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有荣焉

他这种流浪狗一样可怜又充满折磨的神色凯瑟琳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她亲眼目睹了这样的神色, 知道是什么给他造成了痛苦, 但现在他露出同样的神色，她就意识到这两次的事情居然能够相提并论，在给他造成的打击上。

“你不是要求娶安妮公主吗？”凯瑟琳道。

“都是克伦威尔这老家伙说的，”国王怒道：“他说这样可以……刺激你的怒火，他让我把这位公主形容成天仙，我就这么轻信了他的话，我从爱情故事集里摘抄了许多外貌词汇, 背诵了一下午, 等我自己试着说一遍的时候，我感觉我不是在形容一个公主, 而是在夸赞圣母玛利亚。”

凯瑟琳摁下想要上扬的嘴角：“我觉得克伦威尔的主意不算是个馊主意，是你自己不会恰当使用。”

“这还不是个馊主意, 这还不是个……”国王嘟囔起来，但下一秒他仿佛点燃了天灵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不是个馊主意？”

这主意奏效了吗？

但他急切地想要搜寻答案的时候, 凯瑟琳却轻盈地转身上了楼。

国王大踏步地想要追上去，但很快就被侍女们拦了下来：“哦, 伯爵大人，您可不能随意登上二楼, 这可不礼貌！”

他像个迷路的麋鹿一样在大厅里转起了圈圈，可怜巴巴地仰望着二楼，然后又充满激动地捅了捅壁炉里的木屑渣滓, 被木屑渣滓飞出来呛了一脸都恍若不觉。

因为他陷入了怀疑，他觉得自己最后一句肯定是听错了或者漏听了什么，他不相信事情真的像他听到的那样，出现了他期盼的转机。

什么叫“不是个馊主意”？

那不就是说这主意管用吗？

本来这主意的初衷就是让她感受到嫉妒，从而证明她心中有对他的隐藏的、深埋的喜欢——所以的确证明了这个吗？

壁炉前方的国王狠狠抓了抓脑袋，把原本梳地整齐的头发抓地乱蓬蓬。来之前他还小心修饰了头发，为的就是把所有的面目特征隐藏在面具和斗篷之下呢，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一切。

巨大的面具还躺在桌子上，因为桌子的倾斜角度还自发转了一圈，国王抓着这面具拉扯了一会儿，感到心底充满了希望，感到这次他来完全是大有收获，但他还是充满了紧张，曾经遭受的打击令他还是难忘，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冲动，再一次尝受苦果。

看来这事情还得从克伦威尔那里得到建议和指导，这老家伙现在完全胜过了他，这可是国王始料未及的一件事——难道不是他情史更丰富，对待女人更得心应手吗？

但明显克伦威尔这老家伙更富有技巧，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咒骂了一句，该死，难道现在克伦威尔从国务大臣变成了他的爱情咨询顾问了吗？

但……听上去还不错的样子。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他从克伦威尔那里没有得到任何指导，克伦威尔认为他应该学会无师自通，认为在情意水到渠成的时候根本再也不需要任何技巧。

国王苦恼于自己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为心上人做的了，这时候他发现国王这种至高无上的身份其实统统不管用，因为他的心上人根本不在乎这些。

不过如果有一件事他还能轻而易举办到的话，那就是……将帕尔一家人从北安普顿召唤回来——

他不可能将凯瑟琳放回家乡去，那只有将她的家人召回来了。

很快马车就带来了帕尔一家人，他们接到国王的亲笔来信，请他们来伦敦，有件荣誉而重大的事情等待他们——升为子爵的仪式需要他们参加。

帕尔爵士又写信给停留在朴茨茅斯造船厂的詹姆斯和威廉，他们一致决定赶来伦敦，他们见到凯瑟琳仍然充满了激动和喜悦，一方面是亲人相见的喜悦，一方面是这一次他们坐的是王室的马车南下，这可是巨大无比的荣耀。

“如果不是对你爸爸这一次劳苦功高的奖赏，”帕尔夫人抓住女儿的手，声调都拔高了：“我还想不出是什么能让我们享受到如此非同寻常的光荣，那可是国王的座驾！”

“还有国王的亲笔来信！”小妹妹安妮把这封信揣在自己的珠宝匣中，看得比珍宝还贵重呢。

“是的，”帕尔夫人激动不已：“国王在信上称呼你爸爸为‘尊敬的爵士先生’，我的天呐！我们的国王是如此仁慈、和善、平易近人！”

每个人都觉得与有荣焉，只有帕尔爵士看上去很有些忧虑的样子，他看上去想找个机会跟凯瑟琳单独谈话，但之后的时间凯瑟琳一直带着他们在伦敦游逛。

他们住在各国公使才下榻的使馆中，晚上的时候，威廉带着帕尔夫人和安妮在广场上看喷泉去了，这时候帕尔爵士才终于找到时机和女儿谈话了。

“爸爸，”凯瑟琳坐在他的脚边：“看起来您有话对我说。”

“是的，凯西，”帕尔爵士打量着长女：“事实上我来到伦敦，见到了克伦威尔大人，他对我说了一件让我吃惊到现在并且仍然不敢相信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他说国王垂青于你，有意让你成为和他比肩的王后，现在唯一欠缺的就是你的回复。是这样吗？”

凯瑟琳并不否认：“克伦威尔大人说得不错。”

“那么，我是否能认为这是国王在通过首相之口，向我表明此事？”帕尔爵士面色仍然显得凝重：“让我知道……他在向我的女儿求婚？”

得到肯定回复后，帕尔爵士一时半会还真说不出话来，他脸上同时闪过高兴、犹豫和担忧，凯瑟琳完全知道他在高兴什么、犹豫什么、担忧什么。

“凯西，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帕尔爵士扶了扶眼镜，他必须要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女儿：“我无法形容我对你的喜爱，而你一向又是如此聪慧、善良和体贴，让我和你妈妈为你自豪，以你为荣。”

“是的，爸爸。”凯瑟琳笑道。

“我们想过把你嫁给一个足够匹配你身份和地位，以及人格的男人，”帕尔爵士道：“但你的第一桩婚事并不尽如人意，我打听到了博罗家族与人为善，却不知道他身患疾病，幸亏你高超的医术，才免于这桩不幸的婚姻。”

“你跟随你的母亲去看望阿拉贡的凯瑟琳王后，我本是想让你出去走走，散散心的，”帕尔爵士道：“但你选择留在了伦敦，成为玛丽公主的教师，听闻你去了宫廷，这让我忧心万分，宫廷的险恶超出想象，我生怕你卷入旋涡，遭到祸事，但看起来你小心周旋，充分发挥了一贯的谨慎，我打听到你在宫廷得心应手，受到尊敬……如果你选择做一个有影响的宫廷教师，这也让我非常高兴。”

凯瑟琳抓住了他的手，“是的，我本来想做一个教师，一直保持这个职业的。”

“那是什么让你吸引了国王的注意，”帕尔爵士就道：“你可知道国王的脾性并不温和，他已经有了三个王后，我不得不说她们的下场都称不上平静和美好，由此可见王后这个位置，并不如看上去那么荣耀……而且她们都留下了子嗣，最大的一个甚至只和你相差五岁。这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呢，凯西，你考虑好了吗？”

“我考虑地较为清楚，爸爸，”凯瑟琳决定将自己的想法也告诉他：“我优先考虑的是我嫁的人是否爱我，同时也为我所爱，这点上似乎最为清楚。其次我考虑国王的脾气和性格，他看上去是一代明君，是盘旋在英格兰领空的雄鹰，他具有相当强大的意志，但常常拿我无辙，我认为我具备驯服雄鹰和狮子的本领，我视他为丈夫，也尊他为国王，这是我眼看前两段婚姻而吸取的教训，同时也是我们良好关系的基石。”

“对前任王后留下来的子女，”凯瑟琳道：“我和他们的感情应当不错，玛丽公主受我影响最大，已经学会了太多、改变了太多，我十分欣慰于此。伊丽莎白公主在我手中长大，不得不说，我爱她可能还超过国王。而且我认为她还具备超出众人的潜质，这一点在未来很可能得到印证。至于爱德华王子，作为他的教母，我对他富有责任，而且他只是个婴儿，他不存在对我产生敌意……”

帕尔爵士不由自主叹了口气，“看起来你已经思考好了，这样就让我放心许多了，我一直担心你难以抵挡虚荣的诱惑，现在我知道我是杞人忧天。”

他的面容恢复了愉悦：“你的婚姻我答应过，还是交给你自己做主，亲爱的，我做好了接受一个平民女婿的准备，可万万没想到我会有一个国王女婿，更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被叫做‘老爷’，看起来我似乎炙手可热了，我得提前问问克伦威尔大人，他是怎么习惯围绕在他身边的吹捧的。”

国王的丈人的确有这个独特的称呼，但一直没用上，阿拉贡的凯瑟琳的父亲在西班牙，安妮做王后的时候她父亲托马斯·博林不喜欢这个称呼，从不让人这么叫他，而珍的父亲去世了，所以也许帕尔爵士是唯一活着能享受这个称呼的人了。

“咚咚——”门被敲响了，詹姆斯叔叔在门口眺望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狡黠的神色。

“看来有一些谜题显出了谜底。”他道。

凯瑟琳站了起来：“……什么谜题呢？”

“我记得上一次我见你的时候，凯西，我们讨论了一下某位慷慨的伯爵大人是如何施以援手，帮助我们购买了造船厂的，”詹姆斯道：“彼时我对这件事情抱有疑虑，现在我发现一切顺理成章，不是吗？”

凯瑟琳笑了起来，她这位叔父果然不是一般的敏锐呢。

“当时我可不确认他的身份，詹姆斯叔叔。”凯瑟琳就道。

“你们在说什么呀？”帕尔爵士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我们在说朴茨茅斯的造船厂呢，”詹姆斯就道：“当时有一位萨维伯爵慷慨地提供了帮助，现在我们知道他的身份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求娶凯西的人。不得不说他确实会讨人欢心，不同于急于求成的毛小子，他可显出了策略，我看他和凯西棋逢对手。”

“我可没看出什么策略，但故意讨好是真的，”凯瑟琳就道：“他在我这里下不了手，只好转头讨好你们了。”

“这就是策略，”詹姆斯叔叔哈哈大笑道：“求娶一个人，不如说是求娶一个家庭，只有这个家庭满意了，他才会获得垂青。”

随即他敲了敲眼镜的边框：“……如果这个消息可以得到确定，我就要第一个告诉我的好朋友钟表匠基弗斯，这家伙经常向我吹嘘他的祖上出过一位公爵，好吧，我要很得意地告诉他我门帕尔家族很快就要出一个王后了。”

这件事情只有他们知道了，威廉也被瞒在鼓里，何况帕尔夫人和安妮，她们谁都不知道这件重大的事情，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帕尔爵士授爵的一天。

不过很快使馆中又来了一位客人，正是诺森侯爵夫人特蕾莎。

她的到来使气氛更加活跃，侯爵夫人又提请他们去自己的庄园玩耍，还举办了一个小型晚会。当然看得出来她的目的可不仅仅是为好友的亲人接风洗尘。

“伦敦的夜色一如既往的迷人，”她们手挽着手在庄园里散步，特蕾莎很快就挑起了自己的话题：“伦敦的谣言也一如既往传得离谱。”

“什么谣言呢？”凯瑟琳就顺着她地话道。

“说英格兰将要迎来一位德国出身的王后。”特蕾莎撇了撇嘴：“胡说八道，使者只从克里维斯往返了一次，就再没了消息，这问题显而易见，禁不起考验。”

“看上去你不太喜欢德国人。”凯瑟琳道。

“日耳曼人太古板严肃，”特蕾莎道：“之前我招待过一位德国的公使夫人，她连面包上的芝麻都要数清楚，认为放多了可能造成肠胃疾病之类的……总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话说回来，”她道：“我认为宫廷的确在准备新任王后入主的一刻，宫廷在重新粉刷，而且清洁了道路，同样许多不同寻常，宫廷的使者在港口大肆采买，我悄悄打听了一下，这一次几乎全都在购买上好的衣料，而且据说有两艘来自意大利的船只，装满了订做的家具……还有呢，全国各地有名的珠宝匠和商人都被召集来了伦敦，王室下了大笔的订单，我听闻了一个天文数字，这个数……”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五万英镑！五万英镑的珠宝首饰！我觉得佩戴这样首饰的女人，简直比一座王国还要尊贵，显而易见……”

“显而易见什么？”凯瑟琳道。

“显而易见，”特蕾莎看了一眼她，悄声道：“这个女人一定是国王的心头所爱，全英格兰对她的议论简直鼎沸到了天上，都觉得她已经显出了一笑千金的本事。”

“我对你笑了一下，”凯瑟琳就笑道：“天上掉下来千金了吗？”

“哦我就知道！”特蕾莎差一点没翻个白眼出来，她抓住凯瑟琳的手摇晃起来：“我就知道你早知道了，还在这里跟我打马虎眼！”

“首先是你不实诚，是你先对我试探的。”凯瑟琳道。

“我得小心翼翼探出你的反应，凯瑟琳！”特蕾莎总算松了口气：“谁知道你真正下定决心了没有！但这事情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到现在我还没缓过神来呢……要我说什么好呢，你真是不露声色，国王拜倒在了你的裙下，你居然还如此镇静，看不出来一丝一毫的端倪！”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特蕾莎？”凯瑟琳问道。

“我坦白，我诚实地告诉你，是国王派我来的。”她道：“国王派我来探知你的心意，你是不是真的决意和他在一起，看得出国王简直对自己毫无信心，他像个，怎么说，初尝爱恋的小伙子那样患得患失，这可把我吓坏了，我尴尬地等候在那里，等待国王对我的指使和吩咐，但我真是意想不到，你要成为他的王后了！总算能从里士满那个小地方脱离出来了！看来一切的等待都值得！”

“我在里士满过得很快乐，”凯瑟琳却道：“而且可没有等待什么，你说的我好像是在蛰伏，以谋求今天所要获得的东西。”

“好的，亲爱的，”特蕾莎道：“只要你自己不觉得是在受苦就行，看来我的使命顺利完成，我得到了准信，可以跟国王陛下交差了。”

“很好奇如果你没有完成这份使命会怎么样，”凯瑟琳玩心大起：“你想过吗？”

“倒是有个想法，”特蕾莎立刻道：“我连夜搭乘去往法国加莱的船只，从此过上流亡生活如何？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国王的怒火，得不到心爱之人的怒火降临到我头上，我一定会获得灭顶之灾的。”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天也就是他们进宫的那一天，帕尔爵士和帕尔夫人在宫廷中接受了召见，他们如愿以偿见到了国王，国王赐给他们封号的同时，也把自己会和他们女儿结婚的事情以及宫务大臣草拟的礼仪程序告诉了他们。

帕尔爵士认为自己表现得宜，他感谢了国王的好意，感谢国王丰厚的赏赐，感谢国王带给整个帕尔家族的荣誉，最后他诚恳地提出希望，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让国王幸福，国王也能带给自女儿幸福。

国王非常谦虚地向他做了保证，他会把所有的幸福和快乐带给凯瑟琳。

帕尔夫人看上去处于一种梦幻的眩晕中。

她觉得自己听闻了一件好事，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而且是和女儿有关的好消息，但她还不太能明白这个消息和国王的关系，帕尔爵士只好一遍遍向她解释国王的打算——

最后她终于听明白了，幸福立刻包裹住了她，她冲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充满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凯瑟琳：“我就说早有预兆！”

她说的是凯瑟琳出生的时候，家门口的百子莲盛开的那件事，她那时候特别想给凯瑟琳取名‘莉莉’，后来是帕尔爵士觉得凯瑟琳更好听一些才作罢。

帕尔夫人对宫廷的记忆一直不错，因为她陪伴在阿拉贡的凯瑟琳王后身边的那些年，宫廷一直风平浪静，所以她没有帕尔爵士那样的忧虑，只是担心将来服侍在女儿身边的侍女们：“……最要小心的就是她们！可不能让有一个安妮崛起，取代你的位置！”

妹妹安妮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什么，我取代姐姐的位置？”

“不是说你，是说像安妮王后那样野心勃勃的女人，”帕尔夫人赶走了丈夫和儿子，在询问这段感情经过的同时也单独向女儿传授经验：“你可要仔细挑选她们，保证她们的忠诚，如果发现不对劲的女人，你一定要把她们驱逐出宫去！这一点可千万不能心软，阿拉贡的凯瑟琳王后走过的路，你可千万不能重走一遍！”

帕尔夫人看上去恨不能亲身上阵，替女儿鉴别这些侍女的忠诚。但显然她确实对安妮的上位记忆深刻，所以恨不能千叮咛万嘱咐。

“好的妈妈，”凯瑟琳哭笑不得：“听你的妈妈。”

只有威廉大概有些闷闷不乐，他觉得姐姐毕竟还是头婚，而国王已经是个三婚的男人了，还带了三个拖油瓶，他的想法简直比帕尔夫人还多，尽管国王的身份也没有挽救的了他的糟糕想法。

“当王后有什么好的呢，看起来王后的位置像是遭到了诅咒一样，”威廉郁闷道：“……这不好。”

“我倒不这么觉得，”詹姆斯叔叔的眼里又闪过了智慧之光：“受诅咒的不是王后，一直是国王，女巫对他施了法术，让他难以获得真爱，也许国王比任何人都想获得真爱和幸福的生活呢。而且有一点很清楚，我们的凯西生来就带着魔法，解开了这个诅咒。”

“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凯瑟琳摊摊手道。

于是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