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出殿时, 阿萝的手里多了一只包裹。
对此,川连不多问,只旋身,引她穿过游廊, 走向王府东南侧。
二人趁夜行路, 逐渐接近耳房。
肃王府仆役众多, 耳房也修筑如丛,受院墙隔围。
阿萝跟随川连,穿过月洞门,进入院内。
内里,仆役三两闲谈, 甫一瞧见阿萝,立时敛形, 对她恭敬行礼。
阿萝十分惊讶,不知众人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但她想,旁人友善待她,总归是件好事, 便也妥帖提裙,逐个与人回礼。
最终,二人停在一间透光的小屋外。
川连上前, 叩响木门。
借由屋内烛光, 阿萝看见, 一道人影徐徐挪移, 来到门边。
“吱呀。”
门扉打开, 杜松探出头来。
见是川连, 他咦了一声, 奇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人说, 周王傅提前返程,你怎不去大成殿伺候,反倒跑我这儿来?”
正说着,他目光一转,瞧见阿萝,霎时白了脸,就要关门。
川连伸手去拦,道:“等等。”
杜松不依,仍要回退。
可他力小,又负了伤,撼不动川连分毫,只好作罢。
他长叹,愁眉苦脸,低声道:“你作什么带她过来?她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万一伺候不好她,殿下准得扒了我的皮。”
川连皱眉,道:“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他停顿,看阿萝一眼,仍用越语,向杜松道:“阿萝娘子此番前来,是为……”
“杜松。”阿萝忽然开口。
川连、杜松当即收声,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阿萝认真道:“我是来为你送药的。”
她听不懂两人的攀谈,但也自杜松的言行中,发觉对方心有顾虑。因此,她才主动开口,先向对方表明来意,避免引起更多误会。
杜松闻言,一怔,捉门的手也滞在原处。
他道:“你、你怎么……”
川连道:“是我将此事告知娘子。”
阿萝颔首,走到川连身边,道:“我听川连说,你被魏玘处罚了,伤得很重。”
“我知道,是因为我离开了肃王府,你才会受他处罚。我不想留在肃王府,所以才会走,但让你受罚也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
她垂首,揭开蒙筐的软布,取出敷药,递上前去。
杜松顺势低头,便见少女手掌纤白、药皿洁净小巧,竟于灯辉之下隐隐浮光。
阿萝声音轻柔,分外诚恳:“这是我按医方配的,疗效很好。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杜松默然,良久不应。
他抬头,对上一双乌亮的杏眸——似镜,如水,盈有半泓天光,能将人心照透。
“我……”他憋红了脸,抓耳挠腮。
“可、可我明明……待你不算太、太客气。”
阿萝读出他愧怍,摇头,道:“我不生你的气。”
“我知道,你受了魏玘的命令,不让我出去。你若不听他的,就会被他惩罚。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想被罚,未必会比你做得更好。”
“但是——”阿萝话锋一转。
“你有难处,可以说。如果以后你还骗我,我会生气的。”
杜松羞愧难当,赔笑道:“别,我可不敢了。”
“我杜松少说也在王府里混迹多年,往后,谁要是还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川连在旁,听见这番话,不由嘴角上扬。他知杜松顽劣,恐其惹人动怒,本已做好了调停的准备,却不料二人能化干戈为玉帛。
忽然,阿萝又记起什么。
她伸手,递出方才的包裹,道:“给。”
杜松疑惑,接过拆开。
只见绸布散落,银光迸发,竟是满当当一包银两。
二人错愕半晌,才听杜松道:“这……这又是?”
阿萝解释道:“是我赔给你的。”
“鱼杏儿说,因为我,你被魏玘扣去了半年的月俸。你要赡养阿吉与阿娘,没了钱两,恐怕难以为继。我不知你月俸多少,就先给你这些。”
提及罚没月俸,杜松、川连面露狐疑,不由对视一眼。
川连道:“阿萝娘子,杜松只被殿下罚去了一月的月俸,并不是半年。”
杜松道:“确实如此。”
川连又道:“阿萝娘子,那鱼杏儿并非良善之辈,先前她助你离开,也是另有目的、欲借你之手接近殿下,不是真心帮你。”
得此印证,阿萝颦眉,将信将疑。
她掀眸,目光闪烁,犹豫道:“魏玘他……”
他阴沉、冷戾,看上去确实做得出这种事——这也是她并未怀疑鱼杏儿说辞的原因。
听出阿萝的弦外之音,杜松眉头一皱。
他道:“阿萝娘子,你要这么说,我可不爱听。殿下只是嘴毒了些,但人不坏。他知我要赡养二老,总会赏我金银,为我补贴家用。”
他顿了顿,回起精神,又道:“而且,我这回受罚,殿下专程赏了我一帖敷药。要不然,我受了杖刑,可没力气站在这儿与你们说话。”
阿萝眨眸,看杜松神情,一时心生茫然。
自来到上京后,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旁人在谈及魏玘时,眼里凝着碎星。
她咬唇,轻轻驳道:“但我看见的,与你所说不同。”
“他利用我,不让我离开,还用我阿吉的性命来威胁我。他说话冷冰冰的,总是算计,让人看不懂他的意思,就像是……他没有半点真心。”
此话掷地,周遭顿时静默。
谁也没有应答。唯有冷月无瑕,如潮落下,浸满屋檐。
阿萝疑惑,看向面前,发现杜松垂首、川连苦笑。她不明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隐约感觉不对,自氛围里尝出一丝冷意。
好半晌,杜松才摇头,却并未多说,只慨叹道——
“殿下他也得活啊。”
阿萝颦眉,道:“我不明白。”
杜松与川连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放弃阐释。
今夜之事,已令二人知晓:面前这名巫族女子,澄澈纯善,不谙世事,冰心一片。与她说得再多,非她亲身体会,她定然无法理解。
只听川连道:“阿萝娘子,夜深了,还请歇息。”
“若娘子仍有疑惑,不妨留待往后,寻到合适的时机,尽数告知娘子。 ”
……
谨德殿内,灯火如豆。
魏玘背倚主位,食指淡叩。周文成与他相对而坐,大袖拂拢,气势含锋。
二人沉默,似乎各怀心事。
良久,周文成开口,道:“既如此,坠马系秦陆所害,陈广原也是行刺你的杀手。”
“你是为救先前那名巫族女子,方才夜闯陈府,在党羽牵连之证尚且不明时,惊动太子、震撼朝野,以至于龙颜大怒、授人以柄?”
他身为肃王王傅,前日因差事外出,如今回了上京,才知肃王夜闯陈府一事。方才,他已自魏玘处听得阐述,故而得出如此结论。
魏玘点头,口唇不动。
周文成冷哼一声,道:“算你还有些良心。”
“成大事者,无不以修身养德为先。你若当真袖手旁观,为争权夺利,任她受陈广原羞辱,那与太子之流并无区别,只叫老夫看错了你。”
话语至此,似是宽和。
谁知,下一刻,拍案声重叩而来。
“咚!”木案猛然颤抖。
周文成脸色铁青,道:“可你此后所为,岂有半点仁义?!”
他已听过魏玘所言,知晓其与阿萝之间的所有经过——师徒亲密,魏玘几乎交代了所有内情,甚至不曾隐瞒二人的误会与冲突。
魏玘闻言,眉关一紧。
他不语,眼帘半掀,寒意凛凛,向面前人逼去。
周文成浑然不惧,怒斥道:“看什么!难不成老夫还会怕你?”
“魏子玉,你是真心护她,还是挫败不甘?你引她出世,又强迫她避世。你自以为周密,却令她身陷危险。好人坏人,全叫你一人做了。”
话音刚落,魏玘赫然起身。
他眸里燃火,咬牙切齿,道:“自是真心!”
周文成见状,平静神色,直视魏玘。
他敛袖,道:“你藏匿她踪迹,说是真心所致,不过也是一场算计。你不愿承担责任、不欲受太子伐异,才要她为你牺牲自由、甘心做你的雀鸟。”
“你欲纳她为妾,是既要予她名分,又要令正妃之位空置,以此为筹码,争取士族支持。”
“魏子玉,你机关算尽,只对你自己满怀真心。于理,老夫叹你杀伐果决、心狠手辣;于情,老夫惜自己热血错付,被你曾经的抱负迷了眼睛。”
“你欲行禽兽所为,老夫不必多费口舌。可你真心待她,自会乐于见她行走青天白日之下。”
言罢,周文成起身,又拂袖,道:“阿萝的存在,你只能瞒下一时,不能瞒住一世。”
“再过一阵,便是立夏祭扫。”
“依照越例,你与太子定要随陛下同行。届时,你还将阿萝一人留于府中,就当真视她如你掌中玩物,喜之则持,不喜则弃。”
他转身,不再逗留,走向殿外,只留一声冷斥。
“多说无益,你自己好好想想。”
“若你想不清楚,老夫前日赴书院所得,大可不必说予你听。”
……
返回配殿后,阿萝始终记着杜松的话,反复咀嚼,又想不出名堂。
——殿下他也得活啊。
这句话确实很怪。她与魏玘共度多时,知道魏玘活得很好。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有好多人听他的话,他还有精力束缚她、威胁她、与她交易。
他痛苦吗?可她亲眼看见的,明明是他在让旁人痛苦。
阿萝一壁想,一壁整理被褥、躺上床榻。
青蛇游走,熟稔蜷往颈边。
触到那丝熟悉的凉意,阿萝回神,摇头,将无谓的思考丢走。
于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蒙蚩。
她也想过一刹,请杜松或川连,带她悄悄去看蒙蚩。可她到底不敢冒险,既不愿触怒魏玘、威胁蒙蚩的安危,又不愿为旁人招致麻烦。
倒不如待至明日,她再向魏玘问问——他要她如何解忧,如何讨他欢心、令他顺意?
此后整夜,定定无梦。
……
次日,阿萝起得很早。
她对王府不算熟悉,故而持着舆图,对照参考,再度认过一遭。
待她回到配殿,陈家丞已率人等候其中,为她侍膳而来。这一切,倒与在寻香阁时没有变化,甚至是,今晨的膳食比从前更加美味。
用过早膳后,婢女陆续撤下。阿萝见状,便要动身,往谨德殿寻找魏玘。
才提步,却听陈家丞忽然唤道:“阿萝娘子。”
阿萝循声望去,发现陈家丞并未离开,而是驻足门边、向她招手。
她不解,走近,道:“怎么了?”
陈家丞揖礼,道:“请阿萝娘子移步大成殿。”
“殿下正在等您,要教您越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