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分外喧嚣, 绵密不休,填充了短暂的静寂。
阿萝弯唇,双靥小巧,眸里也染笑, 道:“你在说什么呢?”
——她只当辛朗是在说笑。
辛朗并不答话, 眉关如聚深锁。
阿萝见状, 渐渐失了笑。她眨动双眸, 仔细观察他, 试图寻找解释。
“你……病了吗?是癔症?”
辛朗苦笑一声,道:“我没有病。”
“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都千真万确、分毫不假。”
阿萝听出他斩截, 不禁颦眉, 再端详他。
面前之人身披蓑衣,脸上、睑下却有水痕, 清淡、浅薄, 不知是泪是雨。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荒唐,又如此坚定。按理说,她是蒙蚩的女儿,而他是巫王的儿子,两人绝不可能血脉相通。
下一刻, 辛朗环视四周,双唇张开。
可阿萝没听见话语,只看见他目光一震、神情紧凝、好像有所忌惮。
她不解,沿他视线望去。
目光尽头, 川连侧对二人, 一手执伞, 正在伞铺交易。
阿萝还未回首,忽觉手掌异样、被人强塞了什么,低头看去——是一只银戒,宽大、精致,纹刻蝴蝶,不符她手指尺寸。
她尚未发问,便听辛朗道:“我该走了。”
阿萝抬头,对上他双眼,竟自其中读出恳切与央求。
他道:“近来五日,我都在上京。”
“你带着戒指,去西市旅社找宿逑,自能与我相见。届时,我会向你说明一切。”
话音刚落,辛朗拢紧蓑衣,快步离去,消失于雨幕之中。
阿萝怔在原处,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低头,望向掌心蝶戒,困惑不解,只觉辛朗言怪、行怪、人也怪。
对此,她不甚在意,将蝶戒收入袖里,恰好又摸到肃王府玉牌,便取出,重新悬至腰间。
在阿萝行动的片刻,川连已来到楼前。
雨势不小,他视线受阻,又急于赶路,来时只见人影闪过,看得并不清晰,便道:“娘子,方才可有异常?”
异常?阿萝眨眼,睫帘扇动两下。
尽管辛朗言行怪异,但对她没什么影响,应当称不上是异常吧?
遂道:“也没什么事。”
阿萝伸手,接过川连递来的伞,道:“走吧,我们回肃王府。”
考验终于结束,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
阿萝抵达肃王府时,尚服局女官尚未离开。
她听魏玘说过今日繁琐,又见府里人忙碌不休,自然无心打扰,借道小径返回配殿。
阿萝入殿,合门,将喧哗隔绝于外。
才踏出一步,一道青影游来,在她足前直起身躯、高昂脖颈。
看这样子,似是在讨赏。
阿萝弯起杏眸,蹲身去,抚摸小蛇的脑袋,道:“好样的,好阿莱,好朋友。”
她嘴笨,心意却万分真诚,想有阿莱守护,计划定不会泄露。
待阿莱缠腕,阿萝起身,走向木案。
案间,书卷凌乱,与今晨相差无几。一只瓦罐放在几案边缘,浑厚、质朴,内里透出琥珀色的薄光,正是她需要的熟桐油。
阿萝又惊又喜,取过瓦罐,捧在手中掂量。
——比她想象中更轻。
她已折出不少纸船,还打算再折一些。这些纸船都要刷上桐油,不知这罐够不够用。
不过,她倒也不算着急。
杜松告诉她,魏玘将于四月二十离府,前往祭扫,于廿一归来。按计划,她是要在魏玘归来当夜,于府内倒影池处,与他正式定情。
所以,她还有时间。若桐油不够用,再请杜松帮忙便是。
思及此,阿萝放下瓦罐,向书卷翻找。
定情仪式距今,尚有五日之遥。相比之下,还是父亲的病更要紧。
这些天,为筹备仁医会考验,她博览医书,恰好寻到不少痨病医方、论治见解,均已亲手作过笔注,只差深究、研读。
她还惦着悲田坊之事,不知自己是否当真记错。
但魏玘此时分身乏术,她不愿再添麻烦,便暂且按下,待他今夜得了空暇,再去问他。
刚好,还能一起说说辛朗。
……
直到日光泯灭、视野昏沉,阿萝才发现天黑了。
她读书历来专注,未察时光流淌,再抬眸时,竟在案边看见膳盘、饮子与竹箸——连杜松携婢前来、为她侍膳,她都不曾发觉。
趁她阅读,青蛇游离,在案间小眠。
阿萝放下书卷,伸臂去,靠往盛汤的瓷盅,以手背贴上。
纵是夏夜,冷得她细腕一缩。
阿萝不觉肚饿,索性收拾书卷、膳食,理净桌案,便起身,走到殿外。
此刻,肃王府已趋近沉寂。夜色如幕,自天际罩拢而下。放眼望去,可见提灯星点,被仆役擒于手中,穿梭游廊之间。
看上去,今日的忙碌大抵结束,应当可以去找魏玘了。
阿萝转眸,见谨德殿昏黑,前往大成殿。
……
阿萝来到大成殿外,受宿卫接引入殿。
殿内,灯烛高燃,辉光流红。
宿卫将阿萝带至半途,便退身,留她一人向深处走去。
很快,魏玘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
远看去,他坐于案前,背倚主位,两臂环抱,正仰颈、抬颌,似在凝视上方。哪怕阿萝来到殿下,他也纹丝不动。
阿萝正要开口,先捉到一丝淡缓的气息。
她隐约有了推测,压轻步伐,缓缓接近案前,观察魏玘。
——果然,双眸是闭着的。
将出未出的话,顿时被吞回腹中。
阿萝歪头,打量魏玘,发现他也白皙,睫上、颊上落有碎光,火色在唇间融化,脖颈修长,一点微凸静默、清润,宛如玉塑。
较之平日,这时的魏玘更加柔软。
但阿萝高兴不起来。比起当前情形,她更愿见他安安稳稳、睡在榻间。
她搜索室内,找到一袭青氅,便要替魏玘披上。
二人的距离点滴拉近。
魏玘的睫也长、翘,在阿萝眼前越发分明。
忽然,微风掀起——
阿萝腰际一紧,被人突兀卷入臂弯,跌伏在主位间。
“窣。”青袍飘落地面。
那对漆黑的睫,几乎烫伤她肌肤,连带那迎面而来的气息,都是透着火的。
魏玘拢臂,搂紧阿萝,长指穿绕她发丝,将她扣往身前。
——再压来的,是滚烫的唇。
阿萝毫无防备,双手无处安置,胡乱摸索着,往人脖颈绕去。她身子发软,使不出劲,被他有力的手臂揽住,向他胸膛贴附。
气息促乱,混在烛燃声里,偶有风与水,低低曳过,在唇齿中埋没。
一时间,殿内再无其余响动。
后方金壁上,叠影憧憧,发丝牵缠,便看纤小、娇怯的那个,在吻里绵软下去,化成薄纸,被泪水浸得透彻,又被火烧得通红。
二人分离时,阿萝已被魏玘抱在膝上。
她眨眼,对上一双凤眸,含笑、促狭,清明如泉,毫无睡意,直直锁住她。
显然,之前的吻蓄谋已久。
魏玘的确累了,本在闭目小憩,却于阿萝入殿的一瞬,立时清醒过来。他没料到阿萝会来,又对她想念得紧,才萌生了装睡的念头。
阿萝发觉中计,睫帘一颤,终于回过神。
她思绪散乱,弄丢了先前的目的,甚至略过他诱骗,生出莫名的委屈。
“你不能总是这样。”
魏玘挑眉,道:“如何?”
阿萝咬唇,又松,抿去薄濡,才道:“你下回吻我,要先说一声才行。若我没有准备,一被你这样吻,脑袋都发麻了。”
——青稚、热烈,是她一贯的风格。
魏玘不回她话,眸里深火暗昧,看她半晌,才道:“你不喜欢吗?”
被他反问,阿萝不恼,只诚恳道:“喜欢。”
她单纯,本就不擅撒谎,面对心上人,更不会藏起情意。
魏玘又不回话了。
可阿萝能感觉到,他更加用力地搂她,将她腰肢束得愈紧。
“我想也是。”魏玘这才道。
他抬掌,伸往肩头,拍向后方——轻缓的一击,落在阿萝手背。
“如若不然,你为何如此不安分。”
阿萝顺势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正缠着魏玘的脖颈,甚至还揪他一片襟、在掌里揉皱。
她赧了颊,耳尖也冒红,忙要收手,却想起什么,又滞在原处。
魏玘不解其意,还未发问,便见少女掀眸,觑向他,睫扇卷而翘,湿润的杏眸闪烁着——清澈无瑕,小心翼翼,又明目张胆。
她道:“你不喜欢吗?”
魏玘眉峰一挑。
阿萝如此发问,令他又气又想笑。他气她、怨她,太过懵懂,对他心意全然未察;也笑她、怜她,烂漫纯真,分外惹他疼爱。
他怎会不喜欢她?唯独与她相处,他才分明地尝到幸福。
原本,他歇息一阵,就要去配殿寻她。不料她径自先来,全了他悬在心头的整日念想。
不过这些话,魏玘不会说出口。
他只低目,扫视阿萝面庞,眼风滚烫。
阿萝未得他回应,觉察他目光,便抬颌,极主动地迎上,娇憨又坦荡。
“你不喜欢吗?”再问一次。
她问得可认真了。虽然依她计划、二人定情在即,可他至今从未与她说过什么。
魏玘勾唇,笑意更深,凝视她。
他道:“想知道?”
阿萝默然。
天真如她,也发觉这话含义颇丰,远不如听上去简单。
她定睛,再探他墨眸,便见内里有火迸发,滚着燎原的热浪,溅出一点烫热的星子,灼得她两颊漫红、发热,几乎烤干了她。
阿萝摇头,小声道:“我、我不想了。”
具体怯什么、赧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着心头烫得不行。
“子玉,你再、再等等。”
——熟悉的说辞。
魏玘扬眉,泛出一刹的兴味。
他知道阿萝想做什么,也对她所有的准备心知肚明。
早在几日前,他就自杜松处,听来了阿萝关于定情仪式的计划。对此,他无心点破,只待祭扫归来后,静候阿萝惊喜。
至于面上,总归是要配合一二,不好让她起疑。
遂道:“就依你。”
阿萝闻言,杏眸一弯,道:“好。”
二人对话至此,她已稳住心神,记起蒙蚩与辛朗的事。
话未出口,人声突然而至——
“殿下!”
魏玘的神色顿然一沉。
川连穿过殿廊、匆匆赶来,看见内里情形,仓促停了步伐。
身为宿卫长,他受魏玘准许,如遇急况,可随时禀报。但他不曾料到阿萝在场,心知自己搅扰贵主好事,一时面露难色,耳根也红透了。
阿萝见状,本要起身,腰肢却仍被魏玘束着,动弹不得。
只听魏玘道:“说。”
川连一讶,很快镇定,道:“是。”
“禀殿下,适才内监传圣上口谕,祭扫改定后日,明日卯时就要动身。”