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男

玛莎剧场是环形剧场，也就是观众区的座椅螺旋向上, 而剧场中央有个类似法庭的专门隔开审判席的区域, 那就是即将展示尸体的区域。

出乎凯瑟琳的意料, 她以为是私密的、人数寥寥的表演, 但实际上她扶着埃菲亚斯的胳膊走进去的时候，里面人山人海，光是脚步跺地的声音都震耳欲聋，因为这是这剧场音效。所有的剧院和剧场都有收拢声音的设计。

还有木板咯吱咯吱的声音, 凯瑟琳抬头一看，她的头顶人潮涌动，众人迫不及待地伸头, 指着当中地区域发出或惊恐或激动，或者呵呵的笑声，其中女士的声音更大更尖利些。

女人们穿着看戏才会穿的美丽服饰, 用羽毛扇子遮盖着自己的脸庞，一双双眼睛却闪闪发光。她们急切地交谈着，发表看法, 凯瑟琳就听到一个女士认为这场表演只不过是个噱头，绝无可能真正解剖一具尸体, 她认为接下来会从幕布里走出一个猴子, 开展马戏团的表演。

“你不是这场解剖是私密的吗？”凯瑟琳不动声色将自己帽子附带的面纱放了下来。

“是的，”看上去埃菲亚斯也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多人？”

埃菲亚斯立刻抓住了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学生，提高声音向他询问。

这学生看上去又激动又得意：“……公共解剖！即将载入史册的创举！我们应该使世人知道我们所做的研究！我们并不是偷盗尸体的窃贼！”

他立刻又去取钳子了，埃菲亚斯只好将凯瑟琳带到最近的座椅上。本来他要求凯瑟琳最好坐在二楼或者三楼, 这样不至于被血腥场面吓得呕吐，但凯瑟琳自己要坐到最近的地方。

他很快也冲入了黑幕中，他是这次解剖的助手，承担相当重要的工作。

剧场里的人们继续兴奋地交谈，仿佛在等待一出感人肺腑的戏剧或者音乐剧，不过很快他们的声音逐渐降低了，仿佛有开关控制了他们的声响一样。

凯瑟琳不明所以地看着舞台中央，似乎并没有推出尸体来，她再抬头一看，却见入口处走进来了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

这男人步伐稳健又威严，穿着黑色的长袍，令人瞩目的是他带着哥特人的面具，这面具是黑铁制成，看上去就像是雷震之后的木头，同样的他的手上也带着黑色的手套，仿佛从头到脚都被严实地包裹住了。

并不是他古怪的衣着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事实上观众席里有不少衣着怪异的人，甚至还有男扮女装哗众取宠的小丑，但人们的目光投在这个人的身上，难以移开，好像是他强大的气场震住了众人。

人们开始低声猜测他的来历。

就见他扫视了一下整个剧场，目光却在凯瑟琳这边的方向停顿了，随即他迈步朝她走来。

凯瑟琳还以为他认识自己，然而他只是坐在了凯瑟琳身旁隔着一个位置的空位上，然后双手交叉，专注地盯着舞台中央不动了。

凯瑟琳也就重新将目光放到了舞台中央，却没有看到这个男人忽然不由自主跳动的指尖。

医学院的学生们激动不已，他们大声呼吁保持安静，等到整个剧场安静下来，就见黑幕拉开，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推了出来，内维尔大夫和埃菲亚斯一头一脚地将尸体放在了展示台上。

“哦，天呐！”在看清楚了那确实一具闪着青光的白色尸体之后，众人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

这是一具男性尸体，保存已经算是相当可以了，因为现在天气较为炎热，据埃菲亚斯说冬天的时候最好，一具尸体可以保存将近两周，但现在只有三到四天左右的时间。

尸体全、裸着，看上去坚硬如雕塑，对大卫雕像欣赏的来的男人和女人也能把这具尸体当雕塑来欣赏。这一刻当然不是最恐怖的，人们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很快内维尔操起刀子，顺着他事先画好的黑线，开始下刀。

血没有喷出来，而是四下流淌出来，幸亏底下垫着厚厚的海绵，立刻吸收了血液。

人群这下有忍不住的了，因为刚才那种淡淡的尸臭味道一下子浓郁起来，对这种味道凯瑟琳这辈子的身体也有点生理反应，她捂住了嘴巴，胃上有些翻腾。

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不由自主掏出了一条雪白的手帕，但却踯躅没有立即送上。

在震天的议论之声中，内维尔大夫看上去也很激动，他锋利的刀刃出现了一点偏差，在埃菲亚斯的惊叫声中，肠子露了出来，很快就像井绳一样滑落在地上。

“哦！”众人又是疾呼。

“快拿盆子来！”埃菲亚斯只好用手接着流出来的肠子。

这下凯瑟琳已经有些忍不住作呕了，她头顶上的女人们更是有当场晕厥过去的，现场又掀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凯瑟琳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却见一双戴着手套的手伸过来，上面是雪白的、带有芳香气味的帕子，她下意识就抓在手上，放在了鼻子底下。

深呼吸几口，才感觉恢复了许多。

这时她才发现递给她帕子是那位带着古怪面具的男人。

“谢谢您。”凯瑟琳想要把帕子还给他，但他没有接受。

他的目光和凯瑟琳接触了一下就立刻移开了，而凯瑟琳没有多看，毕竟盯着人家的面具也不是一种尊重的行为。

“不要惊慌，”医学生们试图维持秩序：“刚才你们看到的就是人体的小肠！你们可以看到小肠的长度，出乎意料，非常长……”

噪声很快就压住了这些徒劳的声音，很显然观众的反应太过剧烈，大多数人露出恶心的、可怖的神色，但也有一些追求时髦地进步青年，丝毫不感到恐惧，反而兴奋不已，他们甚至从二楼跳了下来，打算近距离观看。

现场简直快要失控，就在这时，数十个红衣主教忽然闯了进来：“异端！这是离谱的、可憎的、该受到严惩的异端！违背上帝的教诲！”

为首的那个红衣主教白发苍苍，看到舞台上的尸体，露出深恶痛绝的神色：“臭气熏天的死尸，淌着□□的青色尸体，令人作呕的肠子，白森森的骨头，还冒着恶心的水蒸气！你们在亵渎死亡，亵渎上帝！”

这下现场彻底失控了，因为主教看上去要将剧场里的所有人都抓起来。

人群顿时惊叫着、仓皇逃避着，几个出口全都被挤满了人。

凯瑟琳也吓了一跳，她立刻站了起来，当然她在一楼，出口就在眼前。然而她的面前忽然跳过来一个主教，似乎伸手要将她摁倒在地上。

凯瑟琳猝不及防，被他掐住了肩膀，奋力挣扎着。

却见斜侧中忽然一双强健的手臂，将她的桎梏打开，这名主教一下子被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凯瑟琳吓得心跳如鼓，她这才看到了帮助她的人，正是给她递手巾的面具男人。

这男人用手臂为她辟开了一条路，凯瑟琳立刻钻出了大门，她站在台阶上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熟悉的马车。很快埃菲亚斯也慌乱地冲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马车。

“我的天呐！”埃菲亚斯的眼睛掉了个镜片，气喘吁吁：“快走，快走！”

他的衣服上还沾着大片的血迹，双手的手套只剩下一只，在马车上他立刻脱掉了外衣，卷起来扔出了窗户：“始料未及！我就说绝不能公开！这群傻瓜！”

“到底怎么回事？”凯瑟琳道：“为什么红衣主教们来了？是你们散出去的消息太过惊世骇俗了吗？”

“一定如此，我看到剑桥大学的校长了，这老家伙估计早都收到了风声了，”埃菲亚斯道：“我还罢了，我毕竟是宫里的御医，那群医学生太不谨慎，估计要被开除了！”

他说着叹气道：“这帮天主教的老家伙比法国还封建……巴黎医学院的学生们每年还能从政府手里获得两具尸体做研究呢。”

他见凯瑟琳一直向后张望着，不由得道：“小姐，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凯瑟琳回过头来，“有个戴面具的男人救了我……我却不知道他是谁。”

凯瑟琳回到城堡，想了想还是给克兰麦主教写了封信，详细告诉了今天在玛莎剧场发生的事情，她委婉地附上自己的意见，认为这是一次正当的医学研究，虽然惊世骇俗，但获益良多。

她这边拉响了铃铛，很快侍女就进来了：“小姐？”

“麻烦你把这封信投递一下。”凯瑟琳将信封交给她：“城堡的信封几日能投递出去？”

“下午就有邮差来取。”侍女保证道。

这让凯瑟琳有点吃惊：“这么快吗？邮差几日来一次？”

听到是每天一次，凯瑟琳不由得道：“王宫的邮差……也不是每天都接收邮件呐。”

她也就是随口问了一句，在听到伊丽莎白笃笃的脚步声之后，就走了出去，并没有看到身后侍女松下一口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