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玉洛已经全然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若说子熙还只是当初那个无法聚灵修炼的玉清天十三弟子,那么,上两世的记忆确实与她并无太大的干系。
凡人在投胎转世之前都会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所有前尘往事皆已抛入忘川,轮回后自然可以无累无赘,白纸一张。而她呢?抽了神脉、丢了神心,又毁了神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凡人的轮回转世又有何不同?
也正因如此,想要将那段归属于神女的记忆陈封,凭玉洛的半神之身,可以说是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至少在元始天尊自作主张前的四千三百载里,子熙仙子的记忆从未出过任何的差错。
但,天命自有安排,万事皆有变数。自她从冰骨聚魂扇中脱身而出,神魂俱全时,骨血里便已然打下了神女的戳记,就再也不能说是与神女的记忆毫无瓜葛了。
而从赤瑛和离凰出现的那一刻起,更准确的来说,是从子熙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的那一刻起,所有基于此目的的在意、试探和追究,就发展成了滋养神识破土而出肥料,对此,他不得不耗费更多的心力来维持封印。
封印只是暂时的。随着子熙体内的混沌之力越发的强劲,神识也会逐渐苏醒,而他所下的一切禁制都将被削弱。
溃散是必然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这个道理,玉洛从选择并且踏上这条路的起初就已经明白了。更何况,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已经注定了他无法瞒住她一辈子。在他生死魂灭的那一日,所有的禁制都将失效。
而他想要做到的,也只是推后神女苏醒的时间而已,尤其是在有礜鸩之毒雪上加霜的情况下。
这一场触动封印的灵力波动将他猝不及防的拽回了早已覆灭的上古时期。置身于神女的记忆之中,作为一个不会被察觉的、并不真实存在的旁观者,玉洛一时之间可谓是五味杂陈。
当他希望她能以子熙仙子的身份一世无忧时,诛魔阵却发生了异动,还将她卷入其中。然而,就在他怨怼天意弄人的时候,上苍却又赐予了他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让他得以再见为神时候的柒熙,重回他珍之重之的过往。
这狠狠打上一巴掌之后再给颗甜枣的行为,究竟是补偿?还是恩赐?
遥想十万年前,他第一次怀着忐忑且激动的心情踏上神山之时,神女将好二百岁,理应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但在她的身上,上古神祗的姿态已初具雏形,一言一行皆有了章法。
于是,他只当神女与其他诸神一样,心怀大爱、顺应天命,从不拘泥于一人一物,所以,碣石山下、绳水之畔,当她对一条蒲夷小兽伸出援手之时,他才会那般的吃惊。
而今日,他在神女记忆中的所见所闻却是完全颠覆了这个看法。
旁观二百岁前的神女,见她救过困在山崖上无路可走的麋鹿,也见她救过受历天劫后奄奄一息的虎妖,救过得了疫病后浑身溃烂的凡人……生灵在她的眼里并无不同,她尊重它们的发展与消亡,但她也会悲悯他们的不幸遭遇,即便知晓此乃天意故意为之,也控制不住的偷偷出手干预。
至此,玉洛才终于明白了神女对待离凰的态度。从前,他也和旁人一样,以为这只活泼机灵的小凤凰是神女此生唯一的例外,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存在。但如今看来,他自己才是那个唯一的例外,才是那个最幸运的存在!
因为,她救过许多的生灵,却唯独只对他一人,俏皮的说了那句“千万要保密哟”!
明白过来后,玉洛心内百感交集,其中叫嚣得最厉害的,是那后知后觉的喜悦,以及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小神女自以为将一切瞒得严实,但其实父神都知道,只是体念她用心良苦而未曾点明罢了,毕竟年岁尚小,且有的是时间和功夫慢慢教化。直到,南荒传来异动,魔族野心渐显。
那日,在外奔走了许久的父神一回到神山便命人将小女儿给抓回了神殿。小神女刚从海里出来,发梢还未烘干就被提到了父神的面前,父神望着她一身的狼狈,轻叹一气,终于还是将责备的话尽数咽了下去,只道:“也该给你选个坐骑了。”
闻言,小神女不由的就想起了那只被困在陷阱里,刺毛咧嘴的小麒麟兽。
“我还小,不需要坐骑。”
她蹭到父神的案前,双手扒着桌面,故作委屈的控诉道:“其实父神就是想在女儿的身边安插眼线,好把女儿的一举一动都了解清楚。”
“何需眼线?”父神掀起眼皮看了过去,并无半分遮掩的反问道:“你的一举一动,我什么时候不清楚了?”
这话并非是追究,却听得小神女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尚未烘干的海水沿着发梢悄无声息的滴落,父神眼见着水珠晕染开了绢帛上刚写下的字,也并未出言责备。
看了这段记忆的玉洛不由的轻声笑了,尤其是在瞧见她心虚的移开眼睛,绞着手不敢答话的时候,眼底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宠溺,几乎能将那小小的人儿整个淹没。
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小神女的头,却另有一只苍劲有力的手穿过了他的虚影,落在了她湿漉漉的发顶之上。
“玄龟族出了个公主,与你年纪倒也相仿,让她与你作伴可好?”
父神一面说着,一面施术将女儿那一身的狼狈抹干净。
闻言,小神女却是瘪了嘴角。
她索性将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桌面上,一副兴致怏怏的模样,嘀嘀咕咕道:“我才一百岁,而她都一千多岁了,这也能叫年纪相仿?父神怪会找借口的。”
听这声埋怨,父神不禁哑然,很是愣了一忽,才找补道:“……但是她能带你下海去玩呀!”
“可我不喜欢水了。”说着,将垂在桌面上的,那重又恢复飘逸的青丝给捋到了耳后去。
父神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早已晕染成一团的墨迹,知晓女儿心中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且也已猜出了对方是谁。
“既然不喜欢水里的……”他佯装不知,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