷瓶里的药真是止疼的吗?
不!不是止疼的!这是毒|药。
这是亲生父亲呀!要杀了儿吗?
凭什么?凭什么!
他攥紧瓷瓶,袖中有匕首缓缓的滑出来。心里一咬牙,抬手便刺了过去。
韩嗣源本是注意着祖父的,觉得动静不对。扭头一看,面色大变。毫不犹豫的挡在了祖父身前,伸手抓住了韩宗敏的手腕。一个用力就能将人甩出去的,可谁知道,腰上突然搭在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在他要把韩宗敏甩出去的时候,这只手将自己给甩了出去。
“祖父——”
韩冒劼甩开孙子,对着儿子手里的匕首,他不避不闪!
韩宗敏刚才正跟韩嗣源掰腕子,力量根本就收不住,几乎没再给他反应的时间,匕首不偏不倚的正好插在了父亲的胸口上,一股子血噗的一下喷在了他的脸上。
他看见父亲笑了,而后抬起手,握在他那一双还握着匕首的手上:“儿啊,那是止疼药!”
韩宗敏嘴唇不住的抖动,这一刻他明白了。父亲是故意的,故意释放自己的疑心。他在试自己,看自己有多大逆不道。
若是怀疑了,还吃了药甘心受死,自己会被关押,一生不得自由,可却不会要命。
若是动了心思了,那……
韩冒劼笑了:“做父亲的不能杀了孩子……儿啊,为父不忍动手……”
可儿这一动手,便再无生机了。
韩冒劼笑的释然极了:“儿啊,为父一生征战在外,对你少有管教!你我父子相处时日极短。子不教,父之过。大错已然酿成,为父同你一起领罪!黄泉路上,为父与你作伴……”
“爹爹——爹爹——”韩宗敏不住呢喃。
韩嗣源几乎是疯了,高喊着:“传太医——快马传太医——”
太医没喊来,韩宗道和韩宗敬都来了。
两人是陪着父亲来了,但进来了,父亲却不叫他们靠近。等靠近了,看到的却是这么一个场景。
韩冒劼攥着韩嗣源的手,看老二和老三:“我韩家有此麒麟儿,老夫死而无憾。韩家早前不过是小有家资,适逢乱世,为父得遇义兄,才侥幸有今日。凡我韩氏子弟,当存忠义!此忠义不忠于一人,而是忠于天下!只要君是明君,便不得违逆。假使君为昏君,不得愚忠!太|祖早年留下过话,若是后来者不善,不必强求……此话老夫留给韩家后人。此为家训——”
韩宗道抱着父亲,恸哭出声:“不值得!爹爹——不值得呀!”
“我是做父亲的,为了任何一个孩子……都值得!”说着,就又叮嘱:“告诉圣人,我陪葬皇陵,不得铺张!告诉你三叔,叫他保重身体,我想跟大兄一起单独处处,不急着见他!”
韩宗道忙道:“您等等!等等!青牛先生就在城外,一会子就来了!就赶来!已经给东宫送信了,桐桐的医术极好……”
不用了!我知道我还能活几息,“……此一生,我值得!此一去,见了大兄也有的交代了。并无遗憾之事!”
说着,就看韩宗敏:“儿啊,可愿随为父去……你我父子有的是时间……”
韩宗敏看着满手满身的血,猛的将侄儿留在自己肩膀上的匕首□□,而后朝着父亲笑了一下,“爹爹——儿愿随父去——”
说完,抹了脖颈!
韩嗣源过去,喊:“大伯——大伯——”
再一摸,人竟是没了气息了。
韩嗣源哭了:“大伯去了——大伯去了——”
他一喊,都朝这边看!
韩嗣源回身看过去,就看见祖父的手慢慢的垂下了:“祖父——祖父——”
“爹爹!爹爹!”
桐桐跟四爷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
她都懵了!
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呢?
韩嗣源语气没有起伏,将事情完整的说了一遍。他跪在老王爷身边都木了:“祖父没再问长公主的事……”
老人家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四爷跟韩宗敬和韩宗道商量:“老王爷送皇陵停灵吧!对外只说大伯突发急症殁了……老王爷骤然丧子,悲痛之下,与世长辞!”
是!只能给如此说了。
“杨夫人和奢夫人丧夫……看破红尘,自愿出家,送鸣翠山陪仙姑修行去吧……”
将皇室的这一桩丑事就这么隐去!
两人都点头,这么处置合适。桐桐却秘密吩咐郭威:“那些结义和结交之人,你迅速带禁卫前去,秘密将其羁押!要合情合理,不要闹的满城风雨。他们对你少防备,此时你去最合适。事办好了,有大用你的地方。”
是!
郭威悄悄的退出去了。
桐桐又看站在不远处的刘知远,“你先去牢里呆着,淡出一段日子。”
是!
刘知远也退去了。
桐桐看着他的背影收回视线,先叫呆着,以后用不用再说。此人桀骜,不好用就永远别出来了。
都处理好了!
几个人亲自扶灵,将人送到了皇陵。
林重威推开搀扶他的人,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而后跪在韩冒劼的身边,“二兄?”
躺着的人一声也不应,就那么静静的躺着。
林重威的手在血衣上来回的摩挲,“这回是伤哪了?”
韩宗道跪在边上:“三叔,父亲去了!”
正说着呢,文昭帝赶来了,林克用赶来了,韩家的人,林家的人,皇子皇女们都赶到了。
林重威摆手:“都别进来了!打水,净身。”
皇后退出去了,一个人打水,一个人烧火。文昭帝亲手拎起桶,将水一桶一桶打进来了。
林重威喊人:“朝服,亲王服侍!二兄要穿去给大兄瞧的。”
林克用亲自去拿了,跪下边上捧过头顶。
屏风阻隔,林重威亲自给净身,换上衣裳。在外面只能听到林重威的声音传来,“二兄呀……这条疤痕淡了,这是禹州大战的时候,你替我挡了一刀留下的……这个深呀,我记得当时见骨了吧……这是替大兄挡了一箭留下的……这些年在西南,湿气大,也疼了吧!每次问起,你都是嘴硬。肯定疼了呀!尤其膝盖上的伤,只怕上马都是忍着的。哎呀,我的二兄呀,你说咱们怎么就没赶上好时候呢?要是赶上好时候,咱也种一山桃树,等桃花开的时候,咱们跟大兄在桃林里喝喝酒,几家的孩子围着山林玩闹着,那多好!可惜,生不逢时,赶上乱世了。咱们是没法子,你说这些瘪犊子们遇到好好的世道了,不好好的过日子,瞎折腾什么呢?生了大气了吧,二兄!”
跪在外面的人都哭的不能自已了。
好半晌林重威才出来,棺木早已经在皇陵放着了,而今,儿孙们一起上手,将人安置在棺木里。
林重威坐在灵堂前,韩嗣源过去,低声将事情完整的交代了一遍,就哀哀地哭泣:“都怨我!三祖父,都是孙儿的错。”
傻话!与你何干?
林重威在孩子的脑袋上重重的摸了摸,然后招手,叫一个个都靠近过来。先看文昭帝,“做的不错,太|祖将天下交给你是对的!”而后看向四爷和桐桐:“你们来,过来。”
四爷和桐桐膝行朝前,林重威就道:“要善始善终!开了个好局,便得有好的收尾。”
是!
桐桐抬起头:“祖父……不急着说……”
林重威摆手,“莫要言语!叫我把话说完。”
桐桐便再无法说什么了。
林重威招手叫韩家兄弟到身边,“你父走了,是自己选的路,不怨任何人,也不怪任何人。”
嗯!知道!就是知道才难过。
跟韩家交代了,这才看向林家的儿孙,“今儿,当着圣上和太子的面,我也要把该说的话说完!子孙后代,都需谨记。忠,当为天下生民忠;义,当为天下苍生义。背民心弃民意之君,可弃!”
儿等谨记!
那就行了!林重威摆手,“准备丧事吧!一切从简。都别管我,我陪着二兄再说说话。”
是!
林家老太太拿了手炉,过去塞给他:“回头我搬来陪你住。”
林重威拍了拍老太太的手,“回屋去躺躺,丧事熬人。你当保重身子。”
好!
老太太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林重威就如同一座雕塑一般的坐在棺木的边上。桐桐刚开始还能听到他低低的絮叨声,可渐渐的便不可闻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的过去,一到跟前,她心都凉了,她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抬手一摸,人已经去了。
她噗通一声往下一跪:“祖父——祖父——”
这一日,两位老王爷都去了。没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心无挂碍之后,却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大陈的两根擎天柱,轰然倒塌——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