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意识到我对你感情的不一样, 那也许要从我第一次见你开始说起,”国王道:“寻常的见面,甚至你不是主角, 你陪同玛丽出现在餐桌上,我故意用了盛大的欢迎晚宴,只是为了扫落玛丽的面子, 她不是以一个公主的身份回到宫廷的,她是‘玛丽都铎小姐’,被我邀请来的客人,原谅我, 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光看到了她因为受到羞辱和吃惊而变得红如赭石一般的脸色, 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身旁的那个人, 也就是你, 我也同样不会知道这次见面为宫廷, 为我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你很快在宫廷崭露头角,以玛丽的女教师的身份,适合的角色,”他道:“宫廷的几乎每个人都觉得你善解人意,亲切温柔,乐于亲近,你挽回了玛丽丢失的好感,又不动声色为她加分。我从第一天就该意识到你带来了喜悦和不同寻常,因为你来的那一晚上, 伊丽莎白降生了,虽然不是我期盼的男孩,却也让我的心上再一次涌动柔软的感情。”
“令我真正注意到你的是她的洗礼上,你代替了玛丽的身份,为降生的小公主致辞,”他道:“你博学多才,情感真挚,说出了那样一番意想不到的祝福,你祝福她的名声像松柏一样覆盖原野,红日所及,荣耀和纯真的名声也能到达,你想不到你在说这话的时候,你就是教堂里丢失的那座圣母像,”
“我们都看到了你神奇的能力,”他道:“点石成金?你将玛丽这根朽木成功雕琢出来;化险为夷?你及时出手,挽救了将要丧尽的王室名誉,你巧妙斡旋,努力施救,你大义凛然,不卑不亢。他们叫你密涅瓦是有原因的,但你更像普罗米修斯,你用火把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我。”
“我是宙斯,没错,我拥有一位赫拉,没错,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他道:“每天晚上我枯坐在窗户上,听到似真似幻的大海之声,像地震一般沉闷地隆隆响着。黑云在大海上空集结,月亮沉落在宽阔的红色波浪上,我甚至看到大船在雷霆风雨疾行,如同在逃离,又像是在冲击,我确实深受这种气氛和景色的感染,而我的耳朵却充斥着尖叫着的咒骂声、不满意的抱怨声,还有角落里对我的窃窃私语,它们来自这个宫廷,让我痛恨又不得不继续的地方,它们同样来自我的妻子,我两位从我的心头割走了血肉却不屑一顾的妻子。”
“她们如同虔诚的仆人一样服侍我,如同狡猾的臣子一样揣摩我,想要看透我心底究竟的波澜,”他道:“她们长着那样的眼睛,妄图照射我的内心,分析我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多情还是薄情。我获得过一些东西,比如王权地位,比如尊荣享受,但我失去的更多,我就不愿意被人重新打开关上,撕开原本的伤口。她们试图通过乞求或者谩骂或者嘲讽来打开我的内心,看到我真正的想法,但事与愿违,我的心冷冽地更厉害,更紧锁,更封闭。我甚至认为我到了上帝面前也不会展开和卸下灵魂的包袱,直到我遇见了你。”
“你有一种魔力,”他盯着凯瑟琳道:“我早该发现。你在我怀中翩翩起舞的时候,我的心就像塞进了一只云雀,不仅欢快地唱歌,还在阳光下梳理着羽毛。你徘徊在画室的时候不令我感到愤怒,也不令我感到厌烦,我带着你游览了我的记忆宫殿,你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吃惊,因为它从未对外公开,但我对着你,倾吐了一切。”
“随即我们遇到了刺客,在和他搏斗的时候我愤怒和慌乱,但我赢了之后却又怀念,因为那是你和我一起在抵挡黑暗,我开始意识到这两件事情的不同寻常,我意思到你出现在我身边,本身便赋予了一种深刻意义。我在湿漉漉的园子独自徘徊,在湿透的玫瑰园中漫步,我第一次感到了鲜活,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勃勃生机,在此之前,我从未感到它们富有这种东西,我感到周围燃起了灿烂的黎明——我意识到我发现了这件事情,命运之神降下了真正慈惠于我的东西,我从十二岁就该获得的东西,现在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从北安普顿吹来的清冽而湿润的风,在格外清新的树叶间耳语,我久违的、早已干枯和焦灼的心,对着那声音舒张开来,重新注满了活的血液,”他道:“为此我反而怀疑起来,我不相信我能轻而易举获得这样东西,在三十多年的追寻中我对它的执着已经破灭,甚至更甚于我对子嗣的追求,所以我不信,但结果我不得不信,还记得我说的‘水手亨利’吗?”
凯瑟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而此刻因为激动和震颤,让他额头甚至有了一种黄褐色,乃至带血丝的光。他的脸涨红了看上去像是把火·药末擦了进去,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流动的晶莹宝石。
“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的梦想是水手,我告诉谁呢,”他道:“我的父母会讽刺我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王子,甚至有辱王子的身份,我的祖母也许会理解,但她会坚决制止。我的老师会把它当做一个古怪的癖好,试图分析出我血液里的激进性格,或者把它当做一个私密的笑柄,写在给友人的信笺上。告诉妻子?我们因为海军大臣的人选问题几乎决裂,海洋被她视作珠宝首饰的来源,而我又怎么可能要求她变成一个脏兮兮的仆妇,用抓来的八爪鱼给她的丈夫做饭?”
“我试探着告诉了你,你仿佛明白,又仿佛不以为意,”他道:“你明白我渴望这个身份,你这样称呼了我,让我浑身上下感到了那种复活的感觉,我从海洋的泡沫上崛起了,我的身躯向往新生我的心灵渴望滋润,我从壁火的火影中偷看这你,却感觉你才是从贝壳里出生的,你比海洋更加蔚蓝。旧世界已经远去,清晰的前景展现在面前,我获得整个世界。”
“我开始每天白天黑夜地思考你,描摹你,回忆你,”他道:“我知道你秀美、苗条,我用一个尺子比划了你站在壁炉前的身高,我感到你轻盈,却时常想要再深刻地知道你的重量,用一只手或者两只手一起衡量,我可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衡量,而我也知道你的眼睛里时而映现出一种愉悦的光,面容里露出柔和的兴奋,你常常显出谦恭,但内心淡泊高贵,甚至心灵载有一双翅膀,追逐着希望的踪影,我急不可耐地等着晚间的到来,这样可以把你召到我面前。我怀疑你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对我来说,一种全新的性格,我很想对它进行深层地探索,了解得更透彻。”
“就像现在,你对我不屈不挠,不卑不亢,你眼中蔑视我,实则是蔑视王权,”他道:“看上去你行为保守,但这就是最大的激进,最大的不同,你总是投我以锐利、大胆、闪亮的目光。你的每个眼神里都有一种穿透力,对我每一个思路严密的问题,应对如流。我发现你找到了共鸣的地方,我说的不是你和我,而是国王和水手,因为你对他们的态度一致,你从心底真正认为他们一致,这种从莫尔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在你这里变成了现实,我应该狠狠打击你,但事实上我恨不能跪在你的脚下,让你轻柔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很喜欢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吐出来,带着感激和愉快的声调。有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怀有疑虑。你不知道我是否会反复无常——究竟会摆出国王的威严和架子,还是会慈和善意,看上去好说话。我很想让你意识到我的尊严,以掩盖我真正的、快要泄露出来的情感,这时我已经太喜欢你了,若非如此,你就很快能发现。我尽力维持着国王的自尊,不想立刻、那么早地臣服在你脚下,转而百般试探你的情意。”
“有时候我觉得你已经展现出来了,当我满足你的愿望,给玛丽特赦的时候,清新、光明、赞美的表情便浮现在你的脸上,”他道:“我想永远看到这样的神情,我不能容忍别人抢先拥有这样的神情,因为你的光芒如此炽热,使得你的身边也出现了一些追求者,对于其中的一个,你甚至给与了回应。”
提到爱德华,凯瑟琳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了。
“爱德华是我调走的,我要他离开,要他滚蛋,”他道:“要他不要围着你嗡嗡叫,他不值得跟我竞争,他从来都没有这个资格,就别提战胜我了。”
凯瑟琳这下只感到眼前一黑,旋转的黑暗飘浮着似乎包围了她,思绪滚滚而来犹如浊流。
“你为了你可笑的目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让我们强迫分离?”
“你们?”国王捏紧了双手:“从来都不是你们,我给了他许诺,三年之内也许他就可以进入枢密院,光明的前程,他自然做出了选择。”
凯瑟琳只为刚才自己的动摇而羞愧,她从某些意义上来说,在听到国王如此恳切的表白之后,确实有所动摇,她认为任何一个人对自己怀有这样浓烈而深藏的感情,都不能被伤害,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国王,出自她内心的善良,她甚至肯暂时忘却他对自己的伤害,而专注聆听他的一切感情的起伏。
但这个结果令她失望,令她难以忍受。
“你从来没有意识到一点,感情不是能强迫的,”凯瑟琳道:“不是你打发走了你的情敌,你就能赢取的。对你在爱德华身上使用的手段,我唾弃;对你在我父亲身上使用的手段,我厌恶。”
国王的脸色变得可怕,但他在压制自己狂躁的怒火和伤心,他一双铁铸火燎的手,紧紧抓住了凯瑟琳,他不相信她从来都是甜言蜜语的口中居然能说出这样令他痛心的话,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为他而起的波动,只有摇摇欲坠。
“陛下,来自宫廷的消息!”谁知大厅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侍卫,他身后跟着一个气喘吁吁满面红光的侍女。
国王的怒火立刻朝着他而去:“放肆!谁允许你进来的!”
“陛下,”这侍女吓得哆嗦了一下,却鼓起勇气道:“是珍让我来的,御医刚才诊断出了好消息,珍,怀孕了!”
这个消息就像霹雳一样在他们头顶炸响,国王一下子失语,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然而这神色还没有维持一秒钟,就立刻变得阴沉。
因为他看到了凯瑟琳露出了讽笑,这是对他的嘲讽,嘲讽他在这里对她求爱,转头却搞大了另一个女人的肚子!
该死!
国王自己也想不到,这是个意外中的意外,他原本不期待珍会怀上他的子嗣,虽然他一直较为喜爱这个朴实的姑娘,但他将珍看做全心全意服侍自己的人,真正的所属物,无私的慰藉的提供者——在他痛苦孤寂的一段时间里,他是依靠这个姑娘身上的虔诚和善良度过的。
如果没有凯瑟琳,他会以为这就是爱。
现在他知道他的第一段婚姻叫怜悯,第二段婚姻叫激情,他又仔细区分了在珍的身上投入的感情,他叫做珍视。
珍视这个姑娘拥有的宝贵的品质,在诡谲的宫廷中如此难得、如此罕有的东西,他自己这样的东西快速地消磨了,逝去了,他现在看到一个,下意识就要挽留和呵护。
“这就是国王所说的爱?”凯瑟琳笑道:“一边信誓旦旦对我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却让别的女人生儿育女,所以我和珍之间只在于国王的选择,究竟哪一个是王后,哪一个是情妇对吗?刚才你的选择不是选择,现在你的选择才是选择,你不能让珍肚子里的孩子成为私生子,你就该选她做王后。”
“不管你信不信,”国王道:“我是打算将她遣送出宫的,在我意识到我已经深深陷于你手的时候——也就是安妮将你投入马腹的那天,我知道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看到你奄奄一息地躺在我的怀里,我愿意用全部的生命换你的健康,我无药可救了,我不能想象没有你或者你不存在的日子,这促使我再没有犹豫地改变现状,我废除了自己名存实亡的婚姻,而对于珍,我全心全意地想要补偿她,我为她找到了一个伯爵夫人的封号,还有财产,今天我甚至已经签下了转让财产的协议,我打算在我求婚之后,就把我的决定告诉她。”
“但你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凯瑟琳道:“珍孕育了你的子嗣。”
“是的,是的,”国王点头却又摇头,眼中出现了茫然、痛苦和折磨,反而将他开始的喜悦压得一点都不剩:“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这不就是你一直期盼的子嗣吗?珍会为你带来一个男孩的,”凯瑟琳道:“为什么反而痛苦呢?看来你似乎有些明白,我对自己丈夫的要求从来只有一个忠贞,我们各自忠实于对方,永不欺骗,永不隐瞒,永不背叛,你说你的爱意刻骨,可行为上却从来难以达标,你以什么来排挤他人,获得竞争呢?强权使你获胜,却难以使我屈服。我可以诚挚地恭喜您即将获得王国的继承人,完全真心诚意、发自内心,毫无嫉妒毫无诋毁,但我不能接受您的爱意,您所谓的求爱,只让我如坐针毡。”
凯瑟琳站了起来,她之前一直坐在圆木椅子上,被国王圈在狭小的空间内。
“我父亲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里,您对我不满,可以降临在他身上,但您绝不会获得我的屈服。”凯瑟琳道。
“你知道这只是个花招,”国王道:“我怎么会卑劣到对你的父亲下手报复的地步呢?”
的确如此,国王的手段确实不可谓高尚,却一贯没有下流过,他骨子里有自尊和骄傲,使他不屑于通过报复别人来惩戒她,凯瑟琳从心底知道。
“您的仁慈。”凯瑟琳庄重行了一礼:“我对您的看法有很多不同了,但直到现在也从未推翻过一点,您不是个暴君,从来不是。”
“我知道你要远去了,”国王的声音远远回响着,充满着苦涩和不甘:“但你要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凯瑟琳!回答我,你究竟有没有对我有过一丝感情,发自内心的感情?”
凯瑟琳没有看他,生硬而艰涩地回答:“从没有,陛下。”
国王发出了叹息,经久不绝,这声音让凯瑟琳浑身的血液都熬煮干透了,那种雪莉酒的辛辣滋味蔓延在她的喉管上,她被国会上空的太阳刺地眼前一片模糊。
作者有话要说:┏┛坟墓┗┓...(((m-__-)m————国王。
大瓜能现在结束……
然后开下一篇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