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偷看的小妖人看到了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一个没扒稳,尖叫着摔了下去。
傅杳杳在尖叫声中羞恼地把扑上来的大魔头推开,百里貅顺势倒过去, 舌尖意犹未尽地抵了下齿根。傅杳杳从窗口探出身去,看见小妖人掉在人身兽尾的磐伏背上,正笑嘻嘻地从他背上跳下来。
磐伏点头朝她示意,也学着小妖人的模样扔了一个小木瓶上来:“给他的药。”
小木瓶里装着几颗成色极好的丹药,看上面形成的纹路, 竟然都是万金难求的八品丹药。磐伏声音还是硬邦邦的:“不够再跟我说。”
傅杳杳十分感动, 正要开口道谢, 百里貅从后面走上来, 伸手拿过小木瓶后直接对瓶吹, 几颗八品丹药全部被他一口吃了。吃完后朝瓶口朝下倒了倒,在磐伏懵逼的神情中顽劣一笑:“不够。”
磐伏又被气得脸色通红, 霸气的尾巴狂躁地甩来甩去,最后还是咬牙道:“知道了!”
百里貅拽得二五八万:“为本尊效劳是他的荣幸……”
那小妖人在他怀里双手捧着嘴喊:“杳杳姐姐,你想要的大蘑菇我们找到啦!”
傅杳杳拖着百里貅去看蘑菇。
被妖人当做住所的蘑菇叫月下铃。它们结出的果子像一颗铃铛, 落在哪里就会长出一颗蘑菇, 是只有北域深处才有的奇幻植物。
一朵蘑菇里一般只住着一只妖人,傅杳杳和百里貅身高体长,尽管眼前这朵月下铃比她见过的所有蘑菇都要大, 但两人钻进去后还是得蜷缩在一起。
密闭的空间总让人觉得安全感十足, 傅杳杳蜷在百里貅怀里, 好奇地伸手去摸像萤火虫一样散发微光的菇伞。这一刻世界静寂, 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
百里貅起玩心踹了一脚,月下铃像橡皮胶一样往外凸出一个脚印, 弹回来的时候发出“啵”的一声。
傅杳杳觉得这太好玩了,也捏着拳头捶上去,触感又软又黏,“啵啵啵”的声音不停响起,她在他怀里笑作一团。
百里貅:……
真有这么好玩吗?
于是漂亮的月下铃像肚皮里装了两个顽皮的孩子,一会儿凸出一个脚印,一会儿凸起一个拳头,菇伞随着笑声在光芒中微微摇摆,有如母亲的轻抚。
气温渐渐升高,狭小的空间里都是两个人交缠的味道。傅杳杳听到他平静的心跳,在这不可多得与世隔绝的时刻,他不怒不恨,好像只是这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员。
她贴着他心口,突然有些怅然:“好想一辈子都住在这里。”
没有仙魔不死不休的争斗,没有背负的血海深仇,像碌碌无为的凡人一般宁静地过完这一生。
百里貅嗅着她头发,很平静地说:“等我杀完最后那几人,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以前他想要毁灭一切,什么无不无辜,在他眼中不过都是死物。可如今他已经见识过人间的袅袅炊烟,仙门的纯真忠义。
她喜欢这个鲜活的世间,他便为她留下来。
识海里那股无法消亡的仇恨似乎感受到他的想法,不甘心地咆哮起来。可慢慢扩大的那片绿洲坚不可摧,它被逼得一退再退,只能不甘心地盘旋在仅剩的边缘之地。百里貅站在这绿洲边缘,冷笑看着它扭曲挣扎,却再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穆音的仇恨从来不是他的仇恨。
她想要三界为她陪葬,忘了这世上还有深爱她的人。
傅杳杳突然问:“穆音还有亲人吗?”
当年的仙灵根天才,仙试魁首,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不可能没有背景,至少,她的师门呢?
百里貅埋在她颈窝,像睡着了一样,声音很淡:“穆音的父母曾是玉鼎派的掌门,后来穆音突然消失,他们遍寻三界都没有找到女儿的踪迹。彼时恰逢穆音母亲渡劫,因痛失爱女,她心神不稳,天雷落下之际渡劫失败,魂飞魄散了。”
傅杳杳心头一酸,想到那位因为女儿失踪无法再维持修为渡劫的母亲,差点落下泪来:“那、那穆音的父亲呢?”
“穆卓义痛失妻女,他一夜白发,修为骤降,差点走火入魔,从此退隐闭关,不再过问世事。”
傅杳杳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仙门典籍:“我记得,玉鼎派如今的掌门叫穆逍,他是穆音的哥哥吗?”
“他啊……”百里貅幽幽笑了一声,傅杳杳从那笑意里听出冰冷的杀意:“他是穆卓义的养子,穆音的义兄。”
穆逍这个名字一出,识海里那股滔天恨意再次失控,咆哮着在识海横冲直撞。
百里貅闭上眼,将这股被影响的愤怒杀意压制下去才继续开口:“穆音与他青梅竹马,自小心悦于他,但碍于兄妹身份,这份心意只有两人知道。后来穆逍利用穆音这份爱慕,将她骗进了仙门为她准备的牢笼。”
天赋奇绝的穆音死后,一直被压一头的穆逍继任了玉鼎派掌门之位,在九华仙宫的帮扶下迅速崛起,成为如今人人称颂的穆掌门。
世人赞他风光霁月,忠义仁孝,在玉鼎派一蹶不振之际独挑大梁,凭一人之力将玉鼎派发展到如今鼎盛之态。
却不知这一切的惨剧都是由他造成。
恶鬼披着人皮,享受抢来的一切荣华,也不知午夜梦回,有没有害怕过。
他该害怕、该忏悔、该被世人唾弃,死不足惜。
傅杳杳拳头捏得很紧,抬头看到百里貅的神情,愣了一下:“你已经有计划了?”
百里貅幽幽笑了一声:“很快就是穆逍的生辰了。按照仙门习惯,这一年他该大办寿宴了。”
傅杳杳皱眉:“可是他知道你会去杀他,还敢这么招摇吗?”
百里貅抬起手掌,掌心浮现一团电光雷鸣的孽气:“他们以为我的孽气消失了。”
傅杳杳恍然大悟:“所以他们不仅要办,还要大办特办,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将你引过去。”
届时提前布好天罗地网,又有整个仙门的人在此,围剿一个失去孽气的魔头那不是手到擒来?
仙门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只是被当做诱饵的穆逍很是不满,十分憋屈。上次在血鬼阵中,百里貅那番话让他最近日夜难眠,每每闭上眼总是会看见穆音大着肚子满眼怨毒地盯着他。
自从得知百里貅从阵法里逃脱后,他便没有睡过一夜好觉,修为更是停滞不前。
他本以为归元宗满门被灭后便会轮到自己,可一等再等,百里貅仿佛戏耍他一般,让他日日陷入惊恐之中,不知这把刀何时才会落下来。
这次血鬼阵围剿百里貅,让众人都清楚意识到,他对穆逍的恨意超过了其他所有人。
也对,谁能忍受被亲密之人背叛的滋味呢?
失去孽气的百里貅一旦躲进魔界不再现身他们便拿他没办法,率领仙门攻打魔界也不现实,只有用他最恨的人将他引出来,才能彻底解决这个仙门的心头大患。
从血鬼阵出来后身受重伤的穆逍本想寻求仙门的庇护,没想到他们不仅不保护他,还要将他推出来做诱饵。穆逍一边怨恨他们的卑鄙无耻,一边不得不答应在寿宴到来之际宴请众仙门以此诱杀魔头的计划。
玉鼎派很快忙碌热闹起来。
明面上是在为掌门寿宴做准备,实则仙门领袖早已聚集在此为布阵围杀做准备。
这份热闹也传到闭关的穆卓义耳中,他在一个清晨走出了曾与妻女度过无数快乐时光的庭院。再次看见阳光,他眯起浑浊的眼睛,竟一时不知今夕何年。
他鼎盛时期已有化神后期的修为,可惜当年在妻子魂飞魄散后发现女儿的命珠也碎了。命珠既碎,他的女儿在失踪一年后终于不知死于何处了。于是一夜白发,走火入魔之际强断修行,导致修为急速倒退,如今只维持在元婴修为。
三百年不曾开过的院门突然打开,端着仙酿玉液经过的婢女震惊得差点摔了紫木盘。
一道灵力稳稳托住酒盘,婢女重新端稳盘子,听见对面老态龙钟的老人亲和问:“何事如此热闹啊?”
修仙之人尽管上了年岁,也绝不会任由自己的身体形象苍老至此。
婢女终于反应过来此处住的是谁,立刻跪下行礼:“弟子拜见师祖!回师祖,后日便是掌门寿诞,玉鼎派要宴请众仙门,弟子们正在为寿宴做准备。”
穆卓义晃神一刻,不知是笑还是叹:“已经过去三百年了啊。”
他拖着蹒跚的步子朝前走去。
三百年时间,玉鼎派早已改头换貌。当年他闭关前遣散了坐下弟子,将掌门之位传于穆逍后便不再过问派中之事。如今一路行来,仿佛身处陌生之地,再也不是当年由他开宗立派的玉鼎了。
派中人来人往,没有人认识这个看上去像凡人一样年迈佝偻的老人。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奇怪和疑惑,但正值掌门寿诞之际,本就有各派仙友前来祝寿,混进一些散修倒也正常。
如今的玉鼎派层楼叠榭、丹楹刻桷,犹如真正的仙境,穆卓义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走到了掌门殿。
还好,掌门殿还是当年的模样。
他修为虽已倒退至元婴,但神识敏锐,还是在第一时间感知到紧闭的殿门后有许多道强大的气息。穆卓义站在阶前打量这座他熟悉无比的殿楼,三百年的时间没能改变它的恢弘,也没能淡化他心中失去妻女的痛苦。
一路过来日新月异,只有这掌门殿饱经风雨仍如老朋友矗立在原地,日光倾覆下一片阴影,好像它低下头在和他打招呼。穆卓义一时悲从中来,跪坐在殿前嚎啕大哭。
哭声传进正在商议诱杀魔头的掌门殿中,几人面色不虞:“何人在此大声喧哗?”
穆逍因为在寿诞之日被推出来当诱饵本就满心愤怒不满,如今听这哭声更是烦躁,一道尖锐的神识毫不客气地挥出去。他这三百年修为大涨,前段时间刚步入大乘期。
本意只是想给对方一个教训将他赶走,倒也没有用全力,孰料这一击犹如鱼入大海,竟被对方悉数化去。
这一神识碰撞间穆逍蓦地感应到一道久违的熟悉感。他八岁在一场寒冬雪灾中被穆卓义救下,此后便一直由穆卓义悉心教导,教他修行,传他功法。
他对穆卓义的气息无比熟悉,此时意识到殿外痛哭的人是谁,一时失控,猛地站了起来。
神识相撞,穆卓义自然也知道殿内的人是谁了。他抹干眼泪,怅然地走上台阶,推开了掌门殿的门。殿内一众惊讶的面孔悉数落入他眼中,都是一些熟悉的旧面孔啊。
穆逍身形晃了一下,很快稳住,疾步走过来:“义父!你怎么突然出关了?”
穆卓义看着自己这位丰神俊逸的义子,三百年过去,他竟已看不透他的修为。想到这些年他将自己留给他的这个烂摊子发展得如此蒸蒸日上,一时之间情难自已:“逍儿……”
——“竟是穆掌门!”
——“三百年不见,穆掌门竟已苍老至此!岁月磨人啊!”
——“当年的打击对穆掌门太大,唉,本是一对神仙眷侣,爱女又如此出众,真是造化弄人。”
——“穆掌门,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在场都是如今仙门可与百里貅一战之人,他们有些人并未参与当年穆音之事,看见穆卓义自然是真情流露。可那些心里有鬼之人难免别扭,毕竟穆卓义一家的惨剧是由他们一手造成,看见他如此老态龙钟的落魄之样,愧疚没几分,难堪倒是真。
特别是穆逍,近来常常被穆音厉鬼索命一般入梦,此时乍见穆卓义,更是心慌:“义父,你怎么出关了?有什么需要你传信逍儿便行,怎么还亲自出来了?”
穆卓义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我也不知道,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突然就醒来了。”到底曾是一派之主,很快恢复如常,眼神也清明起来,看见在场许多老友,心中畅快不少:“三百多年,也该出来了。”
有人喝道:“说得对!有穆掌门相助,我等对付魔头又有了一份胜算!”
穆卓义惭愧摆手:“不敢,我如今已退至元婴修为……”他顿了一下:“什么魔头?”
穆逍在他旁边坐下,不动声色地和九华掌门越千山对视一眼,越千山投来一个不必忧心的眼神。
等众人将大魔头百里貅的光辉事迹悉数相告后,穆卓义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短短三百年,魔界竟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凶残弑杀的魔头。他沉声问:“可知他是何来历?这千年万来魔界与我仙门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有所冲突也不过小打小闹,并无深仇大恨,这百里貅何故一来就灭人满门,还总是屡屡杀我仙门弟子?”
他这话把当场之人都是问得一愣。
好像从没有人问过,这大魔头是何来历。
他就是凭空冒出来的这么一个人,大家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灭了归元宗满门。于是从那之后他便被冠上凶残嗜杀之名,仿佛为他之后种种行为都找好了理由。
他本性如此,生来就是仙门大敌,就是要与我们不死不休。
可……仙魔两界自古对立,从没有哪一任魔尊如此疯狂和仙门作对过。众人回忆百里貅每一次的露面,突然发现他都是一副恨不得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模样。
好像……和仙门有着无法消解的血海深仇。
见众人面面相觑,穆卓义也是一愣:“你们竟不知他来历?”
穆逍猛地站起身:“管他什么来历,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义父,你闭关太久,修为也不稳定,还是不要操心此事了。”
他掌门气势拿出来,穆卓义对这个义子全心全意,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出现影响到他,于是默然一点头,不再干涉,只听他们商量如何布阵诱敌,偶尔提供一些建议。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修仙界众人齐贺玉鼎派。
大多数人都知道,此次祝寿是假,诛魔为真。这会是一场死战,许多人会殒命于此。但为了仙门大义,为了黎民苍生,许多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从清晨开始天气便很清朗。
玉鼎山上红绸飘扬,仙乐齐奏,一派热闹喜庆。若没有魔头,这该是一场真正盛大的寿宴。可是仙酿玉液珍馐美馔摆满了案桌,却无一人动筷。仙女羽衣飞扬翩翩起舞,也无心观赏。
所有人都脸色沉重,警惕又紧张地望着天空,等待着某个人突然出现。
穆逍按着自己的法器,是一副随时发作的姿态。穆卓义坐在他旁边,看见他脸色难看,不停有冷汗从鬓角滑落,也不由紧张起来。这魔头真有这么大的威力,竟把他这义子吓成这副模样?
他伸手想握住穆逍的手告诉他不要紧张,孰料刚碰到穆逍手背,他便反应很大地避开了。
看见穆卓义投来关切的眼神,深吸一口气道:“义父,你要不还是回去吧?你修为太低,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可能会受伤。”
穆卓义很是坚定:“就算我是废人一个,今日也必须与仙门共进退。”
穆逍有苦难言,但说多了又恐他生疑,只好随他。
日头渐渐升到头顶,又渐渐西落,众人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又累又疲,席间渐渐出现小声的交谈。眼见众人有所松懈,越千山凝声喝道:“魔头随时可能出现!不可放松警惕!”
有人迟疑道:“越掌门,百里貅明知我们设下陷阱在等他自投罗网,万一他不来了呢?”
越千山厉声道:“他一定会来!”
这话刚落,青天白日之下,一阵大笑犹如狂风袭遍四方:“越掌门真是了解本尊啊。说得没错,这等盛事,本尊自然要来。”
狂风掠过,云层离散,静谧的空气犹如被撕开一道口子,只是眨眼之间,一头巨大雪白的妖兽从半空一跃而下,威风凛凛地落在了宴席之间。
百里貅高坐在妖兽背上,怀中还抱着一名羽衣翩飞的少女。
他眸色淡淡扫过神情大变的众人,在他们有动作之前,漫不经心抬起手掌。
轰的一声,三千孽气浮于掌中,电闪雷鸣间带起惊天动地的力量。
那缠绕孽气的手指指了不可置信猛然起身的越千山一下,幽幽笑道:“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