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殿下、随侍……陌生的词汇纷至沓来,令阿萝尤其茫然。
她怔立,搜索学过的知识,却毫无所获。屋里与大越有关的书籍,不外乎诗词与传说,对越国的现状、乃至越巫两国的关系并无记载。
肃王是什么王?殿下又是什么?而且……随行回京?
个中关联隐约打通。
阿萝抬眸,忽略杜松,看向不远处的魏玘。
魏玘冷然傲立,伫于火光之中,五官清俊如初,却胜寒冬料峭。晚风猎猎,卷动他一袭黑袍,金光流溢,气势迫人如刀。
从始至终,他都注视着她,眸深似潭,目不转睛。
有别于阿萝的懵懂,魏玘泰然自若。
他已作出决断,要将她带回上京,定然不容置喙,也不介意多等她一阵——尽管昨夜,生出如此心念时,他自己也十分意外。
怪异吗?是很怪异。这是他第一次想将一名女子留在身边。
从前,高门贵女争妍斗艳,他连一眼也无心舍予。可如今,与阿萝相处不足十日,他竟毫不厌烦,甚至……觉她天真乖巧、蠢笨可爱。
今晨时,魏玘思考过这一切的缘由。
是因阿萝清丽出尘、身有暗香?可他曾见美人无数,也曾厌脂香入骨。
他后来明白,这一切只是因她太不同、太纯净、太纤弱。她痛他所痛,苦他所苦,有双无瑕的眸,凝他时总泛着柔波,和她的心一样澄澈。
若说阿萝是张白纸,那如今,他要捉住白纸、尽情书写。
他给过她选择了,不是吗?他分明听到她说,她是为照顾他,才留在此处。
所以,魏玘等——她从不曾出过院子,料想也并未见过如此场面,总归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可魏玘越冷静,杜松就越烦乱。
他受命来请阿萝上马车,本只是轻松的传令活计,怎知对方呆若木鸡。
这还真是稀奇。依他看,且不说巫人女子身份卑微,哪怕是名门闺秀,能被肃王相中,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自当感激涕零,怎会如她一般怔愣。
该不会是太过惊喜、听得人傻眼了吧?
思及此,杜松笑道:“嗳,您没听错。肃王殿下要带您到上京享福去了。”
这话落入阿萝耳中,算是坐实了魏玘的身份。
她惊讶,也困惑——魏玘是肃王,与巫王有相似的称谓,应当也是很尊贵的。可他为什么要带她走呢?她不能离开这里。
眼看阿萝仍未行动,杜松脑仁干疼,唯恐交差不能。
他计上心来,悄然垂手,用力一掐腿侧,蹿出几滴泪来,小声道:“阿萝娘子,您快随小人走吧。您再不走,殿下定要责罚小人了!”
阿萝正迷茫着,被杜松一吓,顿时惊慌失措。
“责罚?”她道,“他为何要责罚你?”
她读过不少故事,知道责罚代表着一人对另一人的惩处,总归是受罪的。可这段日子,她与魏玘相处,只觉他不像是坏人,不应让人受罪。
听她关心,杜松又哭道:“小人办事不力,自然是要罚的。”
“殿下命小人请您随行,您不来,殿下自不会罚您,准得罚小人了。”
阿萝越听越糊涂:“可我不去,他罚你作什么?”
她不明白,为何她不跟着走,就会有人因她而受罚。况且,她思量再三,都想魏玘心思不坏,断是作不出为难人的事、不会胡乱罚人。
杜松愣住,被阿萝古怪的提问绕住,思索半晌,正要解释。
却听阿萝道:“子玉。”
杜松身子一激,回头看去。
果然。魏玘已来到屋门前,身形颀挺,蟒袍墨沉,清贵之气分外逼人。
他道:“怎么?”
贵主已至,杜松连忙退开,不免飞快瞟了阿萝一眼。
——子玉,是魏玘的表字,由当今圣上亲拟。凭魏玘的地位,旁人从来只敢尊称他殿下。这巫人女子竟敢如此僭越,纵容可见一斑。
阿萝仰头,看着魏玘,莫名有些紧张。
“你会责罚他吗?”是指杜松。
魏玘眉峰一挑,不答,只将视线聚向僵硬的少年。
杜松心如死灰。他万万没想到,这出苦肉计非但没有成效,反而引火烧身。
“殿下恕罪,小人领罚!”
才说完,杜松咬牙垂首,径自掌起嘴来。
“啪!啪!”
夜露深浓,除却燃烧的火把,只听见这一击高过一击的巴掌声。
魏玘淡淡收回目光。
阿萝看得心惊肉跳,不禁后退一步。
她无法理解,先前还在好好说话的人,突然就打起自己来了。而且,杜松似乎很怕魏玘。她也有过类似的恐惧,但那一次,是在他掐住她的时候。
此刻,魏玘没有掐住杜松的脖子,却好像随时能将杜松的性命夺走。
“呼——”劲风吹过。
火把摇摆夺目,惹得阿萝顺势望去。
她这才发现,院外人远比十三年前更多,守卫也在其中。可不一样的是,今夜的人们神色敬畏,无论身处何方,都低眉垂首,朝向同一个目标。
那目标正是魏玘。他似于明光中出世,如受万人敬仰。
在人群后方,阿萝看见了辛朗。
他是巫王之子,却与其他人一样恭敬。独在她视线投去时,他抬头,与她对视刹那,嘴唇几乎绷成一线,神色似是焦急,又似是不舍。
“不走?”低声递来。
阿萝回眸,又撞入魏玘漆幽的眼里。
他眉宇松展,双目有笑,碎星似地凝聚着——这倒像平时那个不让她害怕的他了。
阿萝心绪渐平,摇头道:“不走。”
魏玘瞰她,良久,才勾唇。
方才,他留心她的视线,知道她曾看向守卫。在他看来,这可以理解。她在院里待得太久,处处受守卫桎梏,如今要走,难免心生恐惧。
他只道:“别怕。”
有他在,她确实不必怕。
“本王要带你走,谁敢拦?”
话音刚落,阿萝手腕发紧。尚不待她反应,她已被魏玘牵住,走向院篱。
阿莱似被二人吓着,身子一藏,当即钻往阿萝臂上。
魏玘大步流星,毫不拖泥带水。
眼看木围栏越来越近,莫大的恐惧霎时袭来,将阿萝包裹其中。
“子玉!等等!”她挣扎。
她不能走——她绝不可以离开这里。
可魏玘指掌如鹰,力道不由分说。任凭她百般推搡,仍无法撼动他分毫。
阿萝急得泪水乱淌,只觉自己如临刀尖,每踏出一步,都痛苦万分。
“咚!”木栏被踢翻在地。
阿萝惊慌,紧闭双眼,着力去掰魏玘的手腕,却毫无作用。
“我不行。”她呜咽着。
“不行,当真不行,不可以这样的。”
“若我走了,我会……”
会什么呢——会酿成灾祸,会带来厄运,会湮灭他人的幸福,会让巫疆面临大难。
这些话,几乎抹去她存在的价值,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魏玘的步伐停下了。
他松手,沉默片刻,才道:“睁眼。”
阿萝没有动。她绷紧背脊,僵立原地,身子颤得厉害。
魏玘不再开口。
阿萝甚至听不到他的气息,只能听见火把燃烧时的哔剥声。
再无响动——没有任何动静。
阿萝慢慢睁开双眸。
面前,是一条悠长的林路,停着两架书里见过的马车,还有不少兵士驻守。
她发觉自己已经离开,回过头,便看见木栏损毁、小院僻静。从前的一切,甚至连带站在门边的杜松,都被她抛在身后。
没有地动。没有山摇。没有任何异常。
她就站在院外,所有人安然无恙,包括身为巫人的辛朗与守卫。
阿萝恍惚了。
两道暖流夺眶而出,又辣又痛,打过她脸颊。
万籁俱寂之间,一袭宽大的墨袍裹上来,残存体温,沉香淡淡。
她被人揽入臂弯。
在凌乱的夜风里,阿萝放声大哭。
……
阿萝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登上马车的。
她朦胧听见,魏玘说了什么。随后,便有不少人前去忙碌,拾起她放在门边的包裹,带走她院落内的药草与鸡羊,收拾她竹屋里的物件。
再之后,她哭的太凶,头疼得厉害,便没了记忆。
返回上京的前半程,阿萝浑浑噩噩。
她好像迷失魂魄,直到三日过去、马车越发逼近上京城,才终于蹦出第一句话。
“巫疆出事了吗?”
杜松坐她对面,听得莫名其妙。
这几日,他领肃王命,在马车内照顾阿萝起居,连带伺候那条青蛇。怎知阿萝失魂落魄,怎么喊都不应,什么事都要他帮衬,害他忙得不可开交。
更不必提,他还曾被阿萝无心卖过一回。
杜松本不想理她,却碍着魏玘的颜面,仍道:“阿萝小娘子,您只管放心,巫疆风调雨顺。”
阿萝怔怔,滞了好一阵,点点头。
得了杜松这句话,她才感觉,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若说从前,她甘愿受囚院中,是为全巫疆万千族人的幸福;那如今,蒙蚩的告诫与守卫的戒备,都已被她的行为所打破。
她没有孽力,也并不是灾星。哪怕她离去,也不会为任何人带来痛苦。
阿萝垂首,轻声道:“谢谢你。”
杜松扬眉,咂嘴,没应声。
阿萝振作精神,抬头打量起自己身处的马车。
她曾在书里见过马车的模样——四四方方,像个古怪的盒子,有几匹马在前头拉着跑,而这盒子上有窗,只将帘一撩开,便能瞧见外头的模样。
如今,她已不是孽力之身。曾经可望不可即的风景正近在咫尺。
她也很好奇,从院落到上京,沿途会是什么样子。
阿萝环视四周,在壁上找到一扇木窗。
她抬手,按指其上,依着从前开窗的动作,试图向外推动。
可木窗纹丝不动。
阿萝一讶,还当是自己发力的方向不对,转腕又推,却依然毫无成效。
杜松抱臂,看向阿萝,似是觉她好笑。
这扇窗,曾被他亲手卡死锁扣。不论她如何推动、怎样发力,都绝不可能将之打开,更不可能容她探出头去、窥探外头的风景。
杜松的所作所为,并非空穴来风。
他靠着车壁,优哉游哉地,想起肃王亲口说出的命令。
——无论如何,藏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