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死过人?
叶建帮脸上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动几下。
两个年轻大师说话就像猜哑谜, 叶建帮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接了个电话, 就突然说白蛇害死过人。
叶建帮第一时间联想到了村子里曾经举行过的晒龙王。
如果白蛇杀过人,那李家村怎么办?!
叶建帮神色难看,一把攥住尤星越的手臂:“大师!我……”
尤星越神色不动:“我知道叶叔叔担心什么,如果白蛇有报复之心,不需要等这么多年,也不需要以托梦的形式。”
叶建帮知道尤星越说得有理, 但内心的恐惧无法消除,嗫嚅道:“大师说得在理,但是村里人……”
“我懂,”尤星越十分的善解人意, 他微笑着给叶建帮吃了个定心丸, “你放心, 我们在这里,不会出事的。时间不早了, 我们还有一些事情商量, 叶叔叔回家吃饭吧。”
叶建帮踌躇着不肯走,他想知道尤星越到底怎么个处理方法:“可是……”
李家村这么多人,年轻力壮的没剩下几个,大多是独居中老年人, 他这个村干部得为村民负责。
尤星越语气加重, 语调却往下压, 镜片后眼睛乌沉沉的:“等事情解决后, 事后我会带龙王像离开李家村。叶叔叔如果不放心, 可以回去和村子里的干部村民商量商量, 毕竟龙王庙应该是村子集资修建的。”
夜风掺了点水汽, 凉的叶建帮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犹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尤星越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他们又回到了龙王庙里,狭窄的庙宇刚好容下他和时无宴。
时无宴轻轻一指,龙王庙里凭空多出一个小凳子:“坐一会儿吧。”
尤星越坐了一天车,已经很累了,闻言也不客气,坐在凳子上,舒展双腿,然后拍拍膝盖:“不留客快来坐。”
时无宴要是想坐,肯定变两个出来,既然只拿一个,就是让尤星越坐的。
不留客哼哧哼哧爬到尤星越腿上,被尤星越搂在怀里当抱枕。
坐舒服了,尤星越才抬起头:“白蛇。”
“我不叫白蛇。”
蛇妖淡淡的:“我有名字,叫清泽。是旁边这条梁河的蛇妖,这位……不知姓名的道友说得不错,我当年化龙失败,被雷劫劈得肉身死亡,魂魄逃到了龙王庙才得以保存。”
当年的李家村还是个不到三十户的小村子,凑钱才修了这么一个龙王庙,逼仄狭窄,像个土地庙。
后来清泽栖身龙王庙,求雨求水尽职尽责才使龙王庙香火旺盛。
“你们现在看的龙王庙是,六十多年前扩建过一次。我感激龙王庙庇佑我的魂魄,所以平日里愿意帮这些村民去远处弄点水回来。虽然我修为散了大半,这点小请求还是能满足的。”
尤星越点头:“按理说你香火应该长久旺盛才对。”
清泽哼了一声:“我一个失去肉身的蛇妖,早没有当年的威风了。几十年前那场大旱,覆盖一省,我有什么办法?他们以往求水都成功,有些人把我当成了真龙王,又来求我,那自然是不管用的,又有人非要拖出去晒龙王,随便他们。”
尤星越在口袋里摸出两块巧克力,一块递给时无宴:“你不生气?”
清泽无所谓:“没什么好生气的。以往香火旺盛的时候,都杀鸡杀猪地来祭祀,香火不断,村子里的孩子都未必吃得到这些。原本就是互取所需而已。他们要晒龙王,我躲在庙里不出去就是了。”
“晒过龙王之后,科技逐渐发达,更没有几个人拜神了,”清泽略有些嫉妒,“你说那个破烂水泵,只要通上电,效率居然比我还高。”
尤星越没绷住,笑了一声:“铺垫了这么多,跟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清泽沉默片刻:“我只是想说,她对我而言很特殊。”
“龙王庙荒废的第五年,我已经和神像融为一体,不再是孤魂野鬼,但也受到龙王像的制约。我离不开这间龙王庙,香火断绝后,我为了节省力量,开始在神像里沉睡。”
这间扩建后依然狭小的龙王庙,有时候会成为村里孩子的玩耍场所,但是到了晚上,没有几个孩子敢待在空无一人的龙王庙。
所以当李招娣钻进龙王庙时,清泽毫无察觉。
清泽日复一日地沉睡,完全分不清日夜,在黑沉的梦乡里,清泽忽然闻到了淡淡的果香。
他在神像中睁开眼睛,落满灰尘的供桌上摆着一串紫红的桑葚,千百年修为的白蛇游出神像,居高临下地俯视来人。
钻进来的李招娣手里还握着一串桑葚,她想了想:“我分你一半桑葚果,你借我地方睡一觉。”
清泽想:老子不干。哪有用桑葚果供神的?
李招娣想了想,大概是觉得一串桑葚果太寒酸,又在口袋里掏出一把稀碎的野花:“这个也给你。”
清泽:“……”
好吧,野花也是花。
清泽从神像里游出来,李凭玉从书包里掏出手电筒和作业本,趴在地上写,露出的手臂上有青青紫紫的伤痕。
作业本上端正地写着名字:李招娣。
她叫李招娣。这个名字不好听,不配她。
她咬着笔杆子:“我讨厌我弟弟,我以后要改名,叫李凭玉。”
后来李凭玉成了龙王庙的常客,只有她敢一个孩子大半夜地钻进龙王庙。她比清泽见过所有孩子都要野,有时候钻进庙里,浑身都是苍耳,然后带给清泽一束野花。
她找到的野花越来越漂亮了。
清泽喜欢花,他时常会游出神像,盘在野花里睡觉,然后等李凭玉为他换上新的野花。
供神的本质,是需求交换。随便是什么花什么果子,都可以换到龙王庙里安稳的一夜。
极其偶尔的时候,李凭玉会找到一两根线香,在外面点着了,护着跑进龙王庙,插在香炉上。
有了李凭玉的供奉,清泽得到了微弱的力量。他不再长日沉睡,他会晃着尾巴尖,无聊地一遍遍数着野花,等李凭玉放学。
有一次,李凭玉拿起被清泽压塌了的花,很莫名地对着神像笑了笑,笑得清泽心虚,一头钻进神像里。
她肯定知道。
清泽恨恨地想:聪明女孩太讨厌了!
但是有一天,李凭玉没有来。
到了深夜,清泽忍不住离开龙王庙,顺着李凭玉的气味找到了李凭玉的家,还没靠近就闻到了血腥气。
她受伤了。
清泽甩开尾巴,腹下的爪子伸缩两下,飞快游进李凭玉家。
亮着灯的堂屋里传出女人尖利的叫骂声:“李招娣你个赔钱货!我让你教你弟弟写作业,你怎么不管他?!”
李凭玉脖子甚至脸上都有树枝抽出来的血痕,她一点都不在乎:“那是他笨,我没见过这么白痴的小孩。”
她刚说完,坐在凳子上得意洋洋的男孩立刻拿起小凳子砸过去。
李凭玉躲开,反手拿起旁边的本子砸回去。
女人尖叫两声,手里的树枝抽在李凭玉身上:“谁让你打他的?他是你弟弟,你要让着他!你以后结婚了,也是他给你撑腰!他学得好一点,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怎么这么坏!你就是见不得你弟弟好!”
李凭玉才不挨第二顿打,拿着书包扭身跑出去。
她从小野在外面,个高腿长,拎着大书包也跑得飞快,女人气得要追上去打她。
一直在屋子里喝酒的男人终于说话了:“你看看你养出来的东西,没有一个省心的,快去烧饭,老子在外面累了一天了。”
女人讪讪放下树枝,嘴里嘀咕:“知道了,一天天的饿饿饿……”
女人冲门外高声喊:“你跑!有种别回来!”
清泽绕在房梁上,动了动尾巴尖,过了一会儿,草丛里传出簌簌的声响。片刻后,房子里传出男人女人惊慌的声音:
“孩他爸,有蛇!”
“哪来这么多蛇?快去拿棍子!”
李凭玉出了门跑得飞快,钻进龙王庙里。
她回家都就被逼着教弟弟写暑假作业,但这种家庭里长大的男孩,根本不听她的话,不知道跟谁学了一嘴脏话。
李凭玉懒得再教他,递给他答案抄,没想到□□完农活回来的亲妈看见,所以挨了一顿打。
龙王庙里依然是漆黑的,李凭玉跑得太快忘了带手电筒,她坐在地上,叹了口气。
清泽回来的时候,发现李凭玉坐在门口,借着不太亮的月光编一个花环,然后她把花环放在供桌上,郑重地发誓:“等我有钱了,我就给你装个大灯,以后天天来这里写作业。”
清泽:“真是农民以为皇上种地用金锄头。”
清泽慢慢化成人形,他在河流中闭关了千百年,很少行走人世,心性一如少年,因而化形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银发绿瞳,眉眼绝丽。
他拿起供桌上的香炉,倒掉香灰伸出窗外,几个呼吸的时间,香炉盛满了月光。
清泽重重将香炉放在李凭玉面前,柔和的月辉缓缓逸散,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写作业!”
李凭玉:“……”
她第一次见清泽,对他非人类的银色和竖瞳接受良好,她甚至敢凑到清泽面前。
清泽屏住呼吸:“你干什么?!”
李凭玉展开笑容:“我听村里的爷奶说,龙王庙里有一条白蛇。你是不是那条白蛇?你是不是妖怪?”
清泽露出尖尖的毒牙,色厉内荏:“我是!咬你啊!”
李凭玉:“你不会。我觉得我也挺妖怪的,村子里的家长都不太喜欢我,他们说我不是个好姐姐好女儿,但是他们又不得不求我,因为我是这个村子里学习最好的小孩。”
李凭玉踮起脚——她比清泽矮一点,那双黑色的眼睛盈满笑意:
“你是没人祭拜的神灵,我是没人要的小孩。你跟我同病相怜,不会咬我的。”
清泽剩下的灵力很少,变了一次人形,又采集了月光,他不得不缩回神像里继续沉睡。
于是那一天的相见,像年少中二期的一个怪诞梦境。
李凭玉来的越来越少了,清泽隐约听她说什么高考,以后不会再回来之类的话,他模糊地醒过来。
当年十五岁的女孩子已经是成年人,她很会长,挑着父母的优点,生了一张极漂亮的脸。
李凭玉拿着香,第一次很虔诚地像龙王像拜了下去。
清泽默默看着她。
李凭玉说:“希望高考成功。”
希望你前路顺遂。
李凭玉:“希望前路够长。”
希望你平安快乐。
李凭玉:“希望……”
她歪头想了想,忽然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在心中默念:希望我年少惊鸿一瞥不是做梦,希望这个世界上你真的存在。
清泽一直目送她,走出小庙,走出这个村子。他希望李凭玉,再也不要回来。
李凭玉走后,清泽的力量越来越衰弱,他又开始长年地沉睡,每年过年的时候,他才会醒过来。
因为李凭玉会带着香火回来。
尤星越打断清泽的回想:“所以你果然是帮李凭玉杀了人?她的丈夫?”
“我不是帮她杀人,”清泽竖起身体,“她没想杀人,是我非要这么做的。”
“她最后一次来,是五天之前。”
二十八岁的李凭玉,梳着高马尾,她完全脱去了当年的青涩,高挑清瘦。
清泽:“她告诉我,她做了一个决定,已经尽了人事,所以想听一听天命。”
清泽深深吸一口气:“我说过,我会保佑她万事顺利。”
尤星越皱起眉。
清泽嗤笑一声:“怎么,老板作为人类,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嗯?”尤星越晃晃手指,“我不至于用法律约束一个妖怪。而且我不是聋子,刚才我朋友说你是间接害死了李凭玉的丈夫,所以你只要给我一个,因果上可以接受的理由。”
清泽冷淡道:“那个男人,在吃一种药,很昂贵的……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他发了疯一样拿家里的钱,还戒不掉。凭玉一开始打算跟他离婚,但是那个男人不同意,他试图给凭玉吃那种药。”
尤星越揉了揉眉心:李凭玉的丈夫,吸\\\\\\毒。
时无宴疑惑:“那个男人得病了吗?”
尤星越摇头:“不是得病。那是一种毒\\\\药,可以让人上瘾,一旦试过,很难戒掉或者大部分都戒不掉。”
时无宴仔细想了想,依然不理解:“为什么人会吃毒\\\\药?”
不留客也仰着头,想从尤星越这里听到答案。
尤星越从听到“药”开始皱着眉,他生理性地不适,摘下眼镜,揉按太阳穴:“逃避。为了吃完药后,飘飘欲仙的幻觉。有的人会用各种方式发泄压力,有的合理有的不合理。”
尤星越念书的时候,一个同学的父亲赌博,母亲打牌,父亲借了高利贷无力偿还,母亲跟着棋牌室里的男人跑了。
剩下那个孩子,每天行尸走肉一样上学放学,高二的一个开学,那个孩子没有再回来。
尤星越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皮肤被他揉的发红。
时无宴握住他的手腕,叫他的名字:“星越,不要不高兴。”
他做这个动作时,脸上除了关心没有别的神情,坦然平静。
尤星越闻到他衣袖间淡淡的香气,心情慢慢好起来。
清泽幽幽道:“你们打情骂俏完了吗?”
尤星越:“……不好意思,你继续。”
清泽:“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剩的力量不多,那天凭玉回来的时候,我偷偷跟着她去了颖江市内,路上听到了凭玉和那个男人吵架。可惜没办法跟回家,我没办法去那么远。”
“第二天,我又去了。在附近的街上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像在发疯一样,我跟着他,看他手舞足蹈地爬到大桥上,拿出香烟和打火机。”
“我吹掉了他手里的烟。”
“他追着烟跳下去了。”
那个男人跳下去,消失在滚滚颖江中,清泽盘在栏杆上,听到天际滚过轰隆隆的雷霆。
他打了个寒颤,早就不存在的骨头似乎还记着当年雷劫加身的疼痛。
但是,那一道雷,终于没有劈下来。
“不对。”
尤星越脸色有些难看,他站起身:“如果那个男人死了,我怎么会看见线?”
清泽:“线?你们不留客的老板,不是说因果联系就是线吗?我间接害死他,他恨我,自然与我有联系。”
尤星越伸出手,一字一顿道:“你不懂。”
清泽忽然感觉喉咙一紧,一条血红的线凭空出现,一头连着清泽的蛇颈,一头被尤星越攥在手中。
“人死后,身前的恩怨大多一笔勾销,会顺着死魂的本能往阴间去,第七日才在阴差的看管下回来。只有执念深重的鬼魂才不肯入轮回,徘徊阳世,也就是俗称的厉鬼。”
“人一死,与阳世的线按理说会全部断裂。因为阴阳两隔,可现在你身上,拴着杀人的因果。”
清泽声音发抖:“你是说,那个男人的魂魄没有去阴间?”
清泽摇头:“不可能!他有什么冤屈?一个烂到泥土里的蠢人,凭什么化成厉鬼索命?”
时无宴却道:“世上虽然总有厉鬼寻仇的传说,但是备受折磨而死的亡魂,活着的时候不敢反抗,死后也未必敢。反倒是恶人,死后很容易是恶鬼。”
清泽六神无主:“现在怎么办?!我不知道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去颖江能找到厉鬼吗?”
尤星越试着压了压线,血线并不算强韧,甚至有些孱弱,也就是说,线的另一头还没有完全成型。
厉鬼还不算厉,而且鬼也不是不怕人,当初追着吴兴方的水鬼不就被警察打了一顿?
鬼是欺软怕硬。
否则厉鬼为什么不来找清泽?因为阴晦之物,连龙王庙的门都爬不进去。
“那位李凭玉小姐,”尤星越问,“为人如何?”
清泽:“你白天也听到了。她成绩好,会挣钱,会给镇上的小学捐钱。会资助村子里的女孩上大学,凭什么一个好人要被恶鬼纠缠?”
尤星越笑吟吟道:“好吧。你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他松开手,染着不祥煞气的线从清泽的蛇身上直直射向颖江市市中心。
线身光芒血红,照得尤星越人如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