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办公室里,两个人隔着一张橡木桌子面对面坐着。
热气腾腾的红茶冒着白烟,桌子上的点心精致可口,但不管是茶还是点心都分毫未动。
隗辛盯着隗海栋不说话,隗海栋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
“说吧,来找我干啥。”隗海栋在耳麦里的声音的提示下开口说话。
“没啥,就是想来坐坐。”隗辛往椅子上一靠,端起红茶杯子晃了晃,又拈心吃了一口,结果被这点心给齁到了,连忙喝了两口茶把腻死人的甜味给压下去。
隗海栋眉毛扭了扭,他以为对方是有什么事儿,结果隗辛却不按套路出牌。
隗辛很坐得住,隗海栋不说话,她就保持沉默喝茶吃点心,茶没了就叫机器人再续一杯。
她把垃圾爹的办公室当自己家,一点都不见外,觉得无聊了还命令机器人拿了电子书解闷。
她越不说话,隗海栋就越不想开口……他总有一种自己先开了口就等于他坐不住落入了下风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二人间微妙的气氛,藏在隗海栋背后的“那位”也没有命令他和隗辛交谈。
他们都想等对方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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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那位”也许是觉得无声的对峙和僵持太浪费时间了,就命令隗海栋踏出第一步试探。
“你在缉查部过得怎么样?”隗海栋先按照正常父亲的口吻关心女儿。
隗辛眉头一皱,不耐地说“不怎么样,我对这样双面人的生活厌烦透顶,时刻伪装时刻警惕实在是太累了,尤其是我有两份工作要做,不但要完成组织的任务,我要应付我的队友和难搞的上司……每在缉查部工作一天,我都想把那儿给炸了。”
隗海栋噎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头。
隗辛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他们父女关系不怎么样,她很少在他面前抱怨什么事情,大多数的工作她都会默默忍受,然后独自完成……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抱怨,这让他无所适从。
说实在话,隗海栋还以为隗辛会说“一切正常,用不着你关心”。
好在有人在指点隗海栋说话,隗海栋是怀着目的和隗辛交谈的,不然在隗辛和他顶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气得摔门而走了。
“对不起,小辛,但这是你必须要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隗海栋一副心疼女儿的慈父模样。
隗辛嘴角抽了抽,感觉万分不适,她从没见过她的垃圾爹露出过这样的眼神和表情。
“别了,这工作换你去,你愿不愿意?”隗辛故意表现得十分暴躁,“我才在那里工作几天,结果遇到了两次意外。第一次是球蟒,我从来没想过我们的组织里会有内鬼,要不是运气好,我现在已经死了。第二次是镰刀魔,若非我侥幸有了血肉再生这个超凡能力,我还能坐在这里和你好好说话吗?”
她很少如此情绪外露,隗海栋无从招架,只能按照提示说“球蟒那次是意外,我已经安排red对组织上下的所有人员进行了排查,以后不会再有内鬼了。在缉查部工作,你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故,这是无法避免的,你选择接受任务就要承担责任。”
“可是我想过自己也许会因为卧底身份暴露而死,从来没想过自己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人或事丧失生命,更没想过我会死在自己人手上。”隗辛说。
隗海栋沉默一会儿,“你后悔了吗?后悔接受任务?”
“笑死我了,‘爸爸’,这就是你想说的吗?”隗辛腾的一下站起来,那两个字上咬重音,怒极反笑,“我以为你会像正常的父亲一样安慰我,结果你问我是不是后悔了……我不该对你抱有期待的。”
隗海栋“……”
靠,这小兔崽子今天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他以为对方会就机械黎明的卧底工作跟他展开公事公办的讨论或争论,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他想公事公办,对方却打了感情牌!而且这牌他要接不好后面的试探也完成不了!
隗辛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们两人生气的时候一般都是沉默以对或者冷战,长达几个月不说话,严重的时候也就阴阳怪气几句,因为他们两个人大多数时候都相看两厌,懒得和对方多说什么,也从来没有父女二人互相认错剖白内心的桥段……这小兔崽子今天的情绪咋这么激动?跟个爆发的火山一样。
眼看隗辛就要掀桌,隗海栋连忙稳住她。
“对不起,小辛,是爸爸错了!”他站起来赶紧说。
隗辛仍然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了?”
隗海栋“……?”
认错已经很不容易了,居然要他说出错在哪里?!
隗海栋表情跟便秘似的,隗辛看了差点笑出声,但是她强行忍住了,保持着愤怒的表情死死瞪着他。
打感情牌是一步试探,对隗海栋底线的试探。
隗海栋在琢磨着试探隗辛,隗辛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他们试探的方式不一样,想要达成的目的不一样。在这场双方的试探里,隗辛暂时占据上风。
“爸爸不该伤你的心……”隗海栋绞尽脑汁,“我该想到的,你只是想向我倾诉一下你的苦恼,但是我没有注意到你的难过,以后不会这样了……”
“还有呢?”隗辛双手按在桌子上身体前倾,“你做的伤我心的事情,难道就这一件吗?”
隗海栋无语凝噎。
这时他收到了耳麦里“那位”的提示,“那位”让他在父女感情对话时自行发挥……歪日,早该想到的,“那位”并不擅长思考感情上的事,相比处理感情,“那位”更擅长做冰冷理智的判断,在父女关系上根本没有办法指挥他回答。
隗海栋脑门子上开始冒汗了。
“那位”命令他必须把隗辛给哄好,让她的情绪恢复到冷静缓和的状态,不然没法进行下一步试探。
“我……唉。我是很心疼你的,小辛。”隗海栋说,“爸爸也不想让你去做那么危险的任务,但是我信任的只有你啊!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能完全放心,我派你去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的……”
“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你说的我知道!”隗辛提高声调,“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没想明白你做错了什么吗?”
隗海栋低下头,嘴唇扭动,憋了半天,在隗辛的死亡凝视中说“抱歉,小辛……爸爸以后再也不包养情妇了,也不会搞出来私生子或者私生女抢你的位置和遗产……”
隗辛“……?”
她心底冷笑,这垃圾爹依然狗改不了吃屎。第二世界的垃圾爹还是会包养情妇,果然烂人不管哪个世界都是烂人。
“我不信。”隗辛嘴上说着不信,然而身体却坐了下来。
这是她情绪缓和的信号,隗海栋收到了这个信号。
他说“我说到做到,这是我的承诺。我以前工作太忙了,没有空关心你,这是我的失职……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了。”
隗辛靠在椅子上,沉默了半分钟。
隗海栋坐立不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隗辛突然说“茶没了,倒茶。”
旁边的机器人收到指令立刻端着茶壶走过来,给隗辛倒了一杯茶,又添了一碟点心。
她端着红茶喝了一口,隗海栋谨慎地观察她的脸色,看她情绪差不多平稳就再接再厉补了一句“小辛,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爸爸会尽力补偿你的。”
隗辛抬起头,眼神没有刚刚那么具有攻击力了。
隗海栋心道稳了,她是他的女儿,不会对他怀有那么深的恨意,顶多是有些怨怼罢了,哄好了就没事了……她想要什么都行,反正他有的是钱,很少有东西是他搞不来的。
“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答应吗?”隗辛问。
“是。”隗海栋殷殷切切地看着隗辛。
隗辛沉思片刻,冷不丁说“我想要退出卧底任务,你也答应吗?”
隗海栋一下子卡壳了。
他不能答应。唯独这个,他不能答应。
“嗯,‘爸爸’。我一直都知道对于你来说,事业更重要,钱更重要,名利更重要。”隗辛冷淡地审视他,“我的重要性要往后排。”
“不是这样的,小辛。”隗海栋补救,“你也很重要啊!可是我……可是我……”
他说了半天没说出来个所以然。
隗辛漠然地望着隗海栋。
冰冷的沉默比猛烈的爆发更加令隗海栋头秃,他隐约觉得隗辛有点不对劲,她今天的情绪太外露了……是因为压抑太久了才忍不住了吗?
“你以前从来没有跟我这样争吵过。”隗海栋说,“你从来没跟我撒过娇,没有向我要求过任何东西。”
“你以前也从来没有跟我认过错……为什么今天突然认错了?”隗辛说,“是我太懂事了,对父亲的要求太低了,对你太容忍了,所以你才觉得我的爆发是一件稀罕事,是吗?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坏爸爸。”
隗海栋心虚了。如果不是“那位”的要求,他连表面的道歉都懒得做。
心虚的人没有勇气继续质问自己愧对的人,所以他别开了视线。
谈话进行到这一步,隗辛的试探已经奏效了。
她试探出了隗海栋的底线,明白了从垃圾爹这里着手脱离缉查部是不可行的。她还看出了隗海栋在伪装,他在假装给她道歉,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真心实意的……他是出于某种目的才这样跟她说话的,他要达成什么目的?居然这么能忍……有人授意他这么干吗?
这时隗海栋听到了耳麦里传出来的话语。
他眼神一动,说“再忍一忍吧,小辛,就当是为了我,为了爸爸,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你是我的孩子,这也是你的事业。等病毒感染了亚当,我们就能掌握缉查部的一切,到时候就不需要卧底了,爸爸会让你安全脱身的。”
……刚刚还吭吭哧哧说不出话,现在居然就打了保票,说可以让她安全脱身?
这话要么是谎言,要么是他临时接到了某个人的授意。
隗海栋最开始的犹豫是因为不确定,他没有权限让隗辛脱离任务,现在他的话变成了肯定,因为他得到了授意,说话变得有底气了。
“好吧……”隗辛低声说,“我信你这一回,不要再让我失望了……‘爸爸’。”
很有趣,隗海栋的反应太有趣了。
虽然他的全部反应都是符合常理的,但是隗辛具备“绝对预判”这种不讲道理的天赋,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在她眼前会无限放大,命运给她发来警示,她碰到一个怀疑的点就会深入思考展开判断,并且她的判断大部分都是正确的。
借着亚当这个话题,隗海栋终于找到了机会走出隗辛的节奏发挥自己的话术。
“red给你的东西,你有好好保存吧?找机会插进亚当的主机里。”他说,“有眉目了吗?”
“最起码要升到组长那种级别才有机会接触亚当的机房,那地方平时是封锁的。”隗辛喝了口茶,“按部就班地完成,你要等我打入内部之后升职当上组长……这流程起码得五年。”
“五年换来机械黎明对缉查部的掌控,这是个划算的买卖。”隗海栋说,“尽量去做就是了,我相信你的能力。”
隗辛放下茶杯,突然说“我觉得亚当有点不对劲。”
隗海栋皱眉,“怎么不对劲了?”
“有很多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它对我很关注。”隗辛认真地说,“在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跟我说话的不像是一个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隗海栋一愣。
“‘爸爸’,仿生人有产生感情的可能,那么人工智能有吗?”隗辛看着他的脸,“人工智能可能产生感情吗?它们能有自我意识吗?它们会不会反抗人类的统治呢?”
隗海栋不明显地咽了一口唾沫,端起一直没动的红茶喝了一口,掩饰地说“嗯,很奇妙的猜想,但是目前并没有这样的先例。”
“也是。”隗辛淡淡道,“就算它们觉醒了,也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人类自己拥有自我意识吧。”
“有道理。”隗海栋说。
“对了,上次球蟒的事,研究出结果了吗?他往刺蔷薇身体里放的那个红色虫子是什么?”隗辛问。
隗海栋说“是一种诡异的异种生物,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异种生物,它的身体结构有人工培育的痕迹,这是一只人造异种生物,还是幼生体。”
隗辛道“能制造出这种异种生物的势力不简单。”
“是……这种实验需要时间、金钱以及顶尖的科学家,甚至还需要强大的武力,毕竟捕捉异种生物是一个力气活。”隗海栋说,“除了联邦财阀,没有势力拥有这样的实力。”
隗辛心里一沉。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大染缸,所有人都是黑色的,没有人是纯白的。人们为了利益互相撕扯,身上的黑色随着这种撕扯互相传递,形成了一张黑色的大网。
“有一件事情,我想拜托你留意一下,缉查部消息灵通,应该能找到不少蛛丝马迹。”隗海栋说,“最近世界上貌似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隗辛问。
“他们自称‘玩家’。”隗海栋双手交叉,“夜蝉在白鲸市执行任务时遇到了两个,我们又在隔壁城市确定了一个,现在夜蝉去抓他了……刑讯‘玩家’的录像已经保存了,你要看看吗,小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