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快马飞奔入长安。
“吴王入朝”
“吴王入朝”
同一句话,对敌人是震慑,对己方确是莫大的鼓舞。
长安百姓纷纷躲避,为使者让出通道,等听清使者喊的是什么后,无不大惊,然后便是大喜。
使者过处,一片欢欣鼓舞。
“哈哈哈哈,中方先生真神人也,吴王果然被擒。”刘启哈哈大笑,声震整个宣室殿。
两月来的压力一朝烟消云散,年轻的天子似乎要用笑声尽情宣泄郁积与激动。
丞相府。
丞相陶青随后接到消息,第一时间亦是不胜惊喜。不管怎么说,他首先是汉臣,其次才是勋贵之属。
吴王来朝,于朝堂于天下皆是喜事,他没理由不高兴。
但随即便沉默了下来。
吴国臣服,诸侯群龙无首,这场诸侯隐患将消解于无形。这本是好事,但他望向未央宫方向,显得忧心忡忡。
先前有诸侯的压力悬在头顶,天子与勋贵之间还有所缓冲,可是却因一份上梳,将双方摆在了针锋相对的对立面上。
如今已经没有了转圜余地。
天子与勋贵,双方总要有一个避退认输。
勋贵若是退让,那么等于年轻的天子最后一个束缚也没了,今后再无人能压制。天子施政必将愈发激进,这对朝堂,对天下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勋贵若是不退让陶青有些不敢想象将面临的局面。
这一刻,陶青后悔了,应该再等上几日的,不该早早上梳逼天子诛杀晁错。
若是没有上梳,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境地。
陶青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吴王为何突然入朝?
自从天子当太子时砸死了吴王太子,其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入朝了。更别说,当下天子削藩,长安与吴楚等诸侯已然成了势不两立之势。
这种情况下,吴王怎会入朝?
这等于吴王伏首认输,将自己安危,与吴国前途尽数交到朝廷手上,任由天子处置。
完全不合常理。
更不符合吴王刘濞为人,吴王若真这么通情达理,也不至于二十多年都不朝,桀骜不驯,违法乱纪了二十多年。
要知道,吴王招降纳叛,收留亡人,用囚徒开山煮海,私自铸造兵器,阴谋叛乱已经是不言的事实。
事出反常必有妖,陶青怎能不心生疑惑。
可是如今吴王向朝廷认输,入朝已是不争的事实。使者已至,没有人敢拿此事作假。
陶青百思不得其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什么,让吴王刘濞不得不如此。
可是,丞相府没有运作此事,那会是谁?
难道是天子不成?
可是以天子即位三年来的作为,完全不像。
天子若有这份统筹能力,何至于贸然削藩,逼的吴楚欲反,让朝廷进退失据。又何至于被勋贵们上梳逼他杀自己老师。
是晁错吗?
也不像。
其要有这份机谋,就不光是削藩了,而是同时向勋贵开刀。法家之人,一切削弱天子权柄之人皆被其视为生死仇敌。
既然都不是难道还隐藏着一人,在暗中为天子谋划了这一切,却不为人所知不成?
陶青满是不解,心中隐隐不安。
突然,长史匆匆而来。
“丞相,御史大夫府送来一册天子诏书,请丞相加盖印玺。”
陶青表情愈发沉郁,吴王来朝的消息刚传来,天子就下发诏书,这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吗?
他心情烦乱的打开,然后一下瞪大了眼睛,心缓缓下沉。
这是一份废削藩令,恢复吴楚赵胶西四国被削郡县的诏书。
若是以前,陶青求之不得。
但结合眼下形势,就不一样了。
吴王入朝,证明诸侯阴谋反叛的意图已经破产,此时明明天子占据了上风,完全可以进一步压制诸侯。
就算不采取行动,稳扎稳打,朝廷今后面对诸侯国也将占据主动地位。
既然如此,天子为何又要废削藩?在完全占据主动的情势下让步。
可以说完全没有必要。
这不符合天子一贯作为,其若是如此宽恕仁德,就不会有当初的削藩令了。
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
陶青看向日期,一月十五日,三天前。
果然如此。
陶青脸色大变,几乎咬碎牙齿这是一份伪召,来自天子的造假诏书。
没错,哪怕是天子所下,但没有经过丞相府承认,加盖丞相玺印,也是伪召。
陶青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吴王为何会入朝了。
三天前,天子下了一道诏书给吴王,表明朝廷不再削藩,归还削地,然后吴王放弃反叛阴谋,决定入长安朝见天子。
双方握手言和。
吴王既然相信这份诏书,那就说明诏书是真的,可是诏书明明是假的,又如何成了真的呢?
真相就是天子伪造了丞相玺印,并私自加盖。虽然是假的,但吴王不知。只要丞相府不说,那么这就是真的诏书。
然而假的成不了真的,更何况废削藩令,吴王入朝此等重大事件,必定影响深远,丞相府藏牍库也必定会收藏。
大汉诏书历来是一式两份,一份藏于丞相府,一份藏于宫廷。
可是如今丞相府却没有收录此诏书,这就留下一个巨大的漏洞。
今后一旦事发,有人查阅却找不到,那么天子伪造诏书之事,必然曝光。
天子伪造诏书,对任何一个皇帝的声望都是巨大的打击。而且,不光如此,朝廷威信也必被波及。
天子带头造假,这对大汉朝廷的危害是无法估量的。
一旦泄露,天下必哗然,随之面临的便是朝廷信誉丧失,大汉政权根基动摇。
刘启这位年轻的天子固然执拗,莽撞,激进,可他也不敢轻易做这样的尝试。
所以如今天子的补救措施来了。
送来此封诏书原件,只要陶青在这份来自三天前,已经明发天下的诏书上加盖了丞相玺印。
为此事背书。
那么就证明这是合法诏书,不是伪召。
陶青也明白了,吴王入朝果然是天子策划之事。且能让吴王如此听话,或者说逼的吴王不得不听话,天子在这背后一定还做了些什么。
一册诏书不足以让吴王偃旗息鼓,放弃反叛打算,更不足以让吴王安心来长安朝见,那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那么如今已是笃定。
一朝瓦解诸侯之患,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如今陶青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如此重大之事,可是天子却绕过了丞相府。这证明天子对臣下已经没有丁点信任,在提防着丞相府。
“君臣何以割裂至此邪!”陶青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汉立国已五十载,历经五世,丞相也传了十一位,可是从未有哪位丞相在位期间发生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这是他这个丞相的巨大失败,也是对他个人的羞辱。
“也许从上梳逼天子杀晁错那刻起,就埋下了天子对丞相府,对吾的怨恨。”陶青喃喃自语,心中有了一丝明悟。
“天子”陶青顿了一下,询问道:“御史大夫府可有言语同时传来?”
“无”长史回答。
陶青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他骤然睁开眼睛,心中恨声道:“我必杀晁错此人。”
不用说,此事定有晁错参与其中。
一,其为天子智囊,事事为天子谋划,此事朝野尽知,伪造诏书此等重大之事,天子不可能不与其商议。
二,自汉文帝时,为了制衡相权,加重御史大夫权柄,规定凡天子诏书,由御史大夫起草,并呈送于丞相府。
无论哪种情况,晁错身为御史大夫都不可能置身物外。
蛊惑天子伪造诏书,此为谋逆之罪,依汉律族诛。就算不是晁错怂恿,但身为御史大夫却不尽职责,不加以劝阻。
晁错难逃死罪。
位列三公,却带头破坏朝廷威严,动摇朝廷根基,陶青从未有对一个人有如此强烈的杀意。
但杀晁错之事,非一日可急。
如今,事情却摆在陶青面前,他有两个选择。
一,拒绝加盖丞相玺印,坐实天子伪造诏书之事,并宣扬天下,让天子颜面扫地。但那意味着君臣之间再无缓和可能,君上与臣下将成死敌。想到这里,陶青心中颤抖,他不敢想象若是到了那种地步,将会发生什么?
二,加盖玺印,为天子圆过此事,通过此举挽回天子之心,缓和君臣关系。
长史疑惑,丞相为何如此颓丧,呆坐原地,垂着头连连叹气。
不知过了多久,陶青抬起头,打开木匣,取出丞相玺印,盯着看了很久。然后闭上眼睛重重盖了上去。
长史欲接过诏书,安排使者发往天下。这也是所有诏书的流程,他哪里知道这份诏书早已发布了出去。
然而陶青拒绝了,他将诏书塞进袖中,独自朝外走去,步履有些蹒跚。他要亲自送入藏库,将此事彻底埋葬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