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安静了好半晌,最终还是秦桉打破了这段如冬夜般冗长艰涩的沉默。
“好,今天不早了,最后一天,行吗?”
秦桉的情绪逐渐平静,他低了低头,妥协道。
“你回去吧,我今天......真的有事。”燕十三不敢再看秦桉,转过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走,秦桉抬起头看燕十三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渐渐虚化的雾气尽头,他都没有挪动步子。
燕十三走出去快三里路才停下,他走到一个老旧的居民楼后面,路上偶尔开过一两辆车,见不到半个人影。
特别冷,燕十三掏出面纸来擦鼻子,站在路边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边打着抖,他站了快十分钟,有个人终于从边上一条巷子里钻出来,燕十三冷冷撇了一眼,那人脸上被冻得发紫还在笑,正是刚刚在学校门口见到的那人。
苗伟,在函壁县跟燕十三是一个村的,比燕十三大了三岁。
“嘿嘿,小楠,你在等我吧?”
苗伟缩着身体走到燕十三跟前,粗鲁又不留情面地把燕十三从头打量到脚,眼睛斜着、里面是不屑又羡慕、揶揄又不甘:“你找到你亲生爹妈了?”
苗伟说话像卡着一口痰,听得燕十三恶心,燕十三面无表情:“你把见到我的事告诉燕卓他们了?”
苗伟笑了两声:“还是这么凶啊,你现在城里人了看不起我吗?看看,穿得这么好。”
说着苗伟伸手想去碰燕十三的衣服,燕十三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把手伸进口袋:“他们来找我了?”
苗伟放下手,点了点头:“养那么大一个儿子跑了,他们不急死了?还说要是这次真找到你了就给我一百块奖金呢!”
“所以他们要是找到了西陵,你就会带他们来找我?”燕十三面色越来越冷,声音也越来越低。
“啧......”苗伟朝燕十三自以为很熟地挤挤眼睛:“你给的钱要是能比他们多,我就不带他们找你。”
燕十三咬紧腮帮子:“你要多少?”
苗伟又打量了一下燕十三全身上下:“问你要一千块,不过分吧?”
他的笑里带着敲竹杠得逞的痴狂和对燕十三的妒恨,燕十三点点头:“不过分,你跟我回家拿。”
“好好好,还没去过城里人的家呢!”
苗伟兴奋地身体都站直了一些,燕十三冷眼看他,转身朝自己曾经去应聘过的那个烂尾建筑工地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从居民区走到公路、再走到厂区,兴奋的苗伟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还心情特别好地感慨:“你家住得真远啊,不过没有我们那时候去学校走的路那么远。”
燕十三眼中憎恶更加,他看了眼不远处一个很亮的小高层,伸手指了指:“我就住在那栋楼,我们从工地里走吧,不想绕路了。”
苗伟看着那栋高耸耀眼的楼眼睛都花了:“真好啊,你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他边嘟哝边跟着燕十三走进那个废弃工地,周围都是黄沙和被冻住的烂泥、还有一堆废弃的推车、铲子......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工地里,走了快三分之一,燕十三突然停下脚步,他转过身,面容在黑暗里模糊不清:“我系个鞋带,你先走,待会儿我跟上来。”
“行。”苗伟继续往前走,燕十三看了他一眼后弯下腰,盯着自己根本没有鞋带的鞋。
“砰!”
“啊!”
人体重重砸向地面的声音配合人的惨叫声,燕十三重新直起腰,往前走了三步不到,便走到那个工地专门用来和泥沙的浅坑边上,虽然浅但也有近三米,一层楼的高度。
“救命啊!”掉下去之后苗伟疯狂叫喊,燕十三蹲在坑边,看着那奋力往上跳却怎么都跳不上来的人,开口问:“燕卓和孙亚芳什么时候来?”
苗伟在坑底破口大骂,骂的话脏到燕十三想要捂住耳朵。
“你不好好说我是不会把你拉上来的。”燕十三打断他气势十足的骂街,苗伟不甘又只能服软:“昨天出发的,坐火车一天一夜到!要么明天要么后天!”
“你告诉他们在天一门口看到我的?”
燕十三继续确认细节。
“没!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苏巷里的小吃街!你能不能放我出来了?!这里面好他妈臭!”
“他们怎么联系你?”燕十三依然没有动作,还是蹲着问。
“打我手机啊!还能怎么样?”苗伟已经气急败坏,方言都快飙出来了。
“手机扔上来,我给你买手机的钱。”燕十三丝毫没有被苗伟的态度打扰,冷静地说。
坑底的苗伟万分不想把手机扔上去,但燕十三似乎很有时间和耐心,安静地跟他耗着。
一分钟后,一款老式手机被气势汹汹地扔了上来,燕十三捡起来打开看里面的通话记录,确实有很多通是打给函壁县那边的。
燕十三把手机破坏之后扔了,拿了根棍子抵在冰冻后坚硬如铁的水泥土上,棍子的另一头杵进坑里,苗伟顺着棍子爬了上来。
“你个小杂种!”苗伟上来之后就想冲向燕十三揍他,刚冲了两步便看到燕十三手里握着一把冒着寒光的刀。燕十三的眼神也像被这冬夜冻住了,仿佛杀人如麻已经习惯,看得苗伟后背陡然升起丝丝寒意。
燕十三在地上丢了几张钱:“拿去买新手机吧,你在嘉荣纺织厂工作对吗?”
苗伟的棉袄里穿着那个纺织厂的工作服,燕十三眼神犀利,一眼便看清了。
“如果你再插手我的事我会去厂里举报你,说你在老家因为染了传染病才被赶出来的。”
燕十三不疾不徐地说。
“你这个混蛋!”苗伟脸色铁青却气势不足,他弯腰捡起那几张钞票愤愤不平地转身离开,等苗伟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燕十三才收了全身的力气,合上手里的弹簧刀。
“那是殷惑吗?”低徊的声音像是把冷空气撕开一道口子,倏然钻进燕十三耳中,燕十三吓得浑身寒毛竖起,他转过身,就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个很高的人,要不是出声了到现在燕十三都不会发现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站着了。
秦桉没见过殷惑,但在燕十三的描述里,殷惑该是他的朋友,而不是这样恨不得兵戎相见的敌人。
秦桉没有走动,他就站在那里,能把燕十三看得很清楚。
看他把人骗进坑里、看他熟练地威胁逼迫、看他潇洒地拔出刀。
“秦桉......”
不出十秒燕十三便看清了人,他呆呆地站着,手掌里的金属刀具冰到心底。
“是你函壁县的父母要来找你是吗?害怕被我知道,还是害怕会连累到我?”
秦桉把自己听来的信息整合归纳,再一经推测,便能很快梳理出燕十三的想法。
“都怕。”半晌,燕十三低声回答,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秦桉只听到“嗡嗡”两声,根本听不清。
“说什么?我没听清。”秦桉插兜朝燕十三走,燕十三有些垂头丧气,他不动声色地把刀塞进口袋里,手腕却被到了自己跟前的秦桉先一步抓住。
“藏什么,我都看到了。”秦桉无奈地说,他把燕十三的手抽出来,掰开他的手掌,把那刀
握进自己手里。
燕十三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刀易主,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怎么都觉得不得劲,下一秒,秦桉重新握住燕十三冰冷的手:“事情解决完了,可以回家了吗?”
燕十三抬眼看秦桉,他又回头看了眼那黑漆漆的、充满危险的废弃工地,还是朝秦桉摇头。
“他会跟踪我的。”
燕十三声音很小地说,尽管现在感觉不到那人在周围,但燕十三的预感强烈,苗伟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被这么一警告他也许只一时消停,但他已经知道了燕十三的学校,燕十三不能再被他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不为自己,为秦桉和外婆。
“那就让他跟。”秦桉眉眼间一闪而过凛然和狠戾,他同燕十三一起看向那漆黑的深夜:“我等着。”
可燕十三依然不敢跟秦桉回去,他小时候被打怕了,他甚至不愿意那几个人出现在秦桉面前,他不愿意秦桉看到像变态一样活着的一群人,他不愿意秦桉沾染到任何一点点关于那群人的东西。
“你就这么想把我排除在外吗?”秦桉看着燕十三的脸,面对这样固执的燕十三他有些无力、又有些好笑:“我在你眼里这么金贵脆弱?”
“不是......”燕十三不知道怎么跟秦桉解释:“你不是讨厌我那样吗?”
他突然反问秦桉,抬起头,眼神特别认真。
“哪样?”秦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讨厌燕十三了?
“讨厌我拿刀、还讨厌我伤害别人,这几天我肯定都要这样防备他们,万一遇到了我一定会对他们动手的,就是个小流氓,你不是不喜欢这样吗?”
燕十三的话说得真诚又可怜,他永远记得秦桉帮他打民工的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对他冷漠又厌恶的眼神。
秦桉倒是愣住了,他没想到燕十三还记得,见燕十三还在肯定地看着自己,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把人握紧了,喉结慌张地动两下:“不是,我没有讨厌你那样,我当时只是......”
关键时刻舌头像是被冻住了,秦桉努力回忆自己当时的想法,好像是真的,失望、鄙夷?天呐这可不能说。
“我当时只是......”秦桉深吸一口气:“只是觉得你很帅,比我都帅,我很嫉妒,所以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