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十五年(915)的春节悄然来临。
元宵节过后,朱三又把徒弟们都召集了起来干活。
炉子点了起来,风箱拉了起来,铁锤抡了起来,平静了大半个月的铁匠铺内,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了门口,从车上跳下来了两个人。
“朱三,我来取货了。”周二风风火火地走进了院子,嚷嚷道。
朱三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柄横刀,正在仔细检视。
看完后,骂了一句跟在他后面的徒弟,道:“返工两遍才弄好,这么笨,干脆去西域算了。”
徒弟缩着脑袋不说话。
周二一听,却眼睛一亮,道:“去西域好,去西域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朱三皱了皱眉,道:“西域那么乱,去了有命?”
周二拉了张马扎坐下,道:“总有不乱的地方。”
“若真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四个儿子,怎么不派一个去?”朱三问道。
“你知道没有?”周二斜睨了他一眼,道:“我家四郎过完春社节,就要去了。”
朱三一愣,没想到还真去。
“你家四郎是学算学的吧?去了作甚?”朱三皱眉道。
“先在坊市里待几年,后面能当官,至不济也能混个小吏,那就比我这个当爹的强了。”周二说道。
“还不如去找个商行当账房。”朱三不屑道:“河阳这些年愈发好了,商旅繁荣,账房虽不能大富大贵,却可养活一家老小,不比背井离乡强?”
“我说朱三,你也不是河阳人,怎么就这般恋家呢?若真这样,不如关了铁匠铺子,现在就回鄜州。”周二取笑道:“我儿就想出人头地。明算科是考不上了,但账还是盘得明白的。赵王用人之际,机会多着呢。”
“还是读书有用。”朱三自嘲了一句,道:“去了边塞之地,纵没有功名,也有机会当官。哪像我们打铁的,一辈子劳碌命。”
“铁匠也吃香啊。”周二看了眼朱三身后的徒弟,笑道:“还记得圣人当年在绥州、夏州做的事么?”
“你是说……”朱三有些猜测。
“没错。”周二重重点了点头,道:“无论是朝廷招募的铁匠,还是赵王招募的,都可以贷款、送地,不收利息,十年内还本就行。”
“西域的地又不值钱。”朱三嗤笑了一声,随后就不说话了。
其实,当年这个政策是真的好,一下子吸引了很多关中铁匠及学徒去关北开铺子。随后,因为长时间的战争,这些铁匠铺子的生意一直都很红。
徒弟变成了老师傅,继续招一大堆徒弟,然后开多家铺子,再把其中几家交给徒弟打理。这些徒弟因为有活干,同时手艺也练出来了,于是也开始带徒弟,整个军工产能就是这么爬坡爬上去的。
这个政策不知道何时已经废止了。反正朱三迁到河阳后,就没再关心过这个事情。
他这两年的生意肉眼可见地下降,因为没那么多仗打了。朝廷纵需要器械,官府自营的铺子产出就够了,无需再向他们额外采买。
这次能接到一批横刀、槊刃、枪头的订单,还是靠了老关系。
他年纪大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撑死了再打十年铁,就干不动了,届时估摸着也没什么军械单子会落到他家。
但徒弟们呢?
师傅带徒弟,固然可以打骂、压榨、剥削,但你也要为他们日后的生活考虑。
徒弟出师了,你要帮他开办铺子。
徒弟没生意,你要帮他找活干。
徒弟遇到麻烦,你要帮他想办法解决。
特别是这些徒弟多半都是自家亲戚、同宗,更要为他们的日后打算,不能把自己的招牌砸了。
可现在确实困难。
军器打不了,大家一窝蜂地开始接赚头较小的农具。但做的人多了,农具也越来越没赚头。再下去搞什么?
朱三不知道“产能过剩”这种词,但不妨碍他理解这种现象——满眼望去,修武这一片浓烟滚滚,铁匠铺子一家连着一家,炉火曾经彻夜不熄,一件件军器被打制出来,流入军中,成为大夏武人征战四方的利器。
但时代变哩。
战争红利期结束,高速扩张也是过去式了,整体产能过剩,他徒弟这一代面临着很严重的生计问题。
而冶铁、制铁又是一个地域性很强的行业,因为其产品太过沉重,长途运输较为麻烦,不如就近打制。
河阳、洛阳这一片,是没什么办法了。要想有活路,只能向外闯。去那些未充分开发过的地方,去那些技术水平落后的地方,去那些对人才如饥似渴的地方。
辽东,这些年不少人过去了。
有人写信回来,意思大概是“人傻、钱多、速来”。
其实可以理解,当地一直处于人口流入状态,对各种铁制品的需求量极大,而相关人才又较为匮乏。当地渤海铁匠一个个富得流油,忙都忙不过来,汉人铁匠去了,还有语言优势,自然更加滋润了。
云南,也有些人去了,不过褒贬不一。
有人在昆州,说当地气候宜人,生意好做。
有人则病倒甚至病死了,再无音讯。
这种情况就让人很迷惑,劝退了不少人。
再加上对传说中的瘴疠之地恐惧,无形之中,去的人又少了一波——他们宁愿遇到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也不愿面对未知的风险。
西域,似乎是一个新去处。
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瘴疠之地,顶多吃沙子罢了,但这是可以忍受的。唯一的顾虑在于安全环境太差,让人举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你好好想想吧。”见朱三沉思,周二起身道:“把军器拿来我看看,若合格,这便交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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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山泽,挟藏军器,苟且偷生,自弃何多!”
“许尔陈首,可免死罪,三日不首,复罪如初!”
江南的草泽山岭之中,神武军将士们大声呼喝着。
在他们对面,则是一个山寨,建在地势绝险之处,啸聚了数百名武人。此时听到山下呼喊,寨内一阵喧哗鼓噪,且伴随着激烈的争吵声。
骑在马上的柴再用突然叹了口气。
名义上他是新朝将官,对面的是贼人,但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都是可怜人罢了。
龙虎军的结局已经传到淮南,众说纷纭。
有人不忿,觉得朝廷在卸磨杀驴,不想养他们了。
有人唏嘘,觉得这么一支老部队,就这样折腾没了,怪可惜的。
有人叹息,觉得最后那七千人能去辽东当府兵,其实很不错了。前五年还继续拿军赏,五年内总该给他们分地、分部曲了,从今往后当个小地主,免赋税、免徭役,练练武、打打猎,偶尔出征,日子还是很潇洒的。
柴再用是神武军使,他不得不考虑手下儿郎们的未来——该军原有步骑一万八千人,经历了辽东的远戍厮杀之后,又老退了一些人,如今还剩一万六千余。
一万六千人中,绝大部分是淮南子弟,先吴王赖以对抗朱全忠、邵树德的本钱,虽然大部分时候大伙在与钱镠厮杀。
柴再用要对这些人负责,不能看着他们不明不白地没有下场。
只是,他能怎么办?
“柴指挥!”
“柴将军!”
“镇使!”
山寨的大门突然打开,涌出来了大群衣甲破旧的军士。
神武军将士紧张了起来,纷纷弯弓搭箭,瞄准前方。
柴再用喝止了他们,缓步上前。
“山贼”们神色激动,跪在他脚下,有人在呜咽哭泣。
“闹够了没?”柴再用轻抚着他们的头,叹息道:“闹够了就跟我走吧。”
“将军,去哪里?”有人问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柴再用说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邵贼不会就这么放过咱们的,现在傻了吧?我呸!”
“什么活罪?莫不是去昇州修宫城?那还不如拼了!”
“罢了,我不想东躲西藏了。两年多没见到孩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降就降了吧。吴王已逝,杨渥都不心疼他家的基业,我拼个什么劲?”
“听说山下都太平了?没人记得咱们了?”
“都在过年呢,确实没人记得咱们了。咱们就是一群孤魂野鬼啊。”
柴再用沉默了一会,道:“朝廷有制,布告诸州。所在有军士逃亡未归者,许其自首,量减其罪,有司宜验明正身,配流伊、西、庭、焉耆诸府州。家人情愿陪同者,可发给钱粮,抵州后计口授田。”
这是流放……
众人心中明了,人群一时间骚动不已。
神武军士卒看着曾经的袍泽,有些不忍动手。不过吃武夫这碗饭的,该杀还是得杀。
好在骚动没多久就平息了。
兴许两年的逃亡生涯磨平了他们的意气,大部分人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慢慢接受了现实。
走错一步,人生就上了不同的岔路。若天下民情不安,他们还敢鼓噪乱一乱。可方今之天下,四处太平,不可能再给他们机会了。
“想明白了?”柴再用问道:“想明白了就走吧。”
说完,直接转身上了马。
数百“山贼”默默跟在后面,在夕阳余晖下,拖出了长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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