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的人群, 杂乱的脚步,一张张惊惶的脸。世界在一瞬间天翻地覆。
时渊答应过陆听寒, 要是有了警报, 他要躲进避难所。
于是,他跟着其他人走,被人潮裹挟进了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这入口平时是关闭的,现在半米厚的金属门洞开, 绿色的指示灯闪烁。
门后的通道很狭窄, 弯弯绕绕, 只能供三人并肩行走。头顶的应急灯暗淡, 人挤人,几乎喘不上气, 时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觉几乎要走到地心了, 才见到了一片偌大的空间。
——他们在空间的最顶层,脚下是金属走廊,离底层大概有十几层楼的高度, 让人脚下发软。
时渊靠着走廊栏杆往外看, 地面的应急通道连接着不同楼层。他看到人们源源不断地涌进这片空间,走廊上人头攒动。空中是纵横交错的过道和支柱, 墙面上有密密麻麻、蜂巢般的门, 门边挂着编号。
每个入口都有引导机器人, 他的手机也收到了一条短信:【检测到您已从17号通道进入A区避难所,请前往5202号居住所】
这是就近分配的, 离他最近的门牌号是【5177】, 时渊顺着人潮走, 很快找到了【5202】。
推开金属门走进去, 整个房间昏暗无比,结构是很奇怪的三角形,十二张床死死挤在一起。
有两张床上已经坐了人,无声地打量着他。
时渊问一个中年男人:“请问哪张床是我的?”
男人沉默了很久,低声说:“随便,先到先得。”
时渊挑了最角落的那张床。
床是那种金属板床,没有床垫,只有薄薄的一层被褥垫着,坐上去咯得慌。时渊垫着自己的尾巴坐着,才觉得好一些。
陆续又进来了几个人,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警报声还在回荡,时渊给陆听寒发了【我在避难所了】之后,就没事情做了,小睡了一会儿。
等他醒来,警报声已经消失了,房间还是一片沉默,本就狭窄的空间很压抑。
死寂中,时渊偷偷观察众人。
他对床的老奶奶对着天花板发呆,年轻夫妇靠在一起,男人搂住女人的肩,邋遢的中年男人翘着二郎腿,手机惨白的光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而其他人……其他人也在昏暗中沉默着。
手机上有一条短信。
陆听寒发来的,很简单的一句话:【别怕,等我回来】
时渊弯起眼睛笑,可是手机屏幕一黑。
没电了。
他去问隔壁床的少年:“你好,哪里能充电呢?”
“充电?”少年很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这是避难所,又不是你家,怎么会有地方能充电呢?这种时候电力都是要省着用的,给那些军用设施——军、用、设、施,你懂吗?”
“好吧。”时渊垂下了尾巴,他不能回复陆听寒了。
接下来的三小时,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渊倒不觉得难熬,他在荒原度过了太多沉默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就是这里太狭窄,人类的密度太高了,让他不安。
他再次躺下。
房间呈三角形构造,中间的天花板最高,向两侧以60度倾斜,独特的结构特别逼仄。时渊在最角落,对墙睡的时候,倾斜的墙壁几乎是压在他脑袋上方的。
他看到墙上有很多人刻字。
大概是这里太无聊,总要找点事情做。字迹有深有浅,一些是刀子刻出来的,一些是钥匙或者圆珠笔划出来的,写着【xxx我爱你】,写着【今天是我的生日】【真想吃蛋糕和薯片】,写着【联盟的荣光永存!】
最后一行,是歪歪扭扭的字体:【一切毫无意义,我们终有一死】
时渊伸手摸过字迹,想象那些人刻字时,都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也是他观察人类的一部分。
手下凹凹凸凸的,他摸了一手墙灰。
又过了两个小时,铁门被“咚咚”敲了两下。
机器人送来了压缩食品,每人能领到一份。
屋里角落有直饮水喷头,时渊拿到了一袋压缩饼干,就着白开水慢慢吃。饼干的味道不算差,有种干燥的焦香味。
吃着饭,周围气氛终于好了一点,有人开始低声讲话了。
“喂,”隔壁床的少年喊时渊,“你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避难所?”
时渊点头。
少年又问:“你之前在哪个城市?主城还是风阳城?”
“我是从城外来的。”时渊说。
“城外?”少年睁大了眼睛,“城外现在还有活人?”
——这是个熟悉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时渊一直编不出合适的谎言。
当时登记身份,他回答不上来,还是陆听寒帮他糊弄过去了——有一只手搭在他后脖颈摩挲的那种。好在感染者从没有神智,无人怀疑过他是怪物。
后来,他俩也重提过这话题。
那是个很寻常的夜晚,时渊以一颗牛轧糖为代价,侵占了陆听寒的床。
夜色浓重,陆听寒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时渊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他生动形象地解释了什么叫“藏头露尾”,脑袋藏起来了,大半条尾巴漏在被子外,尾巴尖蜷成一团。
陆听寒又问:“要是别人问你这个问题,你要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时渊闷头说。
陆听寒默不作声地看着那鼓起的被窝,和那条纠结的尾巴,看了好一阵,说:“城外有废弃的哨站。”
时渊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个,等了半天没动静,探出个脑袋看他。
陆听寒轻叹一口气,弹了时渊的额头,“啪!”一声脆响。
时渊睁大眼睛:“啊,你为什么又要弹我?”
“哨站有物资和简陋的防御,还是有可能居住的。”陆听寒说,“七年前,联盟军队在一个废弃哨站里找到了一家人。”
时渊只顾着记恨自己脑门上挨的那一下,没收了陆听寒的牛轧糖,第二天才反应过来,这是陆听寒帮他找的借口。
从此之后,他就一直用着这借口了。
时渊回答少年:“我住在城外的废弃哨站。”
“那地方你也能活得下去?太牛逼了吧,怪物没发现你们吗。”少年目瞪口呆,但没怀疑,“还好你进城了。”
少年边吃饼干边和时渊说,他想去别的城市。
“我票都买好了,准备坐班车去主城。”少年说,“结果出了这个事情,也是挺倒霉的。”
“你为什么要去主城?”时渊问。
“我女朋友在那里。”少年狠狠咬了一大口饼干,囫囵咽下,“她是搞教育的,主城的工资高,时薪有12块钱,能过得不错。”他眼睛转了一圈,“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时渊凑过去,少年从床下翻出了一个黑色塑料袋,掀开后,底下是一盆含苞待放的雪见,一共有四枝,插在小小的花盆里。
他说:“这是送给她的,我提着花正要去车站呢,路上警报响了,我只能提着花下来了,也不知道没有阳光它们还能不能开花。”
时渊这才想起,第一批雪见还有两天就要开了。
他坐车时,经常看见各家的阳台上养着雪见,那些含苞待放的白花在风中颤抖,惹人怜爱,可惜没人能照料它们了。
时渊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没问题的。”
“很快?”少年嗤笑了一声,“太乐观了,这是最高级的I级警告。你知道上次I级警告,我们在地下待了多长时间吗?”
时渊摇头。
“差不多四个月。”少年说,“那个时候是感染高峰期,每次I级警告,总能听到有几个小城镇、基地覆灭了的消息。当然啦,当时我还没出生,是听我爸妈讲的。”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在这种地方被困四个月,人都得疯了吧。”
四个月。
对深渊来说只如白驹过隙,算不了什么。时渊只担心太长时间见不到陆听寒。
时渊默默吃着饼干,听少年讲过去的故事。
少年名叫周平安。
他说I级警告已经有21年没出现过了,之前每次出现都有城市要遭殃,再庞大的城市,只要被攻破了,就是灭顶之灾。
他说指不定他们也要在地下待几个月了,无聊阴郁到让人发霉。
他说指不定他们就会死在这里,死在这天。
到了晚上7点,第二顿饭被送了过来。
“避难所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周平安边吃黄豆罐头边说,“在地面和空中活动的怪物是最多的,但是,地下也会有怪物的啊。要是地下怪物来了,避难所就危险了。”
时渊说:“它们不会从地下来的。”他想了想,补充道,“这次不会。”
他听到的歌声是从空中来的,地下很安静。
周平安没把他的话当真:“难说,都有可能的。当然啦,避难所造得很结实,再怎么样都比地面安全多了。”
吃着吃着,他又问时渊:“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时渊回答。
周平安打量了一下他:“你这张脸不应该啊……男朋友呢?”
时渊纠结了。
他说:“我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我觉得,他也是挺喜欢我的,至少偏心我。”
“那竟然没有在一起?”周平安吃了一大口黄豆,“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阻碍吗,比如恶毒的父母,碍事的情敌,狗血八点档啥啥啥的,你们就好比牛郎织女,虐恋情深。”
时渊说:“我不太懂。”
他看了不少舞台剧,看了好多段的恋爱戏,可是人类太复杂了,他说不上来那么细腻的情感定义。
喜欢?爱?亦或者更复杂的感情?
只要陆听寒能在他身边,他就不在乎那么多。
周平安正想多说两句,冷不丁听到时渊说:“而且,我们没有交/配过。”
“……咳咳咳咳!!”周平安喷了一手的黄豆,狼狈地用纸去擦,看时渊像发现了新大陆,“兄弟,你这有点狂野啊!”
时渊:?
周平安一边擦手一边说:“行,让我这个感情大师来告诉你怎么鉴定感情吧。如果、如果他想和你……额,上/床,你会答应吗?”
时渊解释说:“我们上过床了,我们只是还没有交/配。”
周平安绷不住了:“时渊!不要再用这个词了!!”他看着满脸茫然的时渊,反复打量,发现他是认真的,扶额道,“好吧好吧,我们按你的说法来,如果他想和你‘交/配’呢?”
“那我应该会答应的吧。”时渊说,“不是什么大事情。”
他的语气太自然了,像是答应一件寻常到极点的小事,比如“帮我拿瓶酱油”,“把那本书递过来”那种。
周平安再次打量他。
时渊问:“怎么样?你鉴定出来了吗?”
“没有,”周平安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总感觉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大一样,思路新奇,说话方式也很……怎么说,独特。”
“是么?”时渊说,“不过我觉得我们交/配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都是公的,没办法繁衍。”他又想起吕八方和指南针,“我也不会下蛋,虽然我挺想学。”
周平安:“……”
周平安的表情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彻底空白了:“…………停,停停停停,时渊你先别讲话了,你太可怕了你太可怕了啊啊啊!”
时渊困惑地弯起了尾巴。
到最后,他还是没弄清楚这件事情。
晚上,广播声在避难所回荡,机械女声说道:【电力将在30分钟后切断,应急电源除外,请各位居民不要惊慌,保持冷静,愿联盟的荣光长存】
30分钟后,房间里陷入黑暗,避难所一片死寂。
时渊和周平安是头对头睡的。时渊在黑暗里躺了5分钟,听到周平安小声喊:“喂,喂。”
“怎么啦?”他同样小声问。
“现在太早了,我睡不着。”周平安说,“再和我聊聊天呗。”
“好啊。”时渊说。
他又听周平安唠叨了半小时,讲的都是他女朋友的事情,鸡毛蒜皮,甜甜蜜蜜。
周平安一口气讲完,舒服了,早把白天那五雷轰顶的感觉忘了,问时渊:“对了,你那个‘交/配对象’在哪里呢?也在这个避难所吗?”
时渊犹豫了两秒要不要矫正这个称呼,最后放弃了,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反正不在避难所。”
“那在哪里?”
时渊:“在战场上。”
周平安明显愣住:“哦哦……这样啊……”他翻了个身,又说,“他是什么身份呢,飞行员?突击队员?”
时渊说:“指挥官。一个很厉害的指挥官。”
“指挥官啊,”周平安放松了一些,“那挺好。一般来说,指挥官都是重点保护对象,比其他士兵都安全。他肯定能安全回来——他会回来见你的。”他顿了半秒,“早上我说过我们都得死,那是我胡说八道的。城市的防御很完善,而且,这次有陆上将在呢。你知道陆上将吧?”
时渊:“知道。”
他没敢说陆上将就是他的“交/配对象”。
“要我说,如果陆上将早出生50年,人类哪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周平安的声音抬高了,“50年前的联盟军,那和今天的军队体量是完全不同,军工厂还在,热/兵器从来不缺,我们所有的……”
“小声点!”旁边有人抗议,“睡觉呢!”
周平安收敛了嗓音,低声道:“总之,你明白我的意思的,陆上将能打赢这场仗。再说你还在这里呢,你那个相好就算是为了见你,也会回来的。”
“是么?”时渊问。
“那当然!”周平安肯定道,“好啦我也不多说了,快睡吧——”
枕头太薄,床板太硬,实在不舒服。时渊最后是抱着尾巴,枕在了尾巴末端,才蜷着身子睡着了。
他面朝墙壁,墙上的刻字还在,一笔一划几乎是狰狞的,像是有人在他面前声嘶力竭、不甘地呐喊:
【我们终有一死】
……
“天啊,那是什么——?”观察员睁大了眼睛。
不单是他,整个指挥中心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此时已是深夜,天边却是耀眼的光辉。
无数羽翼扇动着,托起一个长满白色羽毛的巨大球体——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球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橙红色的,亮到吓人。或许它曾经是一只巨鸟,或许它曾经是个人类,在畸变面前,这一切已然不重要。
如果它落在地面,会比联盟最恢弘的荣光广场还要庞大。光从它的每一根羽毛、每一个眼睛中迸发,它像是一座燃烧的山岳,一轮新生的太阳,悬浮于云海之上。
联盟军与感染鸟群、兽群战斗了一整日,频道中监测到,某种高频率的、类似歌声的声响,鼓舞着怪物们战斗。
他们推测,有一只特殊的感染生物在催促同类进攻。
它的代号是“号角”。
现在,众人看到了“号角”的真面目。
不是任何人都能直视这种高级的感染生物,压迫感太强,还带着深渊的精神污染,若有不慎,就会永坠疯狂。
有几人被迫移开视线。
陆听寒上了指挥中心最顶层,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我就猜到你在这。”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苏恩齐大步走来。
“苏老师。”陆听寒点了一下头。
苏恩齐走到他身边,闲聊般淡淡道:“我以前见过不少这样的东西,什么‘弯刀’、‘热飓风’和‘银河’,它们大部分死了,也有一些消失了……陆上将,你是第一次与特殊感染生物交手?”
“是的。”陆听寒说,“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那就好好看看它吧——!”苏恩齐感慨,“这种超越人类的畸变躯体,不论见了多少次都得由衷地说,是一种诡异的美。”
特殊感染生物出现的概率,比千万分之一都要小。它像是某一种怪物进化到极致的存在,独一无二,致命可怖。
陆听寒目不转睛地看着“号角”。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燃烧的夜云和那不可名状的怪物。一老一少,一师一生,一个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一个强硬刚烈锋芒毕露,如今皆是中流砥柱,被人们誉为联盟的坚盾与利刃,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苏恩齐扯了扯嘴角,将手背在身后:“你的战术比往日更强硬,发生什么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城里有一个我想保护的人而已。”陆听寒看着天边,“号角”的橙红光芒落在他眼里,炽热辉煌,像灰蓝海中燃起烈焰,他说,“它坠亡的时候会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