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啊。
一个带着点委屈表情的样貌平平的年轻人将手里的画纸摊开,用手指尖小心地描摹着。画上的人有着一副削瘦但不显得孱弱的身体,和一副不失美感却十分诡异的面貌。祂的面孔上生长着洁白的羽毛、嶙峋的虫骨和令人作呕的蜿蜒触肢,而在这之中却盛放着一朵无瑕的蔷薇。
年轻人看着祂脸上裸露在外的那点残留着的、仿佛很快就要被□□覆盖住的熟悉的骨骼,半是愤怒半是痛苦地想: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肮脏的,令人恶心的人类。
他们盲目的,没有任何理由的信任与牺牲。
还私藏着神明的肖像。
“你对我隐瞒了什么?”刚才去而复返的阿瑟不顾其他人的阻拦拎着尼克松的衣领难掩怒火地问道,“你不可能只知道这么一点!”
随着他的笃定地追问和逼迫,人类的神色由伪装出来的惊慌失措变得平静和不屑。
“找到祂然后自己去问吧,懦夫。”
“你居然这么说?”阿瑟失控地笑起来,“你也信仰祂吗?祂给了人类什么东西,让你们这么忠心耿耿?”
“你恐怕误会了。”被他扯着脖子快要窒息的尼克松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从来、从没有信仰过哪个神。但是……伊戈尔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他的情报……不管你是谁。”
“哪怕被我杀死?人类不是死后就不会再复活了吗?”
他掌控下的人类嗤笑一声:“是,但不是所有人都怕死。”
“……你到底没有告诉我什么东西?”阿瑟困惑地看着从对方钱包里拿出来的肖像画,“你明明没跟他们接触过太长时间,有什么秘密会比死亡更重要的?”
他稍微放松了一点手中的力道:“我不是联邦的人,没兴趣把苏利文先生捉拿归案,如果你稍微配合我一点,麻烦早就结束了。更何况如果不是我告诉了你真相,你根本不敢确定伊戈尔·苏利文就在首都。你亲爱的朋友连通知你一声都不愿意,还真是情谊深厚。”
“这不是理由。”尼克松有了喘息的机会,猛地抽了一口气抬起手揉揉脖子,“伊戈尔有他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也有我的。”
他想起在克明廷镇时短暂的经历。
悬挂在天际边缘的两轮红色的圆月。
从它们下方流淌出的深红色的血。
摆在教堂中的虫族尸骨和棺椁。
披着黑斗篷的神明。
浓雾笼罩的长路。
咯吱咯吱作响旋转的音乐盒。
孤独地坐在舞台上的魔术师。
帐篷外巨大的黑色身影。
被沙砾覆盖的山丘和悬浮在空中闪烁着光亮的门。
还有那些忘记了一切的旅人。
他曾与伊戈尔擦肩而过。
“你恐怕不能理解,虫族的皇帝陛下。”
“你认出我来了?”阿瑟惊讶地摸了摸脸。
“我有点内部情报。”尼克松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托他们的福,刚才差点就能把你糊弄走了。”
“啧。”阿瑟又有点羞恼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才想问,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伊戈尔是那位的眷者,我恐怕都不比你知道的多,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阿瑟在一群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踱了两圈,他苦恼地思索着自己的目的,却发现除了在这里冲着尼克松泄愤,逼迫对方把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挖出来以外,其实没什么好做的。
这很少见,之前他的每个行动都有着明确的目标。
但是在和阿撒托斯相关的事情上,他的理智很容易被冲动支配。
“我很不高兴。”他自言自语,“你们可以和祂相处那么长时间,而祂一见到我就想杀死我。”
尼克松想摸出一根烟叼着,因为他经常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幽默感,这种时候含着烟至少能堵住嘴确保不得罪人。
但是他现在没有烟。
也腾不出手。
所以他动了动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说不定可以试着反思一下自己?”
“你在尝试着激怒我。”阿瑟脚步停了下来,“为什么?”
“不好意思,这是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的说话风格。”
“你们人类真的太讨厌了。”阿瑟由衷地感慨,然后一拳锤在了尼克松的小腹上。
在对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面上,而周围的人则发出一阵又一阵惊呼却毫无办法的时候,阿瑟强迫他抬起头:“那就说说你见到祂的时候,祂都做了什么?”
“咳咳咳!”尼克松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祂救了一只被人类囚禁的虫子。”
“内部情报怎么说?”尼克松·伊夫林以玩笑的口吻向一位体制内的朋友谈起虫族的统治者时,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应用起这份情报。
“很危险,非常危险。”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分析了很多,但是你知道,如果他拥有可以随意抛弃的身体,再加上无数可任意支配的属下,以及随时随地拟态成其他生物的能力,不管是在人群中寻找到他还是抓捕他都将非常困难。”
“唉呀,那岂不是无解?”
“……”
“怎么?还是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是不能见报,但是我相信你,你也不会随意说出去。”那人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知道吗,我们破译了他留下来的一条讯息,是给那位不知道是邪神还是祂分|身抑或是眷者……之类的存在的。”
“上面说,‘您宁愿在充满着脏污泥泞之所隐姓埋名,也不愿回到我们身边施舍哪怕一丝怜悯吗?’”
“啊。”尼克松克制住紧张面不改色地感慨了一声,“怎么有股深闺怨O的感觉。”
“是吧。”对方心有戚戚地说道,“我们都觉得怪怪的,可能他们原本是一伙的,现在闹翻了。虽然没有人明说,不过那种东西站在人类这边,总比向着那群贪婪的虫子好。”
“但这都是猜测?”
“是。除此之外,阿瑟这家伙还有个弱点,和所有虫子一样,他的拟态能力是有冷却期的,应当没办法短时间内像屏幕切换一样变来变去。再有,我估计他更换身体也不可能毫无代价,也许会承受一定程度上的精神压力和痛苦……不过这也都是我猜的,唉,这种生物的能力的确得天独厚,但是科技水平却发展不起来,也算是种限制吧。”
“如果他们的意志统一由一个思想管理,那么发展和创新一定相当有限。”尼克松理性分析道。
“那么,如果,我只是举个例子,如果不小心遇到他怎么办?报警来不及吧?”
“呃。”对方短促地笑了一下,“快点跑?”
“喂!你的职责呢!”
“我肯定是要冲上去找死的呀,但是你没这么必要。不过如果逃不掉的话,就投其所好,试试看‘从今往后我也开始信仰我主,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你快想想联邦的官方信仰。”尼克松无语地看着他。
“我开玩笑的。”那人摆摆手,“而且官方信仰什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年联邦和教廷的关系越来越僵硬,哪天闹崩了我也不奇怪,我是联邦官员又不是教廷的人。”
“说正经的,如果跑不了的话,我们之前分析他的心理,谈那位邪神肯定是不行的。这种贪婪到掠夺的念头永无止境又独占欲强大的不惜引发战争的偏执狂,我们最好还是别触他的霉头。”
“讲真,我觉得他不会特地找上你,如果他找到你了,肯定你身上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而他不是想要杀死你,就是想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杀了你。”
“所以你可能唯一能做的……是等待救援,然后呢,千万别把自己的底牌一把漏干净。”
所以想要保护伊戈尔的心情是真诚的。
想要拖延时间假装自己真的有很多情报……也是真诚的。
人类的复杂程度超乎你的想象。
看着因为自己的真情流露丝毫不产生怀疑的阿瑟,尼克松还有心情腹诽加嘲讽两句。
不过伊戈尔还真的躲在首都了啊……难道光明正大的头一次重逢是这种场合?未免也太丢人了吧?至少来根烟行不行?
“我改主意了。”阿瑟居高临下地看着慢吞吞地说着故事,明明加诸在肉|体上的痛苦一刻也不曾停止,这个常年坐在办公室里的青年居然还有着斟酌词句的理智的尼克松,“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更多时间了。”
尼克松瞳孔一缩。
这是不耐烦了吗?
“祂在克明廷救了一只虫子。”阿瑟用尼克松勉强能听见的微小声音说道,“有意思,我可以去亲眼看看。”
尼克松:“……”
草(一种绿色植物)。
这真是没想到的发展。
“不过在那之前,为了感谢你的配合,我想送你们点小礼物。”
阿瑟亲切地说。
尼克松心下一沉,生出不详的预感来。
几秒钟后。
“轰——”
报社的大楼倒塌了。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伊戈尔沉着脸站在了废墟上。而阿撒托斯跟在他身后,因为路上眷者难得的真情流露和真挚关怀,非常可耻地走神了,兜帽下苍白的面颊还泛起些许红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