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二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阿萝站在原地,再度向守卫的方向望去。
目之所及,不存人影,唯有木栏横斜、月色如泼、树影翕动——曾经的阻隔荡然无存,只需迈过不远处的院篱,她就能离开这里。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更是她幻想过数次的场景。
在阿萝身边,魏玘不露声色。
这件事,虽是他权势所及,但他原本无心干预。他只想,自己是此地的过客,不会在巫疆逗留太久,既然迟早要走,理当痛快利落。
可她分明无罪,只因祭司愚昧,方受无妄之灾,令他无法袖手旁观。
他已给出如此提示,哪怕她再是痴傻,也不应错失良机。
如魏玘所料,阿萝很快付诸行动。
她挪步,越靠越近,来到木栏前。不知何时,青蛇也游走出屋,紧跟她身后,似要与她一起闯过这形同虚设的屏障。
魏玘不动,凝视她,目光淡淡,刻过她纤小、瘦弱的背影。
阿萝攀上篱栏,向外探出半身。
随后,她仰颈,肩膀颤了一刹,便恢复平稳,像是深深吸过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不能走。但这就够了。”
阿萝的声音很淡,像一片云,比晚风更缥缈。
“站在这里、向外看一看,就够了。”
她并未忘记,她的父亲告诫过她,一旦她离开院落,会为整个巫疆带来灾祸。
在书里,她曾读到,有万千巫人居住于巫疆。与他们相较,她形单影只、如此微渺——微渺到她愿意终生受困,以全旁人幸福。
而且……
阿萝回眸,遥望双臂环胸、立于后方的男子。
二人相隔不远,却被月光横截两边。他位处清辉之下,而她身临树影之中。
纵有阴翳,魏玘依然看见,阿萝唇角上扬,双眸盈光。
“我还要照顾你呢。”她道。
“虽然你后日就要走了,但你伤势未愈,身旁离不了人的。”
阿萝转身,背手,走向魏玘。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首瞧他,认真道:“子玉,若是我就这样走了,你该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魏玘不答话。
又一次,又在月下,他打量、审视、端详她。
她依然白皙,依然灵秀,依然娇憨。此时此刻,那双净澈、乌亮的杏眼凝视着他,仿若明泉,镌着二人共度的每一轮明日。
魏玘的手指按在上臂,愈发紧扣。
他转目,不再看她,只道:“你想清楚了?”
问声冷沉,字句如冰,气息间却滚烫沸热,如在火里拨弄。
“此时不走,自此之后,你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阿萝听罢,有些困惑,稍作思忖,又恍然。
守卫的昏厥只是一时,总归要醒来,且有过遇袭的遭遇,兴许会有更多人来看守她。如此看,今夜确实是她最后的机会。
虽然她不聪明,但这点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她只是决心未改。
阿萝抬眸,对上魏玘黢黑的眼瞳,口吻坚定:“我知道的。”
怕他仍不相信,她又道:“我要留下来。”
为了巫疆的安宁,哪怕再留她许多、许多日,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魏玘不语,紧盯阿萝,眸光沉炽。
迎着他的注视,阿萝隐约发觉,他的双眼似乎比从前更明亮了。可她尚不及读出其中的情愫,那对眼眸就转瞬即逝、挪向了一旁。
下一刻,阿萝的手腕被牵住。
魏玘拉住她,话语淡泊,几乎弥散风中:“既然无事,与我看看月亮。”
……
二人一前一后,走向竹屋。
阿萝跟着魏玘,步伐踉跄,手腕也微痛。她不知魏玘为何走得这么快,手还这么使劲,指掌锁住她,好像生怕她逃跑似的。
真奇怪,他又不是看守她的守卫。
可阿萝不敢挣扎。她怕扯到他伤口,只好道:“子玉,你捉疼我了。”
话音刚落,腕间力道陡然僵硬。
魏玘的眉峰拧蹙刹那,很快与五指一并松开。
他本欲道歉,话语已到嘴边,却只字未提——他是大越的皇子、权势滔天的肃王,成长至今,从不曾与人说过抱歉二字。
阿萝并没有注意到魏玘的变化。
于她而言,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又记起今夜的打斗,便想他兴许是害怕、心里没底,才会不经意间捉她这样紧。
对了,打斗。那个黑衣人跑去哪里了呢?
阿萝转眸,循着对方逃走的路径,望向窗边。
几点猩红分外明晰。
她一惊,下意识去抓魏玘的手,忙道:“那、那不是……”
魏玘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我。”
那是黑衣人留下的血迹。方才,他在对方右手背处划了十字,以供日后追查。
阿萝长叹:“那就好。”
她颦眉,忖了村,又道:“子玉,我好像病了。自打你来了,我就总是大惊小怪。”
魏玘挑眉,看她,似是对这番说辞有些意外。
最终,他笑了一声,道:“你去翻翻医书,看看这病能不能治。”
阿萝深觉有理,点头道:“那我回去就找。”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竹屋边。
魏玘寻了干净的位置,与阿萝并肩,背倚竹墙,一同坐于月下。
阿萝抱膝,仰望那轮玉似的圆盘。
这并非她头一回赏月,但身边人不尽相同。上次是蒙蚩,这次是魏玘。
此时此刻,谁也没有开口。
在一片静寂之中,阿萝浸在水似的月煦里,莫名想起生辰那晚。
当时,她跪在枫树前,祈求蝶母,能一佑巫疆、二护蒙蚩。而那第三个心愿,她还来不及许下,就被突然而至的魏玘打断。
如今想来,蝶母或许早就知晓了那个未说出口的愿望。
——求蝶母恩赐我一位朋友,能与我说话,告诉我外头的事。
只可惜,她的朋友很快就要走了。
“为何叹气?”魏玘忽道。
阿萝茫然,道:“我叹气了吗?”
确有一息细细的哀叹,连她自己都没能觉察。
魏玘嗯了一声。余光里,青蛇爬来,被他垂手接应、缠往指间。
他道:“今夜不问了?”
谈及提问,阿萝忙道:“要问的。”
她拢膝,正要唱歌,却听魏玘先道:“不必。”
阿萝一怔,侧眸看他,见他面色冷冽如初、宛如初春冰河,一时弄不懂他的意思。
魏玘没看她,只低眉,目光匆匆,扫过蜷在掌中的青蛇。
他道:“不必唱曲。今夜准你随意提问。”
阿萝又惊又喜。
她点头,开门见山,道:“大越的天与巫疆的天,是一样蓝吗?”
魏玘道:“是。”
阿萝又道:“那云呢?云也是一样,高到令人摸不着吗?”
魏玘道:“是。”
阿萝轻轻啊了一声,道:“我读过越人的诗,是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1]’。可海与云明明是两样物件,怎可同日而语呢?”
魏玘勾唇,似是觉得这问题好笑。
他道:“形似而已。云若海,海如云。一者在天,一者在地。你瞧见了,自能明辨。”
阿萝似懂非懂。
不过,魏玘的阐释倒令她记起别的问题——
“子玉。”她道,“这天下很大吗?”
这个问题,她曾经想问蒙蚩;可没等她问出口,蒙蚩就先离开了。
魏玘不答,抬首睨她一眼,才道:“不过尔尔。”
阿萝不解:“尔尔是多大?”
魏玘把玩青蛇,漫不经心,道:“股掌之间。”
这话,他说得不假。他有心夺储,未来应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2]。如是他所愿,哪怕天上摘星、水中捞月,也当如探囊取物。
阿萝抿唇,道:“你骗人。”
“天下怎会这么小?光是我瞧见的天与地,都好高、好广、好远了。”
“不过……”阿萝话锋陡转。
她转头,望他,眸里凝着星,恳切道:“就算当真那样小,我也想你能随心所欲。”
魏玘闻言,神色一滞。
半晌,他站起身,扭头向屋门走去。
阿萝的声音自身后追来:“子、子玉?你怎么走啦,不看月亮了吗?”
魏玘背光,不见月色,得以藏起微红的耳。
“睡了。”他只道。
……
此后整夜,与之后一日,生活照旧。
期间,辛朗又来了一趟。因魏玘尚未离去,他也不敢走远,又听守卫禀过杀手一事,特来向魏玘请罪,并将院内守卫统统替换。
彼时,阿萝正在整理行囊。
透过窗,她看见魏玘与辛朗位处院内,一人站、一人坐,与先前交谈时尤其相似。
可她只看过一眼,就低下头去。
算计时辰,魏玘今夜将离。虽然织金锦被毁、香囊没了希望,但她还能给魏玘准备药草与干粮,备在路上吃,既能少痛些,也能少饿些。
极突然地,她想到蒙蚩——若是当初蒙蚩走时,她已经长大,是不是也能帮他收拾行囊?
答案无从得知。
阿萝只能收起愁绪,继续忙碌,直至日薄西山。
整个白日,魏玘都待在院内,并未进屋,也不曾与她说话。
待到整理末了,阿萝只将行囊放在门口,便合上窗、关好门,独自躲在屋内。
说到底,当真与魏玘分别时,她是不愿受的。她已预先做过多次设想,可要送他走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掉一块。
阿莱似是知她感受,缠在她腕间,将脑袋挨在她指尖。
没过多久,地面震颤,似是有大批人马自远方赶来。
阿萝坐在椅上,勉力不去注意外面的响动,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阿莱的头。
有人在说话,纵使门窗紧闭,依然穿音入耳——声量不高,魏玘的声音夹杂其中,是她不懂的语言,口吻却如常冷淡。
再之后,屋外骤然沉寂,唯有一阵细碎的足音在接近。
“咚咚咚。”木门被叩响。
阿萝怔住,与阿莱对视一眼,起身应门。
敲门人是名少年,着了越人服饰,面带笑容,看上去十五六岁。
在他身后,是憧憧的火光、与乌压压的人群——许多人围住了小院,火把高举,银甲森明,竟将浓沉的黑夜照得亮如白日。
魏玘受人群簇拥,颀长,高挑,披着黑金蟒袍,眉宇傲睨,锐不可当。
他凝望她,眸光幽深如潭。
“阿萝娘子。”
一声呼唤突兀传来,夺回阿萝注意。
面前的少年向她抱拳作揖,说着巫语,不算利落,却足以让阿萝听懂。
“小人杜松,乃肃王随侍。”
“特传肃王殿下亲命,请娘子随行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