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闻言一怔,转瞬间,目光迸亮。
她倾身,乌瞳清澈如泉,惊喜之色全无掩饰:“可以吗?”
“外头的东西……也可以吗?”
在小院里,她自给自足,什么也不缺。一定要说想要的物件,自然来源于外界——那个她没去过、不能去、只存在于书中的外界。
魏玘不答,先垂目,扫向手臂。
一双小手按在他腕间,纤白,柔软,指尖紧扣他,像抓住一点希冀。而小手的主人对此浑然未觉,正仰着脸、靠近他,暗香些微浮盈。
在坠入眸海的前一刻,魏玘转眼,去看身旁的辛朗。
他道:“可以吗?”
辛朗未抬首,只称自然。
“太好了!”阿萝喜出望外。
她撤臂,掰着手指,就此启了话匣:
“我想要一只白毛鼠。阿莱是翠青蛇,可我平日只能给他吃小虫。书中说,最适合翠青蛇的食物就是白毛鼠,能让它的鳞甲长得更漂亮。”
“我还想要一只漏壶。我全靠星子辨别时辰,若是天色不好,就什么都瞧不见了。听说这是大越才有的物件,子玉,这是真的吗?”
“还有,我还想要……”
阿萝说得眉飞色舞,几乎将心念一股脑都倒给二人。譬如蔬果、干粮、鹅绒被衾等,多是些改善生活、令她与阿莱过得更好的物件。
她早就盼望多时,话到舌尖,自然脱口而出。
可还未说完,便听淡声截来——
“挑一件。”
阿萝当即愣住。
魏玘盯她,目光玩味:“要这么多,不好拿。”
说这话时,他漫不经心,却留心观察辛朗动向,瞥见人双拳一紧。
阿萝垂下头,神情失望。但很快,她又提振精神,认同了魏玘的话,只想自己要求太多、太过贪心,确实是难为了魏玘的朋友。
她想了想,道:“那我要织金锦。”
——织金锦,以金缕缠织而成,是大越独有的名贵织物。
魏玘听罢,缄默须臾,最终笑了一声。
于他而言,这是千篇一律的答案。无数人对他阿谀奉承,只为换求金银赏赐、荣华富贵。他还以为,阿萝会别出心裁、与众不同。
他真是疯了,才会高估这个乡野小妖女。
“去办吧。”魏玘只道。
辛朗得令,向近卫示意。待人离去后,他再回首,便见魏玘离开竹椅、站起身来——尽管负伤,依然笔挺鹤立,清逸如松。
与魏玘相较,他身量更高,却在此刻莫名矮上一截,更不必提一旁的阿萝了。
辛朗垂颈,又畏又敬,道:“殿、您可还有其他吩咐?”
魏玘不语,负手而立,背影淡冽含锋。
氛围倏然悬凝。三人之间,他无话,辛朗不应声,阿萝也不敢开口。
良久,魏玘才道:“把你的佩刀留下。”
……
获得佩刀后,魏玘进屋。
院内只留阿萝与辛朗,各怀其职:辛朗拜过肃王、不应再停留于此,而阿萝仍挎竹篮、本该继续去采剩余的药草。
可二人均不曾动身。唯有春风四处游走。
阿萝背着手,站在辛朗面前,乌亮的杏眼不住地打量着。
先前,她隐有觉察,知道这名陌生人总是看她。
这太奇怪了。虽然他和魏玘都是从外头来的,但看他穿着,应当和守卫、蒙蚩一样,也是巫族的阿郎。既如此,他怎么能进她的院子呢?
而且……他看她的目光里,没有害怕,只有溪水一般的温和。
阿萝架不住好奇,道:“你不怕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也在担心会从对方口中得到不好的答案。
可辛朗只是微微一笑,仍很温煦。
“我不怕你,但……”他的笑里沁出半点苦涩,“对不住。我不能与你说太多。”
阿萝摇头:“不打紧。”
能和他、和魏玘说话,她已经很开心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和子玉是朋友吗?你们玩得好吗?”
辛朗望着阿萝,看入那双稚鹿般的水眸,勉力笑着,逐一答她道:“我叫辛朗。与他……算是朋友。交情尚可。”
他并没想到,魏玘还未将身份告知阿萝。但若由他来道破,便是万万不可的僭越。
阿萝不知辛朗的心绪,看他在笑,只觉亲切和蔼。
她也笑,梨涡小巧,忽又想起书里读过的知识,惊奇道:“啊,你姓辛!”
——史书记载,巫疆九寨各持一姓,奉辛氏为王室。
“你是巫王吗?可书里说,巫王的名字叫辛诘。那,你是巫王的兄弟、巫王的孩子吗?我是不是也该对你行礼?似乎……是这样的?”
眼看阿萝提裙、将要蹲礼,辛朗连忙拦她,道:“等等。”
“我确实是巫王之子,但你不必对我行礼。在我面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萝疑惑道:“真的?为什么?”
辛朗欲言又止,半晌,才叹息道:“没有为什么。一切都凭你心意。”
不待人进一步发问,他又道:“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这句话的声量被压得很低,只容阿萝听见,显然是在刻意避着魏玘。
阿萝越发不解:“什么是‘做什么’?”
辛朗蹙眉,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方才,他听出,阿萝与魏玘昨夜同处一室。阿萝单纯如纸,要论心机,哪里敌得过魏玘?她未经人事,万不能就此被魏玘骗了清白。
若真是那样,那他纵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
辛朗忽然背脊一凉。
余光里,魏玘立于窗边,环臂身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阿萝茫然:“怎么突然僵硬了?”
辛朗咬紧牙关,只道:“无事。我该走了。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不然……朋友要动怒了。”
他俯身,本想扶住阿萝的肩膀,双手却当空划过、没有落下。
“阿萝,你记好。不过后日,就会有人来接他走。在他离开之前,你务必要保护好自己,与他保持距离,不要靠得太近。”
言罢,辛朗迈出院篱,身影逐渐没入林间。
阿萝站在原地,眨着眸,只觉辛朗奇怪得很,又好相处得很。此刻,她倒是记起采药之事,将臂间小篮一挎,往药圃忙碌去了。
院落人影不再,只有缥缈的小调迎风而起。
听见歌声,辛朗脚步一顿。
他知道这支歌谣——是《离别曲》,相传系勇士奔赴沙场前、与家人作别时所作。
辛朗没有回头,只觉鼻腔酸涩,愧怍与悲恸在脏腑翻涌。
他明白,魏玘方才的所有言行,均是在试探他与阿萝的关系。这是魏玘存心暴露给他的,既是冷酷的威慑,也是仁慈的明示。
但不论魏玘初心如何,只要待阿萝好,就是待他辛朗好。
毕竟,身为胞兄,他已经亏欠阿萝太多了。
……
采好药草后,阿萝返回竹屋,甫一入内,便被明光晃了眼。
魏玘背靠竹椅,神态慵懒,正抛接着一柄短刀。那刀业已出鞘,外柄镶有翡翠与红玉——屋内的明光,一半出自冷刃,另一半出自宝石。
分明是危险的兵器,落入他手,竟似普通的孩童玩物。
阿萝不敢出声,怕惊扰魏玘、害他受伤。
倒是魏玘先发现她,轻车熟路地擒住短刀,将之收入鞘中、拍在桌上。
阿萝见状,松了口气。
她颦眉,道:“你总是做危险的事。”
听出她话里的担忧,魏玘挑眉,五指一曲,支颐看她,道:“我只做有把握的事。”
阿萝抿唇,不接话,提篮往桌边去。
她埋头忙碌、整理药草。魏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同你说什么了?”
阿萝头也不抬:“说了好多。”
“说他叫辛朗,说他和你是朋友,说他是巫王的儿子,说我不用在他面前行礼……”
她又想起什么,才回头:“他还叫我别和你走太近。”
魏玘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小叛徒,就这样把辛朗给卖了。
他来了兴味,凝视她,追问道:“那你呢?你怎么看我?”
阿萝眨眼:“我吗?”
她开始思考,便收指,虚虚点着唇,认真想了一阵。
“我感觉,你总是在变样子,一会儿看上去很好接近,一会儿又把人推得远远的。你像狮,也像虎,有时候有像蛇,还像受伤的小犬。”
魏玘本不露声色,听她提及小犬,当即沉了脸。
他尚未发作,又听阿萝道:“但我更希望你像鸟——快乐的、自由的鸟,不用一直呆在笼子里,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见到所有你想见的人。”
阿萝转身,再度忙起来,只留给魏玘一道窈窕的紫影。
“辛朗告诉我了,你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很好,你本来也不该留在这里。”
言罢,她低头,将药草摘断,倒入药钵碾磨。
魏玘也不再开口。
竹屋内,徒留捣药笃笃,再无其余声息。
过了一阵儿,低低的响声传来——似是有人以手指叩动桌面,听着杂乱无章、分外烦闷。
片刻后,魏玘起身,走出竹屋。
阿萝转头,望着大开的屋门,迷茫地眨了眨眼。
怎么感觉……他好像生气了?
……
直到傍晚,魏玘才回屋,还带来了一卷织金锦。
彼时,阿萝正在制药,只叫他暂且将织金锦放在桌上。待到入夜,她终于结束,才洗净双手,坐到桌边,捧起锦缎查看。
织金锦果真名不虚传,经烛光一照,映出满室金光。
阿萝爱不释手,寻了剪子,照着心里打好的形儿,再度忙起裁剪来。
魏玘也坐于桌边,又在丢刀,并未注意阿萝。
他恢复了寻常的冷脸,黑眸如积深冰,仿佛先前的躁郁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
冷锋凛冽,割破金光,刺得阿萝不好受。
她放下裁好的布,抬手半挡眼帘,道:“子玉,你晃着我了。”
魏玘停了动作。
阿萝不知他为何爱玩刀,奇道:“你今日怎的不看书,一直在玩这个?”
魏玘盯着刃沿:“为了等人。”
阿萝一怔:“还有人要来吗?”
不知为何,于她而言,有人造访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此刻,她莫名高兴不起来,甚至……为此而呼吸收滞、心跳加速。
魏玘并未答话。
晚风在吹——鼓动树林,沙沙环绕,撕碎婆娑的月影。
他掀起眼帘,低声道:“进去。”
进哪里去?
阿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偌大个竹衣柜。
魏玘的声音比夜色更沉:“快,进去。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