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

6月份的一阵雨季过后, 天气大晴, 就是剪羊毛的时候了。

英国人对剪羊毛是情有独钟的，对羊毛制品也情有独钟。早在两个星期前凯瑟琳从拍卖会上回来，侍女们就纷纷要求剪羊毛, 不过凯瑟琳根据云彩的变化, 断定未来几天可能要下雨, 如果下雨的话那肯定是不能剪羊毛了, 否则就是“雨打羊毛一片毡”。

一般来说英国的雨季在冬天，但今年仿佛雨季集中在了6月，估计伦敦卖雨伞的人最高兴了，女士们往往青睐颜色亮丽的雨伞，雨伞也是女士出行的装饰物，必须要做工精巧, 显出低调的高贵才行。

畜牧场中的羊一个个肥地走不动路，轰隆隆从草坡上跑下来，就仿佛一片乌云压了过来。它们身上的毛半黑半白, 一绺绺打着结, 有的羊毛太过旺盛，把自己地眼睛都遮住了, 在羊群里横冲直撞。

在剪羊毛这一工艺上，凯瑟琳不如城堡的侍女们，剪刀在她们的手上就像剃眉刀，快速而精巧地剪裁着羊毛，她们能剪得非常整齐, 根本不用剪二茬毛，并按不同的长度和细度分成了五个等级。

凯瑟琳向她们学习，开始剪毛前先将羊卧倒保定好，头部稍高一点，千万不能前低后高。先从大腿部分开始向前成直线剪开，然后依次顺这条线平行剪过去，并将头部毛全部剪光，再剪背部的毛，这边剪完后，再剪对侧的毛。

她剪完一只手都酸了，然而她剪一只的时间侍女们可以剪三只，还高兴地哼唱着歌儿。

凯瑟琳趁她们不注意，将手上这只羊的羊毛编了一个大花辫，然后惊讶地呼喊起来：“这只羊有个花辫！”

侍女们被惊动了，纷纷过来查看，露出吃惊的模样，有的认为是羊毛缠到了一起，自然生成了这个花辫，也有的说是牧羊人闲得发慌。

凯瑟琳看她们猜来猜去试图说服对方，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下她们才知道原来是她干的，顿时不依不饶起来。

剪下的毛，尖向内，毛根朝外，山后向前卷成一捆，而另外的侍女要在羊毛中挑出杂草等其他异物，然后装入袋内保存。

还有抓羊绒的侍女，工具很简单，仅要木质或金属制的流子就行了。梳子的齿距要适当，梳子齿尖不要太尖。一般从左侧开始，山前到后，自上而下，反复交叉进行抓取。最好的羊绒分布于羊的体侧，没有经过污染呈白色，有个专门的称呼——白中白。

伊丽莎白纯属一个捣蛋鬼、小魔星，她哈哈大笑着在一旁摸摸被摁在地上的山羊，然后这些山羊仿佛得到了力量，一个个奋力挣扎起来，两个侍女都摁不住了，任由它们一溜烟冲进羊群里。

“你可不能再这么做了！小公主！”侍女们只好弯着腰对伊丽莎白叮咛道。

“Why not？”小公主看起来一点也不退怯。

现在她的词汇很多，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单音节或者双音节冷不丁地从她嘴里蹦出来，她甚至还从格林那里学来了“stupid girl”，上次字正腔圆地喊了出来，把一个恰好不小心打翻了花瓶的侍女吓了个够呛。

凯瑟琳把她抱起来，这下她乖巧许多了，凯瑟琳还以为是自己让她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才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大把羊毛，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嘴里塞呢。

凯瑟琳只好把她嘴里的羊毛掏出来，估计她自己也觉得羊毛不太好吃，呸呸呸了半天，努力配合着把羊毛吐了出来。

凯瑟琳听见远处似乎有野猪的嚎叫声，不一会儿格林过来报信：“猎到了一头野猪！哦不，是那头野猪自己掉进了捕獾的陷阱，现在它成功逃脱出来，我们正和它搏斗呢！”

确实如此，在森林的边缘有个浅坑，这是专门在树下挖的、用来猎獾的陷阱，没想到掉进去一头野猪，这野猪可比家猪灵敏且强健地多，很快就依靠两只前腿从坑底蹬了上来，被三个猎人合围起来。

“皮甲！”格林的父亲老格林吼道：“皮甲！”

打野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实际上相当不容易，需要用一种特制的矛，前头有一个小bar（矛头下的铁条），这样刺野猪更方便，不会让矛陷的太深。通常都是好几个人围猎一头野猪，因为一个人是对付不了一头野猪的。

如果一个人干并且能杀死野猪，在就是一项荣誉；就跟武松打虎被中国人当做英雄一样，不少人为了得到这个荣誉，在野猪的长牙下丧命。为了使打野猪更加方便，贵族还用狗攻击野猪，而且猎人身上要穿特制的皮甲，否则就会被野猪啃伤。

老格林披上了皮甲，这让他稍微有了点信心，但这头野猪的獠牙长的可怕，像大马士革弯刀一样，闪着细腻又冰冷、泛着青色的光泽，獠牙上还沾了血迹，很显然这野猪似乎也猎到了一头獾子。

“退后，退后！”三个猎人看凯瑟琳走过来，神经更加紧张了。

凯瑟琳后退了几步，把伊丽莎白交给玛格，让她抱到城堡里去。伊丽莎白看得津津有味，还捧场地拍着手，不满于不能近距离观看，奋力在玛格怀里挣扎着。

这野猪争雄失败，胆大凶猛，离群索居，貌似愚笨，但行为极其机警敏捷，虽然视觉一般，但听觉和嗅觉极为敏锐，轻为的声响野猪能够感觉得到，它的头不停辨别着方向。

凯瑟琳一直听说野猪难猎，现在才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这东西头骨厚脑子小，打头反而容易杀不死，而且野猪为了止痒专门找松树蹭，时间久了身上一层松脂一般，两个猎人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在它背后砍了两刀，就跟砍到木墩子上一样，反而激起野猪的凶性来。

它的叫声简直跟雷震一样，快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一个猎人下意识去捂耳朵，却被野猪一头拱了过来，他吓得急忙绕到树下，结果树干都被野猪撞断了。

老格林趁势上前，用手里的矛叉向野猪的屁股，这一下见了血，但野猪扭头就朝他过来，明显不再用头去拱，而是打算用獠牙叫他好看。

老格林的皮甲帮了他大忙，否则他就被野猪一口咬穿了肚皮，但裸、露在外的胳膊立刻被獠牙划出深深的伤口，一下子鲜血直流。

凯瑟琳这下有点害怕了，她急急后退了几步，200多斤蓄力尖牙冲刺攻击，不用暴击都能轻易把人内脏拱碎了，没想到她这一后退，反而叫这野猪注意到了她，立刻四蹄一撒，朝她这里拱过来。

格林立刻将凯瑟琳推到身后，他掏出佩剑，英勇地上前想要和野猪搏斗。

“上帝啊，”老格林从地上爬起来，大吼道：“快跑，你个傻小子！”

凯瑟琳意识到锋利的长矛都对付不了野猪，何况短剑，她抓住格林的领子，两人立刻往大道上跑，他们前面就有一个围栏，是铁制的，两人心照不宣地就朝栏杆爬去。

但身后的野猪似乎发力了，它隆隆地朝着他们拱过来，尤其是落后一步的凯瑟琳。

千钧一发之际，就听到“砰”地一声巨响，别说是凯瑟琳吓得差一点从栏杆上跌落，就是野猪都受惊地停住了脚步，抬头张望着。

就这一秒钟地时间，第二声巨响又一次响起，凯瑟琳眼前出现了刺眼的火光，一阵白烟之后，野猪嗷嗷叫着倒在了地上，闻着刺鼻的火·药味道，凯瑟琳意识到有人开枪救了她们。

格林从栏杆上滑下来，狠狠在猪头上补了两剑，让这野猪丧失了活动的能力。

凯瑟琳把眼前的白烟挥去，看到出现在她面前的、骑在红马马背上的男人：“萨维伯爵？”

还是同样的、一成不变的面具和黑色长袍，他的手里提着一杆火绳枪，他身后跟着两个仆人，其中一个手上也提着枪，她很快明白刚才两声枪响是怎么回事，一声枪是为了惊吓野猪——野猪容易受到惊吓，经验丰富的猎人在捕获的时候就是利用这一点，提前踩中枯树枝，利用野猪探头张望的那一刻，一发毙命。

火绳枪不能连续射击两次，必须要装填火·药和弹丸，凯瑟琳想起宫廷遇刺那惊心动魄的一晚，不由自主怔了几秒。

“帕尔小姐，”萨维伯爵从马上翻身下来：“你还好吗？”

“啊，”凯瑟琳回过神来：“我还好，多谢您伸手相助……”

烟雾散去，道路尽头出现了数十人的队伍，全副武装，清一色高大的仆从，就听他解释道：“我们是来里士满狩猎的，并得到了许可。”

是的，里士满本就是皇家的狩猎场，是贵族们消遣的地方，不过当凯瑟琳搬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半年没有贵族来这里了——

除了今天。

老格林将野猪套上绳索，他领着城堡的众人向伯爵大人欢呼，猎到野猪的英雄不管在哪里都受到欢迎，何况是里士满城堡，伯爵的庄园终于迎来了一位伯爵。

里士满城堡和庄园是好客的，这是历史的传统；而里士满同时又是皇家猎苑，所以必须要负责国王及贵族们的休憩，所以城堡的大门打开，迎接了萨维伯爵和他的仆从们。

“我向您保证，您的枪法是所有来猎苑的贵族老爷中，最准的一个，”在他们落座之后，老格林充满了由衷的赞美：“我服侍过好几位贵族，为他们牵马执镫，这其中当属萨福克公爵大人的枪法最精准一些，然而遇到了您，他似乎又略逊一筹了。”

因为他们刚才检查了那野猪，弹药从野猪的胁下穿过去，径入了心脏之中。

服侍伯爵的一个年轻的仆从不无得意道：“说句实话，萨福克公爵的枪法，还是我们……”

这时候伯爵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恭敬，自觉弯腰退后了。

伯爵就道：“野猪的猪肝可以保留为一道美味的菜肴，但它的肉就分给你们了。”

这正中凯瑟琳的下怀，她还以为按照惯例，晚上要吃一顿烤野猪呢，但其实她尝过烤野猪的味道，确实不敢恭维，她之前把野猪肉想得太好了，野猪肉肉质粗糙，比不上家猪不说，甚至骚味经久不绝，让她实在难以接受。

但野猪肉对猎人来说，就很受欢迎了，城堡之外的农民也常常花钱从猎人们手中购买野猪肉。

侍女端着红茶、奶和盐走过来，凯瑟琳就道：“如果您不想喝茶，还有我们自己酿造的蜂蜜酒和麦芽酒。”

但萨维伯爵很快接过茶杯，也没有放任何东西。

“上次在拍卖会上，您慷慨向我赠予了三幅珍贵的海图，”凯瑟琳道：“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报答您的恩情，看来上帝听到了我的声音，使您出现在了城堡中，如果您愿意在猎苑多停留几天，城堡上下一定会提供周到的服务。”

“我是打算在猎苑停留几天，”伯爵道：“我来的时候他们就告诉我，猎苑里的梅花鹿和野猪已经成群结队为害了，果然如此。不过你不必刻意受累，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长。”

说着他放下茶盏，忽然道：“我们马上就进森林打猎，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帕尔小姐？”

凯瑟琳刚要委婉拒绝，却见她身旁的侍女不由自主抓住了她的手臂，露出了一种兴奋的神色。

城堡上下的人都眼前一亮，凯瑟琳很快意识到他们（包括守卫们）并不是因为能进入猎苑打猎而兴奋，而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要遵守一个规定。

一个古怪的、独属于这座城堡的规定。

在这座城堡中，客人无意中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不能被拒绝的，凯瑟琳在他们挤眉弄眼的暗示下，才猛然想起这一条规定，心中顿时充满了无奈。

凯瑟琳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很快侍女们簇拥着她上楼去换戎装了。

她换了一套紧身的收腰裙，但这条裙子的下摆很大，方便骑马，短裙是不能骑马的。要知道第一条女性所穿的裤子在维多利亚时代才会出来，现在的女人的裙子之下，只有袜子和厚厚的、一层叠一层的裙摆。

“给我多穿两条袜子。”凯瑟琳郁闷道：“我感觉今天我回来很可能走不动路。”

侍女们又急忙给她套了两条袜子，凯瑟琳吃力地喘了口气，才道：“我不明白这个城堡的古怪规矩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给我解释一下？”

“一贯如此，”侍女们都道：“很久以前就有了，很难说到底怎么回事。”

“要是不遵从会怎样？”凯瑟琳道。

侍女们纷纷道：“哦，小姐，您一定要遵从，遵守规矩会带来好运的。”

凯瑟琳伸手挑了一顶银灰色的大檐帽，然而玛格看见了：“小姐，这样的帽子会被大风刮走的。”

幸亏她还有几十顶其他的帽子可供挑选，最后选了一顶平顶软呢帽，看上去显得英姿飒爽。

她提着裙子走了下去，伯爵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似乎对她这一套装束很满意。

“我穿了这样的一套衣服，看起来像是可以猎回来几十只梅花鹿一样，”凯瑟琳自我取笑了一下：“其实我并不会打猎，大概今天一只兔子也拿不到手。”

“我们有火绳枪呢，”谁知伯爵道：“只要你学会打枪的技巧，就能轻易地获取猎物。”

凯瑟琳走出门口，就看到格林给她牵来了一匹毛色光亮的白马，这马看上去很神骏，而且对凯瑟琳的抚摸给了回应。

“是马厩里最温驯的母马了，”格林道：“除了因为回绝公马的求爱，给了那公马一蹶子之外，再无其他过激行为。”

凯瑟琳等着他搬来马凳，然而伯爵走了过来，两手交叉在一起，弯下了膝盖。

凯瑟琳觉得不好意思，但一位尊贵的伯爵已经弯下了膝盖，还等不来女士的领情，那就显得这位女士太不识趣了。

她右脚踩在了伯爵宽厚的手心里，顺势一借力，就登上马鞍。

蜻蜓踩水，不盈一握。

凯瑟琳一上去，就不由自主想要诅咒这个马鞍，因为这个马鞍是专门为女人骑马所设，完全区别于男人的马鞍，这种鞍子的马镫是向外侧张开的，适合侧骑时脚尖向外踩镫，另外马鞍一侧有犄角，是用来卡在两腿中间，防止从马鞍滑下来的。

女人在这时候虽然被允许骑马，但不能像男人一样跨坐着骑马，必须要淑女地蜷缩一条腿，侧坐在马鞍上！

女人如果像男人那样两腿分开跨在马上，会被认为很粗俗。在中世纪甚至会被以“淫·秽放荡”的理由治罪，被法庭宣判。

比如女扮男装的圣女贞德，被宗教法庭指责的罪状之一就有“跨骑”。历史上留下跨骑姿态画像的贵族女性寥寥无几，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以男装姿态出现，比如叶卡捷琳娜大帝。

这个习惯甚至一直维持到四百年后。

这也是凯瑟琳不太愿意骑马的原因，她本来马术就不太精湛，而这种侧骑需要更好的平衡性和对马匹的控制能力。

但她已经赶鸭子上架了，她原本等着他们跑起来的时候，说自己不善骑马，远远缀在队伍后面就行，没想到伯爵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也催动马匹慢悠悠半跑半走着。

格林把马凳重新搬了回去，他看到几个侍女站在围栏旁边，眼睛牢牢盯着马队消失的地方，不由得道：“怎么了，你们也想跟着打猎？”

“才不是呢，格林，”侍女就道：“我们在说伯爵城堡的规矩呢，你这个小子可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她们叽叽喳喳，急切地分析着那位萨维伯爵的第一个请求，像吉普赛的女巫似的，试图得出一个模糊而又有预见性的结论。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格林道。

“这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城堡的主人，第一代里士满伯爵埃德蒙大人24岁的时候，他的城堡大门被人敲响了。”一个侍女用奇特的嗓音道：“来了一个12岁，在路上受到了袭击的女孩，这个女孩请求城堡的庇护。”

“埃德蒙大人就端出来一杯水，告诉她，‘我给你一杯水，你就要成为我的新娘’，”侍女绘声绘色道：“而这个女孩的回答更令人吃惊，她说‘我不仅要成为你的新娘，还要成为英格兰的王后’。”

“所以呢？”格林顿时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三十年后，他们的儿子成为了英格兰的国王，”侍女道：“哦，用你的脑子想想，格林，第一代里士满伯爵埃德蒙·都铎，是国王的祖父！”

格林顿时吃了一惊：“所以这个女孩，是波福特夫人？”

“当波福特夫人成为了王太后之后，”这侍女就道：“里士满城堡就保留了这个传统，对客人的要求，会给予回应，绝不会轻易拒绝。”

“这肯定是个传说了！”格林摇头道：“你们说得和亲眼所见一样！”

“并不是，”谁知玛格提着篮子走了过来：“波福特夫人晚年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这件事，她说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是上帝使她开口，并允诺她成为英格兰国王之母。”

“你怎么知道，玛格？”侍女都惊奇不已。

“我的祖母也曾经服侍宫廷，”玛格道：“好了，快去采摘点蘑菇和野莓，晚上肯定要忙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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