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顺着青色的石板一路蜿蜒曲折,像是色彩浓重的小溪。
蒋昭昭痛苦到发不出声音,只有胸腔剧烈起伏,额角大颗的汗珠滚滚而落。
她微微偏着头,双目微阖,朝向江临舟的方向。
江临舟身体僵硬地坐在软椅上,曾经和现在重合,藏在记忆深处的脆弱一瞬间被击中——
乌云密布的天空,空气闷涩,从高处坠落的女人,浓稠的血液,还有平静到几近干枯的眼神。
八岁那年,他亲眼看着宋南锦陨落,却什么都做不了。
而如今,三十而立,他拥有了权利身份地位财产,认为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可他依旧免除不了她们的灾难,分担不了她们的痛苦。
他甚至连过去看看蒋昭昭情况的勇气都没有。
好在救护车来得很快,医护人员将蒋昭昭平稳地放在担架抬进救护车。
李元不在,一时间是谁去陪护就成了问题。
林泽辰看向江临舟。
他很想去陪蒋昭昭,以一位多年老友的身份,可又莫名地认为也许江临舟更合适。
江临舟骨节泛白的手指紧紧握住座椅扶手,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沉默的走向救护车。
救护车内,护士都在有条不紊地给蒋昭昭做检查。
蒋昭昭被扶着安安静静地坐在在担架上,本来白皙莹润的脸上不沾一点血色,双目阖上,表情也很平静。
如果不是紊乱的呼吸和大颗大颗滚下的汗珠出卖了她的疼痛,江临舟甚至都要怀疑她是否还有生命体征。
江临舟走过去,坐下,伸手替她拭去额角的汗珠,密密麻麻,冰冰凉凉,嘴唇张合,没出声。
“病人从表面上看是一些皮外伤,具体情况还是要到医院检查之后才知道。”医务人员向江临舟汇报情况。
因为他的慌张太明显,明显到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他对她的情感。
江临舟沉默地点了点头,往前倾了下身体,将右手伸过去,紧紧扣住蒋昭昭的右手。
“昭昭,别怕。”他说话,声音有些颤抖。
蒋昭昭睁开眼睛,一双杏仁般明亮且平静的眼睛和他对视,嘴角往下垮了下,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江临舟,我疼。”
江临舟心脏一紧。
他一直都知道蒋昭昭一向娇气得很,十分怕痛,经期都要在床上躺两天,掉几滴眼泪。
现在却故作坚强地撑这么久,连眼泪都不在人多的时候流。
江临舟只能哄她:“乖,很快就不疼了。”
蒋昭昭:“我要疼傻了,还不如去死。”
头部进了异物,像是硬冲冲地将部分挤在一起,又胀又痛。
“还有更疼的呢,”护士拿出一瓶酒精和棉棒,严肃说:“先消毒。”
蒋昭昭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虚弱问道:“能不消毒吗。”
护士笑道:“不行。”
说着就拨开蒋昭昭的头发,将棉棒按了上去。
酒精和伤口碰到的一瞬间,蒋昭昭的肩膀猛地缩了下,闷哼了声,贝齿狠狠咬着嘴唇。
她再痛也不叫出声,带着一股天然的倔劲儿。
护士面不改色地换根棉棒,继续重复擦拭的动作,疼得狠了,蒋昭昭就咬嘴唇,很快口腔里就蔓延了铁锈味。
她流了很多血,还在往外冒,浸透了一根根棉签,使痛苦的过程变得十分漫长。
有那么一瞬间,蒋昭昭都在想,不如死了算了。
然后,她就被人抱紧了怀里。
江临舟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的牙齿松开嘴唇。
“昭昭,别咬自己,”他嘶哑着声音说:“痛就喊出来。”
他的胸膛开阔,温暖,带着万年不变的苦涩焚香气。
蒋昭昭没有喊,反倒是一把扒下他的昂贵的西装外套,露出肌肉纹理明显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江临舟闷哼一声。
他的双臂绕过她的后背,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随着护士的每一次动作,他都能准确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栗。
蒋昭昭牙很尖,咬得人很痛,可这些痛楚跟她自身的相比,更加不值一提。
他愿意替她承受全部的痛苦,如果不可以,那就感同身受也好。
他想她平安,想她如意,想她万事顺遂。
男性肌肉在不大力时,触感也很软,蒋昭昭咬了他太久,久到明显感觉到他出了血。
他就不疼吗?
蒋昭昭纳闷地抬头看他,却看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者她鲜血淋漓的脑后。
藏在金边眼镜下的双目低垂,可蒋昭昭还是看清了他赤红的眼底,和里面闪着光的泪花。
不就是咬了两口吗?
这狗东西怎么还要哭出来似的,这也太娇气了。
蒋昭昭松开口,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再疼了,只是默默掉眼泪。
*
长达十厘米的钉子扎进脑干和脊椎之间,如果再有毫厘之差,也许就会造成长期昏迷甚至全身瘫痪。
曲州市医院的大夫给出结论,并建议尽快手术,手术成功概率在百分之六十。
也就是说,还有百分还四十的可能,蒋昭昭下了手术台就会成为植物人,长期昏迷下去。
蒋昭昭权衡一下,还是选择手术。
这种人生大事上,江临舟没有干涉蒋昭昭的选择,只是帮她联系了江城和美国的优秀脑外科医生操刀手术。
手术需要亲属签字,没有办法,蒋昭昭只能联系父母,只不过把情况说的轻了些,没讲如果醒不来的事。
蒋文涛和沈文素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以及小姨,一家七口都来了。
她一家都是知识分子,多少还是有点老文化人的体面和做派,虽然一路上都很担心蒋昭昭的情况,可是来了之后,也不吵也不乱,七个人十分有条理地排队和蒋昭昭说话,关心她的情况,倒是给蒋昭昭乐得够呛。
就是一笑起来,头疼。
蒋昭昭冲敲门进来的江临舟问:“奶酪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奶酪,江临舟说:“在家呢。”
为了分散家里人的紧张情绪,蒋昭昭说:“那正好,你带我爸我妈去看看奶酪,他俩也想狗外孙了。”
蒋文涛十分配合蒋昭昭,拉着沈文素说:“那小江,带我们去看看奶酪,好久不见,也是想了。”
江临舟带两人离开了,姥姥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宛如x光扫描了一圈,然后推了推老花镜,问蒋昭昭:“丫头交男朋友了?”
蒋昭昭:“他这么老看着像我男朋友吗?”
姥姥:“你们年轻人不常说性别不是问题吗,那年龄算什么,可以发展嘛。”
旁边姥爷爷爷奶奶齐刷刷点头,蒋昭昭:“……”
蒋昭昭和江临舟的事情只有父母知道,隐瞒掉这段历史,家里长辈就都认为她母胎单身到现在,恨不得立马让她谈恋爱。
蒋昭昭懒得解释,刚巧郑杰过来送晚饭,她就让郑杰给他们都带走了。
空气里安静下来,主刀医生亲自来查房之后,偌大的病房就剩她一个人。
她突然就有点懵懵然。
活了二十五年,还第一次站在生死攸关的岔口。
冬日阴沉,房间静谧,一切都让人提不起兴趣。
蒋昭昭选择坐在床上看书。
是露易丝点·格丽克的诗集。
“生出来,身体便与死亡定了约
从那个时刻起,要做的一切都是欺诈——
你独自上床。也许是睡了,也许再不会醒来”
还挺应景。
蒋昭昭笑了声。
然后就听到平稳的脚步声,李元和江临舟一起来了。
江临舟过来将床头灯光调亮了些。
“不累眼睛?”江临舟问。
蒋昭昭把书倒扣在床单上,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又来了?”
江临舟:“怕你无聊。”
蒋昭昭:“我可真谢谢你。”
“行了,”李元打断蒋昭昭对江临舟的语言攻击:“怎么跟三岁小孩似的,见了江总就炸毛。”
蒋昭昭嘴角往下耷拉着,装可怜样:“你怎么能替他说话呢。”
她头上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露出秀气的眉毛和圆溜溜的眼睛,气色不错,嘴巴一嘟,娇憨可爱。
江临舟也不和她斗嘴,扯着软椅坐下来,从柜子上拿起一个橘子剥开,又替她剃干净上面的白线。
这态度倒是好的跟他本人没有一丝关系,蒋昭昭接过来,咬了两口,没毒,继续吃。
等她吃完一整颗橘子,李元这才又说话,她面色严肃说:“昭昭,钉子这事儿,有眉目了。”
蒋昭昭抬头,试探问道:“孟清璃?”
那天闭眼之前,她看到孟清璃就站在不远处,鞋上有泥。
蒋昭昭撞见她和男朋友在小路上谈恋爱时,还没有下雨,按理来说沾不到那些泥,这些泥只能说明她在雨后,走了一条荒凉的路。
李元调查这件事足足有三天,为保证不打草惊蛇,剧组按部就班地继续运营,才找到破绽。
“有眉目,但证据不足。”
江临舟冷冷笑道:“没有证据可以制造证据。”
蒋昭昭:“遵纪守法遵纪守法。”
江临舟睨了她一眼,又说:“你想怎么办?”
蒋昭昭反问他:“你想怎么办?”
江临舟:“我答应过不再插手你的事。”
反应挺迅速。
可她要怎么办?蒋昭昭微微往枕头上靠去,将柔软的身子展开,头顶的灯光温暖到让人眩晕,蒋昭昭盯着,好像置身另一个虚幻的世界。
“等我醒了再说吧。”她轻轻说:“醒不来做什么都不重要了。”
“别瞎说。”江临舟轻声斥她。
蒋昭昭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总不能不顾百分之四十的失败概率。”
“那也不能往坏处想,”江临舟指了指天花板:“天会听到。”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迷信,蒋昭昭无语道:“那你还不如给我拜拜佛,求佛祖保佑。”
又开始斗嘴上了,一个二十五一个三十,俩人年纪加起来都快退休了,怎么就跟没成年似的?
李元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又跟蒋昭昭保证:“安心手术,这些天我会把全部证据都收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