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阳城的电车基站是个很大的黑色建筑, 隔了几条街都看得到。
基站旁边,就有十几座大大小小的能源塔,矗立如一座小小的森林。
蝴蝶雷暴雨之前, 人们正在把能源塔中的核心拆卸下来,向大型运输船转移。
防御力量和资源大多已向主城转移, 城中不剩多少人了,雷暴雨到来后, 所有军队力量向运输船转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好它。
而基站这边, 留守能源核心的战士分身乏术,陷入了苦战。
时渊抵达基站时, 几十辆绿皮电车安静地停放,雨水在车顶和玻璃滚动,落在地面, 化作翩翩蝴蝶。
一股热量猛然爆发,车库那一边亮起了亮焰色的光——战士正用火焰喷射/器灼烧蝴蝶,大概,核心也在那边。
火幕与水蝴蝶相缠,雨水蒸发时, 一大片白气升腾, 又消散在茫茫晦暗的天光中。
时渊正想着吓跑怪物, 刚竖起尾巴, 就看见大量蝴蝶聚集在一辆电车旁边。
它们覆盖着什么东西,看上去是人形的, 可能是某一位受害者。那人手边还有一把步/枪, 和十几枚黄铜色弹壳。
越来越多的蝴蝶聚拢在此。
再然后, 那躯体缓缓站了起来。
那是一名女性战士, 脸上满是雨水,眼中是涌动如云雾的色彩。
她被感染了,正在转化。
层层叠叠的蝴蝶落在她身上,宛若一件华美的斗篷,随风而动。与此同时,污染检测仪发出高频警告,守在车库的战士看不见她,也明白了威胁将至,一时之间火力更加猛了,他们犹豫着该不该放弃剩下的核心,直接撤离。
而女人定定地看向时渊。
时渊说:“你好啊。”他想了想,“这里是城市,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
女人不答话。她的脸上浮现出虔诚又狂热的光。
——又是这种神情。
目不转睛地看向时渊,仿佛他是神明。
这让时渊想起石易,那名在报社工作的监视者被感染后杀死了上司,他见到时渊也是这神情。
而且,他也想起了……梦中舞台下的怪物们。
女人缓缓道:“啊,您原来在这里啊。”
时渊再次催促:“快走吧,去荒原,回家去。”
“不,”女人的脸颊停了一只黑色蝴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没有地方属于我。”
石易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女人带着风暴一般的蝴蝶,走到时渊面前,轻声说:“我在您身上看到了光,您是我们的……灯塔。”
“什么灯塔?”时渊困惑地弯起尾巴。
他知道灯塔是一种人类的建筑,位于海岸,将光芒射向无尽的海面,为船只指引方向。
女人的神情迷离了一下,喃喃道:“是啊,什么灯塔?您肯定知道。”
时渊说:“不,我不知道。”他真诚说,“你太高看我了,我到今天都没做完数独,你得把话讲明白一点。”
女人的神情依旧迷离,在她的眼中,作为“人”的那一部分正在迅速消失,很快她就和寻常怪物一样了。而雨势越来越大,蝴蝶似是受到她的吸引,纷纷扑向这个区域。
战士们就要撑不住了。
时渊说:“对不起,但还是请你离开这里吧。”
他高高举起尾巴,炸开鳞片,冲女人发出警告!
女人退后两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表情像是看到……她的神明好端端聊着天,突然炸了毛。
还竖着尾巴威胁她!
时渊疯狂晃动尾巴,鳞片发出金属摩擦声。他说:“去别的地方!”
女人停顿两三秒,转身,在蝴蝶的裹挟下落荒而逃。
她一走,带离了大片的蝴蝶。
局势立马好转,就连枪声都少了。
旁边还有好几个车库,都没人,时渊不想暴露在战士的面前,就在附近走了一圈,晃着尾巴,吓跑了几大群蝴蝶。
到了第五个车库,一群蝴蝶围在二楼外围。时渊摸黑走过车库,刚上到二楼,腰后却被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
“不准动——”那人在他耳边说,“不准动,不然我就开枪了。你是怎么在这里……”
“老宋!”旁边又有一人喊道,一道明亮的光扫过时渊的脸,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老宋慢点,这不是、这不是陆上将身边的那个人吗?我们在前哨站见过他的!”
那人打量一番,犹疑说:“啊,啊,好像是的,可是刚刚……”
旁边同伴再次打断:“别说这么多,蝴蝶就要来了。”他拿手肘拱了拱老宋,使了个眼色,老宋一愣,放下手/枪。
时渊重获自由,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二楼的角落被货箱堵起来了,货箱上有怪味,是气味掩盖剂的味道。
地上有很多烧焦的蝴蝶,那两人被困在这里,艰难求生着。
时渊跟着他们,翻过几个货箱,进到了狭窄的空间中。
有两把步/枪和火焰喷射/器架在货箱上,对准外侧,构成了简单的防线。外墙有一扇狭长窄小的玻璃窗,正对基站,能看见那些电车和其他车库,无数水蝴蝶正在“砰砰”撞击玻璃。
外头蝴蝶被时渊赶走了不少,这两人有了喘息机会,时渊听到他们的名字,拿枪对着他的叫老宋,另一个是柯少校。
老宋和时渊说:“你和我们先在这里待着,等一下找机会,和7号车库的大部队集合。”
柯少校拿着一把手/枪,从玻璃窗往外看,说:“他们不知道能不能稳住。”他拿出通讯器,里头一阵刺耳的沙沙声,“这怪物雷暴雨太邪门了,通讯都瘫痪了。”
老宋脸色凝重:“信号怎么还没恢复。”
“没有恢复的迹象。”柯少校把通讯器收起来,“真是他妈的邪门,刚好卡在数据中心没人的时候……”
时渊在旁边听着,闻言问:“和数据中心有什么关系?”
老宋欲言又止,看向柯少校。
柯少校回答他:“调度中心本来在北城区,自从‘热飓风’毁了北城区,调度中心就搬去了数据中心的顶层。当时想着,调度中心的数据能直接给到研究员,有什么问题,研究员也就坐个电梯去顶层,找人再拿一份数据的事儿。”
蝴蝶还在撞着玻璃,他又继续解释:“大家都在往主城撤,一个小时前,最后一批调度员和研究员离开了——数据中心离运输船停泊处很远,他们必须先行撤离。谁能想到呢?刚刚好来了一场雷暴雨,刚刚好军用通讯器用不了,估计,只有启用调度塔的总控设施,才能恢复通讯。”
“你说操不操蛋?本来再过半小时,我们全部人都能走了,现在我们联系不上其他部队,也不知道陆上将有什么指示,跟无头苍蝇一样守着能源核心。”
时渊凑到玻璃前。
柯少校伸手一指:“诺,那里就是数据中心。”
时渊在远方看到了一座塔状建筑,通体是灰白色的。它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直指铁青色的苍穹,没有一点灯光,仿佛某种死后发白了的诡异生物。
时渊问:“爱丽丝不能控制那里吗?”
“爱丽丝?”柯少校一愣,“哦你说那个AI啊,说到底她也只是一段程序,调度塔需要手动开启权限,还是得有真人在场。”
“好吧。”时渊说。
老宋看向他:“你知道陆上将在哪吗?”
时渊摇头。但他不是很担心他的人类,陆听寒告诉过他,一般来说指挥官会在安全的地方。
云中又炸开了蝴蝶型的闪电,雷声惊天动地,滂沱暴雨倾盆而下。
蝴蝶再次多了起来,时渊透过玻璃看见,7号车库燃起了厚重的火焰,战士们还在坚守阵地。通讯被干扰了,谁也不知道增援什么时候来,又或者……会不会来。
时渊想找个借口离开,继续用尾巴恐吓怪物。
他多看了几眼窗外,却莫名有个了怪异的念头:从这里俯瞰,能看到大半个基站,包括……他和那个女人谈话的位置。
可他又不太确定,怀疑自己记错地方了,或者那两人根本没看到——不然,他们怎么像是毫无反应的样子?
他回头看了眼,刚好和老宋对视了。
老宋飞快地移开视线,扯了扯脸皮,似笑非笑。
没等时渊纠结完,一声惊雷,天地震颤!成千上万的蝴蝶翩翩起舞,晶莹剔透,尾翅多彩。7号车库传来爆炸声,闪光/弹和汽油/弹被轮番丢出,有一辆电车停得太近,被熊熊烈火吞没。
“轰!!”一声巨响,电车爆炸,时渊吓得尾巴蜷缩了起来。
他们所在的车库二层也传来了振翅声。老宋暗骂一声,重新架好火焰喷射/器,准备对抗怪物潮。
不能再耽误了。
电车的火光冲天,暴雨怎么都浇灭不了。时渊正想离开,突然听到柯少校说:“……那是什么?!”
老宋架着枪,不敢回头看,就听见柯少校继续讲:“是增援!增援部队来了! ”
7号车库的战士也发现了这一点,一时之间士气高昂,又是嘈杂的枪声。装甲车队从远方驶来,碾过了无数水洼,把刚成型的水蝴蝶给压碎了。蝴蝶撞不穿装甲,反而在一次次尝试中粉身碎骨,化作了水滴流下。
装甲车队驶向7号仓库,逼得蝴蝶节节败退。
与此同时,蝴蝶涌上了车库二层。
老宋额前全是汗,低声道:“全给老子去死吧。”他扣下扳机,灼热的火焰从枪口喷出!柯少校也抄起一把喷射器,两人死守着小小的空间。
一时蝴蝶振翅、火焰燃烧和大片雨水蒸发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像油锅沸腾,柯少校咬牙说:“再坚持——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
“嘟嘟——”
很响亮的两声。
柯少校猛地反应过来:“通讯器有信号了!时渊!”
时渊拿起地上的通讯器,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是陆听寒上将,收到请答复。”
时渊说:“喂,陆听寒……”
对面愣了半秒,嗓音还是很沉稳:“你们在哪? ”
时渊:“3号仓库的2楼。”
“收到。”
两辆装甲车转了个弯,径直朝他们来了。虽然无法联系上城市的其他人,但车队的通讯系统能保证短距离的信号。
时渊告诉那两人:“陆上将派人过来了。”
老宋松了口气:“总算是得救了,上将这是……亲自过来了吗?”
“估计是朝着运输船去的,顺道路上救了我们。”柯少校说,“再说这些核心要是没了,可是大问题。”
装甲车清空了楼下,十几名战士往2楼推进,总算把他们三人接了出去。
上了车,老宋虚脱一般靠在后座,满身冷汗。柯少校也是疲惫极了,连喝了好几口温水。
好在蝴蝶退缩了,他们坚守了十几分钟,闪电和雷声都远去了。
雨停了。
暂时停了。
战士们从7号仓库走出来,整理装备,抓紧时间把能源核心运到车上。劫后余生,他们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一个个绷紧了脸。
离得那么近,时渊才看见能源核心有多大:小的核心有半人高,大的核心差不多有两三人那么高,通体是奇异的金属,其中隐约有蓝色光芒在闪动。
他想要凑上前看清楚,可是战士团团围住核心,忙着运送。
他只能在远处垫着脚张望。
“时渊。”身后传来一声。
时渊回头,陆听寒站在他身后。
时渊眼睛亮起来了,尾巴尖开始欢快摆动,窜到他身边:“陆听寒,你怎么来这里啦?”
陆听寒回答:“确保核心能上运输船。这个问题该我问你的:你怎么在这?”
“关教授让我来的。”时渊回答,“我去研究中心找了他,他也是说这里有核心。”
陆听寒摸了摸时渊的头。
天空还未放晴,远方还有蝴蝶在飞舞,至少基站附近是安全了。
陆听寒和其他军官交代着什么,时渊在旁边等着。然后他们两人出了车库,并肩走在绿皮电车间,脚下是一滩滩水洼,水上浮着油一般七彩的光,蝴蝶从雨水中来,又回到了水里。
时渊想到了一句话,他从陆听寒书上看到的:【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他透过电车的玻璃,看到一排排座位。
他曾无数次坐电车前往4号高塔,早晨车上很多人,没什么交谈声,好几个人总是挂着黑眼圈打呵欠,他会在【嘉区站】下车,踏着晨曦开始一天的工作,然后搭乘电车,和下了班的人们挤在一块,每到一个站点,都有一群人回了家。
基站这里有这么多车,总有好几辆是他坐过的。现在电车停在这里,整整齐齐,以后也不会动了,这里是联盟电车的起始站,也是它们的坟场。
时渊伸手,摸过电车的外壳。
一片雨水的冰凉。
而陆听寒默不作声地向前走,一队战士紧跟着他。他鹰隼一般的目光打量周围,时渊知道,他又在揣测怪物们的行为了。
突然,陆听寒停住脚步。
他在一把步/枪旁边站定了,问时渊:“这里是不是……有过什么东西?”
这是那名女性战士感染的地方,时渊回答他:“有个人在这里感染了,我吓跑了她。她应该跑得很远了。”
“不,”陆听寒看着地上的雨水,半只蝴蝶落在地上,虚弱地颤动翅膀,“她还在这里,就在附近,而且受伤了。”
时渊什么都没感受到。
他又一次体会到,陆听寒对怪物来说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存在。陆听寒顺着地面水痕,七拐八拐,追到基站最边缘的一个废弃车库。
车库大门破了一半,里头停满了维修用车辆,有小卡车也有叉车。几只死去的蝴蝶落在门口,风吹过,它们化作了水流。
陆听寒比了个手势,身后的战士们鱼贯而入,四处搜寻。而他也持枪走进车库,时渊跟着他,他们去到了车库二楼。
二楼陈旧,放了许多纸皮箱,挂了好几张蜘蛛网。几名战士上来搜寻了,正挨个检查箱子。
陆听寒踩着地上的水流走,闲庭信步般到了一个小隔间前,带着白手套的手落在门把手上,说:“在这里。”
战士围了上来。陆听寒压下门把手——
“吱呀!”铁门艰涩地开了。
屋内窗户的玻璃碎了,一阵对流风乍然吹来,携着屋檐窗台上的水汽,拂过众人面庞。苍穹暗沉,但比起屋内到底是亮的,一点鱼肚白浮在天边,映照着屋内的人影。
蝴蝶翩翩起舞,每一只都精致如艺术品,身披蝴蝶长袍的女人身向窗外,踮脚,似乎要摸什么。
听到开门声,她猛然回头。
她的瞳孔完全消失了,唯有流动的色彩。
“……”她张了张嘴。
一个弹孔出现在她眉心,溅出来的不是血,而是大片大片的、多彩的雨水。
雨水喷溅在墙上,她缓缓倒地,一只白蝴蝶恰巧降落,吻在她鼻尖。很快所有蝴蝶也一起死了,敛着翅膀坠地,它们和女人一齐化作了水流,淌向众人脚下。
“这里安全了。”陆听寒说。
旁边有个战士犹疑道:“她……她刚刚是不是想说什么?”
“感染者是没有语言能力的,也不会沟通。”陆听寒说,“多让她活一秒钟,她就会开始攻击我们了。”他扫了一眼那战士,“去楼下让他们别搜了,回7号车库。”
“是!”战士不再犹疑,敬了个礼,小跑着下楼。
二楼就剩时渊和陆听寒了。
时渊知道陆听寒说的是对的,那女人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怪物了,将人类视作猎物。他却想起,女人探身向窗外不知要够什么东西。他走到破窗边,探头看去——
他的眼睛被微光点亮了。
他看到了一朵方才绽放的雪见花。白色花瓣沾了几点雨水,斜斜开在缝隙的泥土中,娇嫩欲滴,雨后的风中有它的淡香。
她想摘一朵花。
平日时渊是喜欢花的,现在他想,不如让这朵花留在这里。或许某一天,还会有蝴蝶亲吻它。
他问陆听寒:“刚刚那个怪物在想什么?她也在想家吗?”
陆听寒走到他身边:“嗯。”
“她说我是‘灯塔’,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有可能是走马灯,死前说出了呓语,我见过这种情况。”陆听寒说,“可能也有别的含义,我们会弄明白的。”他顿了一下,“至少你会弄明白的。”
“好吧。”时渊说,“通讯还没有恢复吗?”
“没有,我准备派人去数据中心,手动开启权限。”
“能成功么?”
“总要试试看的。”
车库里,搬运工作还在紧张进行。
他们并肩而立,眺望远方。
一辆辆绿皮电车沉默着,远处是城市街道,能源塔、太阳能板和白色风车。荒原上巨大的风暴云正在接近,它铺天盖地,摧枯拉朽,放在古时想必会被诸多壁画刻录,称之为天灾亦或者神罚,风阳城就像是狂浪中的一叶扁舟,就要被淹没。
时渊拉住陆听寒的手。
云中闪电一团团热闹地炸开,姹紫嫣红,浮翠流丹,争着要夺人眼目。他问:“那像烟花吗?”
“嗯。”陆听寒回答,“很像。”
“真好看呀,和我想象的一样。”
陆听寒没答话,低头,亲了亲时渊的侧脸。
风从破窗子呼呼吹进来,带着潮意,又一轮落雨要开始了。
雪见于风中摇曳,他们在废弃车库里手牵着手,看城市与云中的烟花。
在街道尽头,倾轧的乌云下,数据中心的最顶端光芒明灭。
它很微弱很不起眼,仿佛一个错觉。
它亮起一盏小小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