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内阁,
徐阶看完两份奏报,双手已经在发抖。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稍稍平静下来,把两份奏报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怀里,打起精神,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吩咐道:
“来人,备轿,去裕王府。”
而这次,
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一向形影不离的高拱,这时还是端坐不动,捏着一份奏报似看非看。而一向必定带着高拱的徐阶,今天也没有看高拱一眼,自己一个人就出去了。
徐阶很快到了裕王府中,下了轿子看看没人,急匆匆就冲进去,可刚跨出两步,就啊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台阶上。
“告诉王爷!出事啦!”
他不顾疼痛,拖着左脚,还是大步向前,一边从怀里掏出两份奏报,一阵阵钻心的痛,让他浑身都在发抖。
但眼下,这点痛还算个什么呢?
……
裕王冲出来扶起他,急道:
“徐阁老,你怎么不小心呢,一把年纪了……”
徐阶上气不接下气,道:“王爷,这里有两份奏报,你快看,看完我叫他们送回去内阁……”
裕王一份一份看完,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反问道:
“这?有什么不妥吗?”
徐阶是他老师,但此刻已经没有耐心了,直接道:
“王爷,这两份奏报一前一后,差不多同时到的内阁……王爷啊,这是要出大事了!第一份,是殷正茂在湖州抓了三百多个乱民,要审出什么结果还不知道呢!这一份,是全国一百家书院山长联名的折子,署名的官员还有三百多个,要求立阳明学为官学,这,王爷觉得不奇怪吗?”
“呃……这个吗,人是多了点,不过也是正事嘛,跟这份湖州的奏报又有什么关系?”
裕王仍然没有察觉。
徐阶暗自叹一口气,道:“王爷啊,你再看看这封信……”
他说着,掏出了儿子徐瑛的密信,其中说到了江南缙绅的种种流言,什么“杀人变法”之类的,主旨都是说废除朱墨变法的时候到了云云。
“杀人变法……这?这什么啊?”
这时,
裕王心头打了个激灵,全明白过来了——
这是要一边杀民,一边立官学啊!而最终目的,还是冲着朱墨变法去的……
上一次是要用大决战来胁迫百官站队,让俺答杀朱墨,但没搞成。这次则是彻底的,毫无任何余地的逼人站队了。毕竟,天下读书人和缙绅,十有**都是儒学门徒。
这时,
裕王才发现是徐阶一个人来,平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高拱,却不见人影。他刚要开口问,心里已经明白过来——
殷正茂是高拱的门生……
这次殷正茂在来……
“唉……”
想明白了的裕王,只有一声长叹,喃喃道:
“这又何必呢,搞到这步,天下可是会大乱的……”
徐阶也忍不住怒气了,哼一声道:“高肃卿啊高肃卿,你怎么这么糊涂!这时候来搞这么一出!”
……
入夜,
高拱府邸。
门生吴兑、卢煌,同年好友杨宗气,以及户部几个心腹全都在书房里。人人端坐不动,而高拱也是一脸严肃,端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
众人都很清楚高拱的性格,人人都是不苟言笑。
多年来,
他们都知道高拱的抱负,那就是变法,全面恢复圣人之制。他写过一些文稿,都没有公开,这几个心腹之人却都看过。
世人皆知张居正一心变法,可他们才清楚,真正激进的变法者,乃是高拱。他要用法家手段,来全面推进“圣人之制”。但因为法家是不能公开提的,所以这些文稿一直秘而不宣。
这几个人门人之中,
杨宗气现任右副都御使,官不大,年纪也不小了,平时为人就相当于高拱的影子,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吴兑,则是门人中难得的人才,现任蓟州兵备副使,帮着杨博筹划军务,很有一番才干。卢煌,则是户部尚书高拱在部里的亲信,什么事都奉承。
吴兑虽然服膺高拱的思想,可这时眼见他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阴谋之事,此时却动摇了——
这样搞下去,准定没有好结果……
恩师倒行逆施,给严嵩当枪使,就算这次灭了朱墨,甚至当上了首辅又能怎么样?天下人会怎么看?
但恩师毕竟是恩师,他这样想,却不敢这样活。
高拱自然明白他们的想法,今天召他们来,也就是要交这个底,当即干咳一声,道:
“你们都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说……”
吴兑想开口,又忽然忍住了。
杨宗气道:“恩相,朱墨变法,人神共愤,这次殷大人惩戒的刁民,说到底都是朱墨煽动起来的,是该严判几个,以儆效尤,否则再过几年就反了天了……哼!”
卢煌接道:“我赞成。恩师常说,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殷大人这番作为就是如此!朱墨的变法动摇圣人道统,必须停止!而恩师力挽狂澜,所谓矫枉过正,正是合经中权之举,足见大智大勇,天下缙绅必定信服。他日恩师秉政,幡然一变,天下自然就大治了。”
几个门生也一同附和:“我们都赞同。”
高拱点点头,又站起来,都头沉吟一会儿,道:
“君泽,你呢?你有什么说法?”
吴兑心想:殷正茂如此残毒,你们还都叫好……就算是为了“以法济儒,张圣人之制”,这样做也太不正大光明了,到时候天下人哪里会有赞同的?反而是身败名裂啊……
但恩师这时问起来,他也不好反对,只道:“尊阳明学为官学。与程朱并列,学生完全赞同。但是……”
高拱脸色忽然缓下来,微笑道:“但是什么?”
吴兑干咳一声道:“但是,学生不赞同殷大人的做法,那些乱民虽然说了什么恢复太祖之,可那毕竟不是谋反啊?无知乡愚,只知道太祖宏伟,胡口说说罢了,并不能当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