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朗二字入耳,魏玘双目一眯。
他唇角愈扬,上下扫视阿萝,眸光温度渐失。
“找谁?”魏玘道。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不忘添上一句。
“本王没听清。”
不过七字,冽如冰风,刮得杜松心惊胆战。
他懂巫语,又在府内侍奉已久,自然明白——此话乍听宽和,实乃肃王动怒前兆。可他不知内情,一时也猜不透个中缘由。
阿萝并未觉察魏玘的情绪。
她只当他真没听清,便依言,重复道:“辛朗。”
“子玉,我想找辛朗。”
魏玘不应,眉峰一扬,凝视阿萝。
从前,她寒苦清贫,只着蜡染麻裙,不称半点秀丽。如今,她金钗钿合、珠翠罗绮,满身华裳皆是由他所赠。除了衣裳,他自然还能给她更多。
只要她开口,他就不吝于回馈她的心意。
岂料她丹唇轻抿、漆睫微颤,所求之事与他无关,而是为了辛朗。
他知道,辛朗重视阿萝,不仅免去她礼节,还劝告她不要与他来往。虽然他尚未查明二人之间的关联,但据此看,说辛朗钟情于阿萝,也不无可能。
现在,她求他去找辛朗,将他置于何地?
思及此,魏玘目光愈凉。
他笑了一声,口吻轻松:“好啊。先说说,想怎么找?”
阿萝欣喜,正要应答,却听他又道:
“是要本王雇个马车,去巫疆把辛朗接来王府?”
“还是要本王安排典军,送你去他面前?”
“或是驿寄梅花、鱼传尺素[1],把你要说的统统记下,本王亲自帮你递交?”
连问三声,夹枪带棒。阿萝再是纯稚,也听出魏玘语气不善。
她惊讶,也迷茫,不知他为何如此,抬眸瞧他,才发现他眉宇冷抬、唇角上翘,看似在笑,一双眼却沉黑冷郁,没有半点柔光。
“怎么?”魏玘又道,“看本王作什么。”
“本王还没问你呢。是想找活的辛朗,还是死的辛朗?”
阿萝的心霎时一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魏玘——凶戾,阴鸷,狠辣,于寥寥数语之间、定夺他人生死。
“咚!”木案陡然震颤。
是阿萝两膝发软、身躯后跌,不慎撞了上去。
魏玘见状,眉关骤紧。他别开眼,不再看她,藏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懊恼。
寻香阁内鸦雀无声。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连呼出的气息都如裹薄冰。
阿萝的身子颤得厉害,思绪也纷乱如麻。
她想,兴许是她的要求太过分,才惹得魏玘对她发火。自大越往返巫疆,路途遥远,不管叫谁去跑都会很累,她不体谅旁人,确实是有过错的。
“对不起。”她呜咽,“是我不对。”
“可我、我只是……”
她只是不想和蒙蚩错过、不想让她的阿吉担心而已。
魏玘不应。他闭目,提起一息,又缓缓吐出。
随后,他抬指,抹上阿萝的脸颊——她的泪似乎总是烫的,灼在他指尖,好似蜂蛰,令他只触碰一下,就撤回手臂、宛如逃窜。
“接着说。”魏玘嗓音干涩,喜怒难辨。
“说你究竟为何非要找他。”
阿萝抽噎着,既惊惧又歉疚。她勉力凝聚精神,将自己的想法悉数道明。
“我只是想、想找辛朗,让他帮我给阿吉留一张字条。”
“我不在巫疆了。若是阿吉回去了,看见我不在屋里,他会很担心我,一定也会出来找我。我只是想告诉他,别担心,留在家里就好。”
魏玘听罢,依然声色不显,周身的肃杀之气却在慢慢减退。
良久,他眼风一扫,瞥向杜松。
杜松立刻会意,放下木盘,向二人拜礼后,退身离开。
魏玘转目,望回阿萝,见她那双小手已将衣角揉皱,不由眉头一拧。
他沉默片刻,只道:“用膳吧。”
……
整整一顿早膳,谁也没有开口。
途中许多次,魏玘抬眸,视线扫向阿萝,口唇半张,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阿萝也埋着头,半点不曾抬起,偶尔才拾箸夹菜。
待到二人放下木筷,一桌菜肴竟像没人动过似的。
用过膳后,魏玘就离开了。
阿萝缓了好一阵儿,才终于打起精神、自情绪里脱出。
她想,既要快些做好香囊、向魏玘好好道歉,也要早日规划好行程、离开这里。魏玘已经照顾她太多,她总不能一直这样麻烦他。
于是,阿萝摇动铜铃,向闻声而来的杜松请教,该怎样才能获得地图。
杜松曾领肃王亲命,不得让阿萝离府半步,如今听她要找地图,顿时警惕心起。
但很快,他就放下心来。在上京,为了进肃王府,无数贵女削尖脑袋。这低微的巫人女子已是半只脚踏入了锦绣窝,根本就没有走的道理。
只是,放心归放心,危险的事还是不能他干。
杜松遥遥一指,向阿萝点出了藏书阁的位置,让她自己去找。
人尽皆知,肃王博闻强记,藏书颇丰。他只想,藏书阁那么大,没人帮衬,晾她也找不着。况且,最珍贵的藏书都收在大成殿,她将藏书阁翻个底朝天,也不会生出祸端。
阿萝不知杜松心思,诚挚谢他后,便向藏书阁去。
……
正是巳时,春光正好。阿萝穿过游廊,途经大成殿,来到藏书阁。
两名典军分立于门前左右,正在闲聊。
“嗳,听说杜松又领了罚,被家丞没了一月的月俸。”
“这有何稀奇的?谁叫他总是偷懒。他哪日不被罚,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爹娘都是老实人,他怎就这么贼?”
谈话间,左边的典军见阿萝走来,干咳一下,与同伴收了声音。
阿萝听不懂越语,也无心关注二人的谈话内容。她正想说明来意,却想起自己不会说越语,当即面露窘迫,干巴巴地站在原地。
两位典军眼也未抬,手中长钺一叠。
——显然是拒绝。
阿萝不知所措,正焦急着,忽听人声传来。
“出什么事了?”
回头一看,只见秦陆单手按剑,正站在她身后。
阿萝如获救星。她记得,秦陆虽是越人,但也听得懂巫语。
她道:“秦陆,我想进去找地图,但他们不让我进去。我不会说越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能帮我和他们说一说吗?”
秦陆扬眉,神情意外,道:“你怎会知道此处有地图?”
阿萝道:“是杜松告诉我的。”
秦陆沉吟片刻,道:“好。交给我。”
阿萝点头,等在原地,瞧见秦陆走上前去,与两位典军勾肩搭背,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就有人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
秦陆侧身,向她招手,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惊喜道:“谢谢你!”
她提裙,拾级而上,才要迈进藏书阁,又听秦陆在身后唤了一声。
“阿萝娘子。”他道,“若不嫌弃,我与你同去。”
“我知道何处存有地图。两人合力寻找,总比你一人更快。”
阿萝一讶:“可以吗?”
秦陆道:“自然。”
阿萝越发感激。不知为何,每回碰上秦陆,对方都会向她伸出援手,真是个好人。
“谢谢你。那就麻烦你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藏书阁。周遭静寂,唯有足音作响。
肃王府确实藏书丰厚。阿萝行走阁中,只觉书架耸立如林,而自身渺小如埃尘。
她正惊叹,忽听秦陆开口道:“阿萝娘子,你想找的是什么地图?”
阿萝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告知秦陆想找的书目。
她道:“是《上京详览图》、《巫疆舆图》和《大越一统舆图》。”
这三本地图,有两本系由越人绘制。她虽然听不懂越语,但对其读写不在话下。
秦陆又道:“你找这些,是肃王殿下的意思?”
阿萝摇头,道:“不是呀。是我想看着地图,列一下往后出游的行程。”
“秦陆,你读过《逍遥生游记》吗?这书里说,逍遥生游历天下时,会随身携带、绘制地图。无论他走到何处,都不会迷路。”
秦陆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又道:“你既是巫人,为何会结识肃王殿下?”
阿萝道:“我和子玉?就是,在生辰那天晚上,我正院子里许愿,他突然就滚到了我的院子里。他受了好多伤,所以我……”
话未说完,她忽然惊呼:“啊!”
——面前的书架上,正刻着舆图二字。
“应当就在这附近!”阿萝看向秦陆,道,“我们分头找吧,这样更快。”
……
魏玘坐于大成殿内,单手支颐,把玩着一枚玉佩。
案前,川连直立,正在为方才的禀报收尾:“秦陆处,动向大致如此。”
魏玘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川连不知魏玘心绪,眼风飞扫,瞧见人模样时,不由暗自惊讶——面前的贵主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浑不如从前凌厉。
刹那间,魏玘有所觉察,眼帘一掀。
杀气顷刻重现。川连忙低头,单膝叩地,道:“属下该死。”
魏玘不语,淡淡撤回目光。
二人又是僵持。
川连不解,只想自己侍奉魏玘许久,从不曾见他露出过如此情态,就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但又放不下身段、不想承认。
此念生出,川连心下一惊。如此揣测贵主,定是他被杜松带坏了!
“嗒。”玉佩叩向案间。
魏玘的声音紧随其后:“他二人取了什么书?”
“回殿下,为防打草惊蛇,宿卫跟踪时不敢靠得太近,所以……”
川连吞咽一下,接道:“没能看清。”
魏玘:“……”
“叫家丞来。”
川连应声称是,退出大成殿。
不过多时,陈家丞入内,向殿上人叩拜,道:“殿下有何吩咐?”
只听魏玘道:“将大成殿里的藏书送到寻香阁去。”
陈家丞愣住,连忙抬头确认。
魏玘双目一闭,靠往椅背,字句几是自牙关挤出。
“不必思虑太多,也不必管顾本王字批。”
“全部,给她,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